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开着,我站在过道里,右手扶着行李架,左手提着那个印着"八一"的军绿色帆布包。1979年的春运,沈山线的硬座车厢挤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穿着褪了色的军装,帽檐下一张晒得黝黑的脸。班长职务让我比一般战士多了两年的服役期,这会儿才得空回趟家。四年没见父母了,想起他们在信里说的"妹妹结婚,全家都等着你",心里便暖暖的。
"让让,让让!"后面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我回头看去,只见人群中,一个穿着藏青色呢子大衣的姑娘脸色发白,摇摇欲坠。
"同志,你没事吧?"我赶紧伸手去扶。话音未落,那姑娘就软绵绵地倒了下来。我一把接住她,军人的本能反应救了我们俩 —— 这么拥挤的车厢,她要是摔倒了可不得了。
"让让,病人!让让!"我抱着姑娘,用肩膀拨开人群。好在车厢连接处空间稍大,我把她轻轻放在地上,脱下自己的军大衣垫在她脑后。
"有医生吗?"我扬声问道。可能是方言的缘故,"医生"两个字我多带了点东北的腔调。
"来,我是医生。"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中年人挤了过来,"让我看看。"
我赶紧让开位置。医生蹲下来给姑娘把脉,问:"谁是她家属?"
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应声。
"估计是低血糖,再加上车厢太闷。"医生说着,从布包里翻出一个小瓶子,"有人有糖吗?"
我想起自己包里还有半块巧克力,是班里战士们凑钱给我买的临别礼物。赶紧从帆布包里掏出来,撕开包装。
这时候姑娘悠悠转醒,睁开了眼睛。我这才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大,像是早春解冻的湖水,清澈见底。
"这是哪儿?"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火车上,你刚才晕倒了。"医生说着,"小伙子,掰一小块巧克力给她。"
我手有点抖,掰下一小块递过去。姑娘的脸瞬间红了,但还是就着我的手吃了巧克力。
"谢谢。"她说着要起身,我连忙扶她起来,"我叫林晓雪。"
"郝铁城。"我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军大衣还垫在地上。林晓雪看见了,要弯腰去捡,被我抢先一步。
"你这是要去哪儿?"我问。
"沈阳,回家。"她说,"我在大连插队,现在返城。"
我点点头:"巧了,我也是去沈阳。"
列车员这时走过来,看见我们几个挤在过道里:"怎么回事?"
医生解释了情况,列车员想了想说:"我看你这样也不能再站着了,前面软卧有个空铺,你去那儿躺会儿吧。"
林晓雪连连摇头:"不用了,我没钱补票。"
"我给你补。"我说完才觉得唐突,赶紧解释,"就当是军人为人民服务。"
她抿嘴笑了,那笑容让我想起军营里开得最好的那株杏花。
等我们安顿好林晓雪,我才发现自己还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很凉,却让我的心变得滚烫。窗外的原野飞快向后退去,积雪覆盖的田野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
"你是哪个部队的?"她突然问。
"通信部队,班长。不过快转业了。"
"转业后有什么打算?"
我愣了一下:"可能会去邮电局吧,毕竟是通信专业。"
她点点头,又问:"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一个妹妹。"我说着,想起什么,"对了,你渴不渴?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我转身要走,她却轻轻拉住了我的袖子:"不用,你陪我说会话就行。"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她的侧脸上,我突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火车上的邂逅像一场梦,转眼就到了1980年初。我转业到了沈阳邮电局,成了通信线路维修班的一名普通工人。
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背着工具包出门了。二月的沈阳还很冷,呼出的白气在空中结成霜。路过南市场时,看见几个大娘正在摊位前择白菜,她们的谈话飘进耳朵:"听说供销社今天进大米了。"
我不由想起林晓雪。自从那次火车上分别,我们就再没见过面。她给过我厂里的地址,可我写了好几次信都没寄出去。转业后的日子并不容易,我总觉得应该等自己安顿好了再去找她。
"郝师傅!"刚走到单位门口,就听见值班室里老李在喊,"十字街电话局那边线路出问题了,赶紧去看看。"
我放下工具包,先给自己倒了杯开水暖手。"大清早就出故障?"
"可不是嘛,说是地下管道施工碰断了线路。"老李递给我一张工单,"去吧,一准是个大活儿。"
我仰头喝完热水,又往怀里揣了个暖水袋。这是从部队带来的习惯,冬天外勤保暖全靠它。
到了现场一看,果然不简单。地上挖了个大坑,电缆线被挖掘机铲断了好几根。我叹了口气,跳下坑开始忙活。
"同志,这得修多久啊?"坑上面传来个声音。我抬头一看,愣住了——林晓雪正站在坑边,穿着藏青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系着米色围巾。
"林...林晓雪?"我结结巴巴地叫出她的名字。
她也愣了一下,随即绽开笑容:"真是你啊,郝铁城!"
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拿着公文包,看样子是去上班。"你在这边上班?"
"嗯,就在电话局,做会计。"她往坑边蹲下,"你怎么在这儿?"
"我就是来修线路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拍拍身上的工装,"去年转业到邮电局了。"
她笑了:"那我们还真是有......"
"缘分。"我接过她的话,想起火车上她问过的那句话。
她的脸微微泛红,站起身说:"那你快修吧,我得去上班了。"
"等等!"我叫住她,"中午...中午有空吗?"
她背对着我挥挥手:"我在食堂等你。"
我从没觉得修线路这活儿这么让人心急过。好不容易到了午饭时间,我连工具都来不及收,就往电话局食堂跑。
推开食堂的门,浓郁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林晓雪已经占了个靠窗的位置,桌上还放着个饭盒。
"你自己带饭?"我在她对面坐下。
"嗯,每天带,食堂太贵了。"她打开饭盒,里面是玉米面馒头和炒白菜,"要不要尝尝?我妈做的馒头可香了。"
我摇摇头:"我买饭就行。"转业后工资虽然不高,但比知青强多了。
等我打完饭回来,发现她把馒头分成了两半。"别客气,你早上干了那么重的活。"
我心里一暖,默默接过馒头。她夹了一筷子白菜放在我碗里:"多吃点青菜。"
"你呢?工作还适应吗?"我问。
"还行,就是有时候想起知青时的姐妹们,怪想念的。"她说着,眼神有些飘忽,"不过能回城已经很好了。"
午饭后,我鼓起勇气问:"下班后...要不要去太原街走走?"
她低头整理饭盒:"好啊,我还没买过年的东西呢。"
傍晚的太原街已经亮起了灯。我们并肩走在人群中,说起这一年来的经历。她说刚回城时也不容易,找工作找了好久,最后是靠父亲的老同事介绍才进了电话局。
"对了,"她突然停下脚步,"你为什么...为什么一直没给我写信?"
我愣了一下,老实回答:"写了好几次,都没寄出去。总觉得...总觉得得等自己安顿好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傻瓜。"
路过一家照相馆,我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停在那张贴的样片上,又迅速移开。
"要不......"我鼓起勇气。
"好啊。"她抢在我前面说完。
照相馆的师傅很热情,让我们并肩而立。我们都有些拘谭,直到师傅说"看这边,笑一笑"的时候,我才偷偷看向她。她也正好看向我,我们相视一笑。
"咔嚓"一声,定格了这一刻。
那张照片直到现在还贴在我们的老相册里,泛黄的相纸记录着我们最青涩的模样。
春节前,林晓雪邀请我去她家吃饭。那天早上我特意去南市场买了两条鲤鱼,又扛了一袋大米。她父亲是中学教师,母亲在纺织厂工作,住在南塔街的一间筒子楼里。
"来来,小郝,快进来。"林母热情地招呼我,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连声说"太客气了"。林父坐在桌前看报纸,闻声抬头打量了我几眼,目光在我略显褪色的制服上停留了片刻。
"叔叔好。"我有些紧张地打招呼。
"坐。"林父指了指身边的凳子,"听晓雪说你是转业军人?"
"是的,在通信连当了四年班长。"
"那敢情好,"林父放下报纸,"我们那会儿可没这么好的条件,解放前......"
林晓雪从厨房探出头来:"爸,您别又说从前的事儿。"
"怎么了?让人家小郝听听有什么不好?"林父笑着说,"对了,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和林晓雪对视一眼,把火车上的事说了。林母在厨房里听着,时不时插上几句:"这就是缘分哪!"
吃饭的时候,林父给我倒了杯白酒:"尝尝,这是厂里老李给的。"
我不善饮酒,但还是接了。酒过三巡,林父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小郝啊,我看你这人实在,晓雪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你们要是处对象,我和她妈都没意见。"
我一下子红了脸,林晓雪在桌下轻轻踢了我一脚。
"不过啊,"林父正色道,"要是真处对象,可得先把户口和工作的事儿定下来。现在不比从前,结婚可得有居住证明。"
"爸!"林晓雪嗔道,"谁...谁说要结婚了!"
"早晚的事嘛!"林母在一旁笑道。
从林家出来,夜色已深。长白街上飘起了小雪,路灯在雪花中显得格外温柔。
"你说,"林晓雪突然问,"咱们这样,算是处对象了吗?"
我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如果你愿意,我想娶你。"
她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可是,你连个房子都没有......"
"我会有的!"我斩钉截铁地说,"我申请了单位的福利房,再攒两年钱,一定能买下来。"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泪光:"你知道吗,那天在火车上,我其实没完全晕过去。我听见你说'让让,病人'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东北大兵特别可靠。"
我伸手擦去她脸上的雪花:"等我攒够钱,咱们就去照相馆拍结婚照。"
"嗯。"她靠在我肩上,"我也去存钱,咱们一起努力。"
一年后的春天,我们终于拿到了钥匙。那是一间四十平米的小屋,在邮电局家属院里。房子虽小,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还放着林晓雪种的吊兰。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放了一挂鞭炮,请了几桌亲朋。林晓雪穿着借来的婚纱,我穿着新做的中山装,在众人的祝福声中,我们许下了一生的诺言。
婚礼上,我偷偷告诉她:"其实在火车上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会是我的妻子。"
她红着脸打我:"少来,那会儿你连话都说不利索。"
"那是因为,"我搂住她的肩膀,"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现在,那些年代早已远去,但每当我看着墙上那张泛黄的合影,仿佛又回到了1979年的那趟火车,回到了1980年的太原街,回到了我们携手走过的每一个瞬间。
我常常想,也许命运就是这样,在最不经意的时候,把最好的礼物送到你面前。而我们要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它,永远不放手。
火车依旧在日夜兼程,带着无数人奔向远方。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那趟列车,早已把我送到了命中注定的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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