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跑了二十多年,始终期盼着在下一场比赛中跑出更好的成绩。然而大约从45岁以后,他跑完全程马拉松的时间却在逐年增加。他理智上明白这是年龄增长不可避免的后果,心中却仍在暗自和自己较劲。可是到了47岁这年,他经历了一次较为严重的心理危机,从此陷入了跑步的倦怠期。
47岁这年发生了什么呢?村上在北海道的佐吕间湖跑了一场长达100公里的超级马拉松。从清晨跑到黄昏,在一天之内仅凭肉体穿越100公里的路程,这大概是绝大多数人一生都不会有的经验。对村上来说,这场比赛也非同小可。在此之前,他跑过的最长距离也不过是全程马拉松的42.195公里。超过这个距离,他就像一艘船,穿越海峡,驶入了未知的外海。参赛之前,他还乐观地估计,只要保持每小时10公里的日常速度,接连跑上10个小时就可以完赛。可是跑到大约50公里处,他感到身体微微起了变化。到了55公里,腿上的肌肉变得像旧橡胶一般不听使唤,他只能用力地挥动双臂,用上半身的力量带动双腿勉强地前进。在接下来的20公里中,村上感到肉体的痛苦达到了极限。任他怎么努力,身体却像是钻过缓慢运转的绞肉机的牛肉,疼痛不已又难以驱动。该怎么跑才能完赛呢?
有一次,村上在一份法国的报纸上读到一则专题报道,记者采访了几位著名的马拉松运动员,问他们在比赛时会不会在心中反复念诵一句激励自己的话。还真让他给问着了,原来几乎每位运动员都有这么几句念给自己听的私家咒语。其中有一句,村上觉得很有趣,翻译过来是“痛楚难以避免,而磨难可以选择”。说得再明确一点,这话的意思是,肉体的疼痛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否要为此而受苦,却是可以主观选择的。在超级马拉松的后半程,村上采取的策略就是如此。他开始反复地告诫自己:“我只是一部没有感官的机器。”这话听上去有点可怜,但奇妙的是,人的意识居然可以强大到否认自身的存在。在一遍遍的默念中,村上感到周遭的世界坍缩到了眼前的三米以内,除了双脚可及的范围,其余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跑过75公里时,村上突然感到身心抵达了一处从未到过的境地,就好像钻过了一堵透明的墙,来到了现实的另一边。从这以后,他的躯体似乎不再需要意识的控制,而是被什么力量推动着,进入了类似自动驾驶的状态。痛苦消失了,或者不如说,痛苦不再重要了。他就这么跑着,渐渐超过了许多人。他甚至不再期待跑过终点,因为终点似乎也只是奔跑的状态暂时告一段落,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黄昏时分,他跑进接近终点的花园,在静谧的风景画般的景物里感到一阵极致的幸福。道边的人们正在为跑到这里的跑者热情地加油,而在村上的感受里,那些呼喊就好像透明的风,穿过自己的躯体,又悄无声息地逝去。
超级马拉松赛后的几天里,村上爬楼梯时不得不手脚并用,双腿虚弱到无力支撑躯干。但比肉体的感受更重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虚脱之感。他将这种陌生的感受称为“跑者忧郁”。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对跑步持有单纯、自然的热情了。是因为跑完100公里的艰难让他感到畏惧吗?或许是,但远远不止于此。在75公里以后,他经历的那段意识的空白让他感到了某种哲学的,甚至是宗教意味的东西。他无从描摹那究竟是什么,但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日复一日地渴望奔跑的村上春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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