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并作,南北相合”
——旷小津山水画的艺术特色
文 黄嘉
山水画从来都不只是一种摹神传影的媒介,作为从天人之际获得可见性的一种自我技艺,山水画一方面将自然景观式的山水引入被“道”所横贯的文人艺术,另一方面则将人的气质性存在本身铭写到可居可游的天地大象之中。因此,山水画从最高意义上来说是一种被八大山人称为“涉事”的风格性实践。山水画起源于六朝,唐代兴起,五代发展,两宋达到顶峰,元代达到极致。晚明时期,董其昌提出画派有南北分宗理论,由于其政治和艺术影响力,这一理论迅速流行开来,对此后山水画的评价体系带来深远的影响,甚至一度经后人强化理论成为山水画的品评的标准,从此“北派山水”与“南派山水”的高下之分遂成定案,然而这更多的是一种技术性甚至是话语性的刻意区分。文人画的风格性实践往往具有以“不齐为齐”的多元性魄力,它在用笔、着墨、图式、感触、观念和神思的交互性运动里经常会制造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是一种向着主观世界和客观对象伸出艺术触角的个体化表达方式。
旷小津的绘画艺术在中国山水画界展现出鲜明的个性特征,尤为突出的是,他在艺术创作中并未受到北派与南派之争的制约。北方太行山水的雄浑与南方潇湘山水的细腻巧妙地融合在他的笔下,张家界的山水又以苍秀并济的美感启发了旷小津艺术探索,帮助他进一步明确了石刻皴的绘画技法。于是他的作品既有北方山水的豪迈与壮阔,又有南方山水的温润与典雅,形成了一种具有独特艺术语言的绘画图式。
这一现象的成因,部分归于旷小津出生天津随父母长期寓居北方,作为一个南方人,他似乎是一个相对于北方而言的外人。但是这样的外人状态不经意间助成了他对陌异性的领悟,间距的陌生化效应延长了他对北方山水的感知过程,遂也加强了他的感知强度。在这个意义上,他深受北方山水画派的影响既是一个绘画谱系上的事实,也是以独特的经验性方式得天地山川之助的结果。自旷小津二十六岁归湘之后,他踏上了新的艺术探索之旅,尤对张家界地区的山水景致有着深刻的感悟,这使得他的山水画不仅有磅礴气势又兼具细腻韵味,从而形成了一种和谐均衡、刚柔相济的独特艺术风貌。
在艺术创作的技法上,旷小津深受南宋时期四大家的刚劲笔法和水墨技法的影响,20世纪山水画艺术复兴过程中,众多杰出的山水画家涌现。此时期前辈艺术家如黄宾虹、李可染等人开辟的新技法和新境界也成为旷小津取法的对象。李可染先生曾提出对于中国画传统应该“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旷小津吸收了北宋《万壑松风图》的精髓,以及山石造型方正与笔墨刚健特点;此外,旷小津还在黄宾虹的山水画基础上,融入了现代形式和色彩元素,探索了一种以传统笔墨为核心,同时融入现代形式感的山水画艺术。
旷小津《仙境张家界》
240cm×540cm纸本设色
一、虚实之间:皴法的风格性运动
早期的文人画关注“真”的理念。五代荆浩主张绘画应捕捉生命内在的真实,而非仅仅捕捉外在形象的真实。在追求生命内在真实性的过程中,水墨画受到了空前的推崇。北宋时期,文人画理论围绕“真”展开,苏轼等人认为,文人画应超越形式,追求心灵的真实,即“生命的真实”。皴法的凹凸顿挫、虚白勾勒之于山水画最能显示艺术家的笔墨真趣。旷小津的作品在笔墨运用上,以其独创的石刻皴作为核心技法,巧妙地融合了斧劈皴等多种皴法。从他的《东方魂》《静静的太行》到《辉煌岁月》,以及在张家界系列作品中可以看见其石刻皴画法的确立过程,石刻皴为其山水画的独特面貌赋形。因此石刻皴不仅展现了旷小津对传统技法的深刻理解和创新,也体现了他对自然景观与生命真谛的独特感悟和表达。
另一方面,旷小津的石刻皴技法赋予石块以鲜明的质料感与“实”的强度,运用顿挫的线条将山石块面分明,表现出石刻特有的肌理,凸显了山石的结构线,使得天地山川的形态更加生动鲜明,使画面兼具雄浑的力度与灵动的美感。这一表现方式深刻反映了旷小津对自然秩序的观照与理解,正如黄宾虹所言:“渐师画松不似黄山卧龙松,是其笔墨高处,令人见笔不见松,谓为不似固宜。”
中国画强调留白的重要性,巧妙的留白艺术会带来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深远意境,通过留白可让观者在想象中补充画面,从而达到以虚写实的境界。因此历代画论家强调虚与实的调和性,以及山川与观者,笔墨与意趣,致密与留白……而皴法从来都不是笔墨技法的单调堆叠,在笔触抵达纸面的那一瞬间,绘画的风格性运动就已经获得了它自感的意向性——皴法在这个意义上是引导笔墨展开去蔽性操演的元风格。与此同时,以实境来表现虚境,也是中国美学中的一个重要方面。这种表现手法往往更为复杂和困难,因为留白的空灵表现力更强,而繁复稠密的实笔则直接描绘出物象的具象形态,因而容易停留于“再现”层面。如果笔力不足,画面就会显得纤弱无力,留白之处也会失去生机,而笔墨雄健有力,就能与自然的符号相契合。旷小津显然选择了后者,在他大部分满构图的作品中,强化皴法的书写性的同时,通过层叠皴擦,展现出雄健浑厚的审美意趣。在此基础之上,他巧妙运用大面积的云水渲染和隔断,为作品增添了“虚”与“润”的意境,即使只有些许云烟流水的描绘,也能让山水画中的冲虚之气在画面中流动,从而达到返虚入浑的精妙境界。值得关注的是旷小津的石刻皴绝非对石刻痕迹的简单模仿,而是在笔墨实践中生成“石刻的感触”,即在疾与涩之间、在笔划的规约性和纸笔的偶发性之间,石刻感触突破表面的均质化,赋予笔墨雕塑般的质地,在山水之“真”中蕴含着温和的回归。
旷小津《云开太行奇》
180cm×96cm纸本设色
二、时空交织:从绘画时空体到命运共同体
从巍峨的太行山脉到神秘俊秀的张家界,在他的作品中,平视与俯瞰的构图方式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展现出一种特别的视角。“运于胸次,意在笔先。远则取其势,近则取其质”(荆浩《山水节要》),他在山石描绘中有时加入了西画光影手法,突出太行、张家界山水的体量感和立体感;更多的时候则趋向平面,以传统水墨写意的技法泼墨表现烟云,浓淡虚实加以变化,营造出一种朦胧而富有诗意的氛围。在表现大场景时,则运用了传统山水画“以大观小”的散点透视法以及“三远”的表现法。
旷小津擅长利用自然界的形式、结构和色彩秩序来描绘山川气韵,他注重形与色的和谐与节奏感,同时融入个人处理,因此他在处理大山大水时将复杂转化为简洁,从模糊变为清晰,确保画面元素有序且生动,既有宏观的气势,又不失细节的精致。比如其作品《水墨张家界》充分展现了其艺术特色:在气象上显出低调内敛而不失浑朴雄健之风;在笔墨上扎实严谨而不乏精微变化之妙;其外在表现不事张扬、不求雕饰,而内在却蕴含丰腴沉厚之韵,该作品未过多炫技,未刻意晕染,紧密贴合全画的整体气势与章法布局。因此,观画者往往能领略到宏阔巍然的北派气象,又感受到清婉秀逸的江南意趣,实现了“一脉荆关南北合”的艺术境界。
旷小津的山水画不仅仅在空间的探索上展现了其独特的图式,在时间的维度上更呈现出一种深邃的意境。《东方魂》《岁月如歌》等作品中,试图通过创作捕捉到从宇宙洪荒中开天辟地,生命孕育与生长的过程,因此他的画面中流荡着冲虚之气,充盈着生机而又变动不居。
南朝宗炳在《山水画序》强调山水画“以形媚道”的概念,即山水画通过其形态展现“道”的艺术本体,这意味着山水画的创作从来不是简单地再现山川河流、天空大地的外在形态。正因如此旷小津的作品常常带有一种“人生天地间”的苍茫与辽阔之感,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他的作品也更加注重表现“之间”这一状态的内在联系。正如海德格尔在其哲学中探讨存在的问题一样,旷小津的山水画也在探讨一种存在于天地之间的关系。存在是一个不断展开的历史过程,此在在时间中需要从均质的庸常之中绽出,领会自身本真性的存在根基,这种思想在中国古代哲学家庄子的思想中也有所体现,他认为真正的智慧不能仅仅通过理性概念加以把握,而是需要更为直观的方式去体验。
在《太行春早》《云山春晓》中,我们时常可以观察到烟岚缭绕间,悬崖峭壁之下,数只作为点缀的羊儿悠然自得地徜徉其中。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生命体,并未被广袤的大地山川所淹没,反而在人们直观的注视之下更为灵动地凸显出来。羊儿行走、停顿或回望,它们也拥有生产时的痛苦和觅食于天地之间的欣乐,被笔墨皴法所支撑的山川在根本上和它们是一体同构的,流动在画面上的云雾既贯穿山崖峭壁,也从它们的坚硬的犄角和随风摇晃的尾巴中淌过去。也就是说,这一切共享着一种本真的命运感,而这种命运感从绘画这里获得了可见性。因此,山川不再是无生命的存在,而是成为万物生长的空间。于是,在旷小津的笔下,山水不再是静态的风景,而是充满了命运感的动态的生命过程。通过这种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旷小津的山水画不仅充分展现了自然之美,更引发了观者对于生命、存在以及人与自然之关系的深刻思考。
旷小津《东方魂之六》
180cm×230cm纸本设色
三、结语:同时代的写意精神
在当今中国画艺术创作的领域中,关于如何回归大写意精神、如何将传统人文精神价值融入当下创作,如何重新展现这种超越形式的内在精神力量,仍然是值得深入思考和探索的问题。这种精神不仅仅是对传统绘画技法的继承,更是对内心情感和精神境界的深刻表达。在这种背景下,旷小津的绘画实践,在继承并弘扬传统写意精神的基础上,实现了对传统艺术的创新发展。在构图上,他采用满构图形式,这一形式召唤着中国画的同时代性。他巧妙地运用以实造虚的书写技巧,将笔墨结构与现代绘画图式相融合,形成了独具一格的符号语言。在此过程中,他成功地保留了中国画的平面性和意象性特质,有效规避了西方绘画中常见的立体感和光影效果。旷小津的绘画艺术,既体现了对传统绘画艺术体系的延续,又彰显了其蓬勃的生命力。在师法传统与师法自然的过程中,他在笔墨运用上进行了大胆的创新,对传统笔墨程式进行了拓展与升华,特别是在石刻皴法的运用上,极大地增强了笔墨的书写性和表现力。在用色方面,他注重水墨与色彩的整体和谐,以重彩写意,同时强调肌理趣味,不拘泥于传统技法,从而呈现出浑厚沉着的艺术风貌。
随着当代生活方式的变迁,人们的情感结构与感受能力日益被日常生活所掩盖,传统的写意精神或许正逐渐远离我们。然而,写意精神本身具有超越时空的独异性,它构成东方智慧根植于性命的风格学,是持续追求人文价值的绘画艺术,是对存在本质和生命本源的不断的探索和回溯。因此,在旷小津的画作及其创作状态中,我们依然对写意精神的延续抱有坚定的信心与力量——他在追求传统写意精神的过程中,对中国画语言革新问题的自觉探讨,对新技法与新程式的探索正是出于革新的需求,他强调深入体验大自然的鲜活气息与时代生活的风貌,注重展现宏大的时代精神,这正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一传统精神在当代的生动书写。
旷小津《晨辉》
68cm×68cm纸本设色
旷小津《十八洞的春天》
124cm×248cm纸本设色
文章载于《艺术香港》2024年11—12月号
文艺评论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黄嘉,策展人、湖南美术馆典藏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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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华 铭
编审|湘文达
组稿|湘文达
终稿|晨见闻
发稿|湘见文艺评论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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