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基伟将军在晚年回忆芝浦里血战,以血祭芝浦里命名之。其记述如下:
十五军入朝后首先接触的便是第五次战役。该战役第一
阶段,我们在志司统一号令下全线发起冲击,从一九五一年四月二十二日打到四月二十八日,把美三师、菲律宾营消灭部分后又一直追到议政府。虽然一路胜利,但志司还是发现了一个迹象,我们一进攻,敌人就坐上汽车往后缩,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彭总分析,敌人可能有诱我深入的企图,想把我们吸引到汉城附近,然后以空军、炮兵配合地面部队在汉城地区消灭我们。因此,志司急令我军停止追击,回到战役开始时的出发地带集结待命,不久进至永平、抱川地区,休整1天,总结经验,补充弹药,调整组织。
自从进入朝鲜后,我们就一直为战事忙碌。五次战役第
一阶段结束,这才发现我的牙床发炎,医生说是急火攻心,面吃不下去,人渐消瘦,左边脸却肿成半个胖子。我自己难
受,军里其他领导也很着急。
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说是野鸡蛋清心败火,参谋长、主任
都信了,从警卫连派了几个战士到山上找野鸡蛋。结果找回
17个,用开水冲了吃,效果还真不错。
不久,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开始了,说来也怪,牙也不疼了,脸也不肿了。同志们开玩笑说:“军长就是打仗的命。”
战斗从五月十六日十八时开始,我军各师按“联司”统一
号令出击。第四十五师一三四团(加强第一三五团三营)率
先占领沙五郎峙地区,歼灭美二师三十八团二营五连全部和
六连两个排,毙伤敌200余名,俘敌10名。
五月十七日,我二十九师、四十四师、四十五师均向前推
进,兵团电令我军急速向指定地区穿插,防止正面平推。第四十四师前卫第一三○团当即向大水洞地区穿插。因敌情复
杂,地形险峻,所以打得十分残酷。
这次穿插战斗,涌现出了我军著名的青年战斗英雄马绍孔、特等功臣常同茂和一级战斗英雄崔建国。这几位同志的特点都是同敌短兵相接,孤胆杀敌,每人杀敌均在15名以上,其中马绍孔在突围中踏响地雷,壮烈牺牲。
十八日清晨,经一夜激战,第一三○团占领了大水洞,但
部队只有两个营,而且一路夺关破隘,伤亡过半。又由于山高沟深,拂晓多雾,与上级的无线通讯中断,四面受敌,情况危急。据此,团长东传钧、副政委冯立忠立即决定,就地展开,组织防御,接连打退了敌步兵和坦克的数次进攻。七时三十分,一三○团与师沟通联络,师即令一三二团沿一三○团前进路线,搜索前进,打通与该团联系,扩大战果。
在我军连续5昼夜的攻击下,东线之敌于五月二十日撤A里、牛岩里、巷洞里、下珍富里、铁甲山、仁邱里一线,美第十军主力迅速向洪川方向靠拢;美第三师已进至表坪里地区,堵塞了我战役突破口;伪第八师也由大田调至平昌、提川,建立纵深防御。至此,敌人又形成东西相守的完整防线。同时,我军经过6天连续作战,携带的粮弹将尽,后勤保障一时接不上茬,因此,“联司”决定,五次战役第二阶段于五月二十一日结束。
此后,我军奉令向北转移。
志司五月二十二日预计,“···根据敌人以前习惯,利用高度机械化进行所谓磁性战,企图消耗疲劳我军,我主力北移休整时,敌尾我北犯是肯定的。但前进速度,要看敌人的兵力
大小,我机动防御打得好坏而定……”由此可见,志司对于敌
人行动是有警觉的。
但是,此后不久的战局发展变化,比志司估计的还要严重得多。
我接到志司的回撒命令之后,深感形势严峻。既然不能前进,全军转移,必须动作迅速,延误不得。在战争中,我有个体会:大部队行动,组织进攻还相对容易些,有主动权,比较从容。但撒退就不那么从容了,组织得不好,几万人马,一退起来就如洪水决溃,一旦乱套,指挥就不灵了,可以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这一次,我们的通讯联络可以说立了大功。打郑州时,除了其他战绩以外,我最看重的就是缴获了一批通讯设备。我一直强调,任何情况下,通讯都要保持畅通。值此紧要关头,
我命令全军报话机全部开通,一个命令直接下到团,一个团长一个团长地叫出来,亲口交代。十五军部队因此得以迅速收拢,神速转移,基本上没吃大亏。不仅战斗部队收拢神速,勤杂分队也快速集中转移。我怕勤杂分队拖拉,让参谋长张蕴钰亲自去组织行动。张蕴钰同志果断地来了个“紧急集合”,几百号人,点名之后,一个“向右转”,一路小跑离开了驻地。
火烧眉毛时,人撤出去就是胜利,坛坛罐罐就顾不上了。
实践证明这一手是很厉害的,要不然,光下达个转移命令,后勤同志这也舍不得丢,那也舍不得扔,磨磨蹭蹭到最后,不仅东西保不住,人也很难脱身了。
在这次紧急撤退中,只有军属高炮团由于没有严格按照军规定的转移时间,擅自提前行动,在夜幕降临之前,汽车结队前进,被敌机发觉,遭到空袭,损失37毫米高炮19门,令人痛心疾首。
五月二十七日,敌军占领汶山、全谷里、永平、华川、富坪里一线后,以美第一军向铁原、第九军向金化、第十军向杨口,南韩第一军团沿东海岸继续向北进犯。
向铁原方向进攻的美第一军,分四路北进。其中一路沿抱川、永平线向芝浦里攻击。其兵力有加拿大第二十五旅,美
军第二十师、第三师,南韩第九师,总兵力约4万人。该敌企图抢占芝浦里,配合涟川、华川北犯之敌,迅速占领铁原金化地区,以切断我军东线主力向西北转移的道路。
在北移途中,兄弟部队六十军一八○师由于多种原因,掉队被围,被敌分割打击,损失惨重,使全线为之震惊。敌人随之来势更猛。
战场形势风云突变,骤然之间,我军由追击转为退却,由
进攻变为防御。尤其严重的是,我东线尚有大量部队未及调整部署,其中有宋时轮十九兵团的3个军,我三兵团的十二军,朝鲜人民军第一军、第三军,如果让敌迅速占领铁原、金化,我们窝在东线的部队就很难退回来,在那个狭长地带里,要打展不开,要守也展不开,几十万人窝在一堆,无后方,没供给,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正是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我军在北移途中突然接到志司的紧急命令。因为我十五军在第五次战役中是第一梯队,冲击中最靠前,回撤时当然也最靠后。后面出现紧急情况,原地
向后转,回马一枪,我们又成了最前沿。所以志愿军首长命令十五军迅速在金化以南芝浦里地区角屹峰、鸣城山、朴达峰一线(正面约17公里,纵深约19公里)占领要点,组织防御,坚决阻敌以迟滞敌人行动,掩护我东线主力兵团调整部署。志司并通报有不明之敌进至永平东南之梁文里、机山里之线,要我们提高警惕。正式命令下达后,彭老总还不放心,又亲自跟我通话,让我们克服一切困难,坚持7至10天。
我向老总坚决表态:“请司令员放心,我们采取一切手段,至少顶住10天!”
决心虽然表得很干脆很慷慨,但我自己心里明白,敌大兵压境,我全线撤退,斗争焦点集中,仅我一点支撑,坚持数日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况且,十五军在第五次战役连续作战中,减员达三分之一。步兵营以下分队,减员过半。多数连队仅有50余人。武器弹药损耗大,没有粮食,部队极度疲劳。组织尚未调整,粮弹急需补充,加之受领任务紧急,仓促投入战斗,敌情不明,地形不熟,困难较多。
大局之下,一切困难都不在话下。
十五军的几个领导同志只经过简短的交换意见,一个铁腕决心便形成了:不惜一切代价,不怕任何牺牲,为了完成掩护任务,十五军准备打光最后的一兵一卒。
军向各师发出紧急动员令,号召部队“忍受艰苦,克服困
难,誓与阵地共存亡”,坚决顶住敌人的进攻。在向部队进行动员的同时,防御部署决心已经形成,迅速在角屹峰、朴达峰一线构筑阵地,又在芝浦里、广德山一线构筑了第二阵地,第二梯队师于初里洞、大德峰一线构筑第三防御阵地。
我当面向四十五师师长崔建功和一三四团团长段成秀交
代,此次阻击,只许顶住,不许后退。
崔师长和段团长深感责任光荣,也深感责任重大,向我表示,无论多么困难艰巨,也坚决完成任务。
五月三十日,敌先头部队加拿大步兵第二十五旅由文岩里向北进犯,企图一举突破我防御阵地,为其主力攻占芝浦里
开路,遭我顽强打击,毙伤敌少校营长以下150余人。
三十一日,加拿大旅撤出战斗,美二十五师和美三师先后投入战斗。
五月三十日至六月四日,敌人的攻势一次比一次猛烈,炮火轮番轰炸,坦克轮番冲击,飞机数次俯冲,我阵地几度易手,又几度失而复得,给敌以极大杀伤,我军也付出了很大代价,但我防线始终未破,近在咫尺,敌人却不能前进一步,徒奈我何,只得望线兴叹。
在芝浦里阻击战中,我四十五师一三四团与敌之战尤其残酷,部队打得勇猛壮烈,几乎所有阵地打到最后都成了白刃
战,涌现出不少英雄模范,其精神惊天地泣鬼神。
六月一日晚上,敌约一个营在炮火支援下向朴达峰及西,侧无名高地进攻。一三四团四连连续击退敌人三次冲击。
与此同时,一三四团七连正接替一、三连朴达峰西南侧无名高地阵地时,敌人以一个营的兵力,在炮火支援下分若干梯队向无名高地连续进攻。七连一班主动灵活地伸出我阵地前100米处,依托石壁和有利地形,迫敌过早展开。当敌接近时,我以短兵火器和突然行动,连续击退敌三次冲击。这场战斗打了一夜。
六月二日六时,敌以一个营向799.6高地进攻;同时以两个营向我七连占领的无名高地进攻。
七连虽三面临敌,但英勇顽强,连长郭新年下巴颏被打掉
一半,多次昏迷,只要醒过来,就坚持指挥战斗,并奋力向抵近之敌投出多枚手榴弹,毙敌30多人。
双方激战至中午,七连因伤亡过大,阵地大部被敌占领。
身负重伤的副指导员刘汉和卫生员两个人用手榴弹又击退敌人的两次冲锋后,壮烈牺牲。
目睹连长、副指导员的英雄行为,19岁的苗族战士刘兴文发誓要为连长、副指导员报仇。他提起一箱手榴弹,主动会同机枪排负伤战士赵金平,两个人坚守二排阵地,采取分工协作战术,远处之敌由赵金平用机枪消灭,抵近之敌由刘兴文用手榴弹和爆破筒消灭。两人经常交换战斗位置,迷惑敌人。
从当天中午打到夜幕深沉,战斗了七八个小时,击退敌人11次冲击,毙伤敌100余人,守住了阵地,刘兴文同志在这次战斗中立了一等功。一九五一年国庆节前夕,被推选为志愿军国庆节归国观礼代表,后到西南各地报告前线作战情况,对于全国特别是西南地区苗族人民的抗美援朝运动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一九五二年四月,刘兴文重返前线,到各部作巡回报告。一次,在完成任务返回前沿阵地途中,遭到敌人炮火袭击,光荣牺牲。
在朴达峰战斗中,还有一个战士,也使我印象至深。他叫柴云振,从五月三十日至六月四日,朴达峰战斗连续进行了5昼夜,敌人在我阵地前死伤千余人。我一三四团七、九连也仅剩下40余人,合编为一个连。
世界上最纯洁最美丽的是战士的情感
六月四日清晨,美二十五师一个团在飞机、大炮、坦克的掩护下,采取逐次增大兵力的战术,向七、九连阵地进攻,浴血鏖战了8个小时。至十四时,敌人又以3个营的兵力分多路向我猛攻,七连主阵地为敌占领,一线防御阵地有被突破的危险。
此时,带病在三营指挥战斗的副团长刘占华即令该营一面组织七、九连剩余人员坚决阻击;一面乘敌立足未稳,以营
二梯队进行反击。三营营长武尚志(人称武和尚)立即组织八连进行反击。
当天才由师警卫连补充到八连的七班长柴云振带领全班向占领我主峰阵地的敌人发起反击,一举夺回七连主峰阵地。
占领阵地后,柴云振又发现溃逃之敌正龟缩在一个较高的山头上构筑工事,这个山头可以居高临下,发挥火力,对我威胁很大。他当即带领3个战士乘敌立足未稳之机,突然冲入敌阵。柴云振首先击毙敌人的营指挥官。
战斗中,3名战士全部负伤,4个敌人见柴云振孤身作战,一齐猛扑过来,被柴云振挥枪打倒了3个,但一名大个子黑人士兵还是冲到了跟前,二人于是扭成一团。
黑人士兵人高力大,柴云振瘦小单薄,相比之下敌兵占了上风。柴云振用手指抠挖敌兵双眼,敌兵则咬掉柴云振一截手指。柴云振在全身24处负伤的情况下,仍支撑拼搏,直到用石头把敌兵砸昏,自己也昏死过去。
关于柴云振,还有一段插曲。
一九五二年五月一日,中国人民志愿军给柴云振记特等功,并授予一级战斗英雄称号。但在庆功会上,奖章和证书却
无人认领。这是因为,在那次战斗中,柴云振昏死不久,三营营部撤离,友邻部队赶到,先把他送到战地医院。
几天后,柴云振苏醒过来,已经身在国内,并被单独送往包头的一所部队医院了。他在包头住了一年多医院,养好了伤,被评为残废军人,带着1000斤大米票证作为“复员费”,悄悄地回到了家乡,从此和原所在部队失去了联系。
柴云振回乡后,积极参加生产,表现很好,他先后当过生产队长、大队党支部书记、公社党委书记和乡长等职务。为群众做了许多好事。
部队从朝鲜回国后,一直不知道柴云振的下落。
前些年,部队整理战史,分别派人到山西、山东、河北等地调查,并在《四川日报》上连续刊登了寻人启事。此事很快在群众中传开。柴云振的儿子看到报纸,觉得跟父亲的经历差不多,便要父亲前往部队联系。这样,失去音讯多年的英雄战士才有了下落。当组织上问他有什么要求时,柴云振回答说:“我那一个班都牺牲了,只剩下我,我活在世上,应该代我的战友做点事,对组织没有任何要求。”
柴云振的这几句话,说得诚恳而又简朴。此后不久,柴云
振到北京来开会,我曾接他到家里来吃饭,望着这个满脸生活风霜、朴实憨厚的农村汉子,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些生龙活虎般活跃于朝鲜战场的小伙子们。是啊,那时候我们跨过鸭绿江,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个人生死完全置于脑后,当我们的战士们同敌人进行殊死搏斗的时候,谁会想到以后去要个名要个利要个什么官当呢?世界上最纯洁最美丽的,是战士的情感啊!我这个当军长的,真为有这样的部下而感到骄傲。
在芝浦里阻击战中,不知还有多少像柴云振这样的英雄。
我们的部队正是靠这种无私无畏有我无敌的精神和气概,打
退了敌人一次次疯狂进攻,牢牢地守住了阵地。
从一九五一年五月二十九日至六月七日,我十五军在芝浦里地区执行阻击作战任务10昼夜,共毙伤敌人5700余人,
击落、击伤敌机4架。我军伤887人,亡399人。粉碎了敌人攻占铁原、金化,截断我志愿军东线主力兵团退路的企图,胜利完成了志愿军首长赋予的任务。彭德怀司令员于激动之中给我发了一份充满感情色彩的电报:“秦基伟:我十分感谢你们!彭德怀。”彭老总的勉励迅速传遍了部队。我从这份电报里,感到彭总当时的心情是既高兴又沉重。
在芝浦里地区打得最苦的一三四团和八十六团二营的干部战士。虽然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但当得知彭总致电鼓励的消息时,许多人抱在一起,热泪横流。
今天,当我回忆起这桩往事的时候,内心充满感激之情。感谢你们,我的好同志,好兄弟,好战友,是你们守住了芝浦里,是你们为全局做出了牺牲,是你们为十五军赢得了荣誉,是你们为祖国人民建立了功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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