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的行囊】是田野在笔会的专栏
墨西哥人普遍固执地认为,墨西哥城的索卡洛广场(El Zócalo)是仅次于天安门广场的世界第二大广场。“难道不应该是伊朗伊斯法罕的伊玛目广场吗?我去过,比索卡洛大一倍呢!”我有时会故意呛身边的墨西哥朋友一下。这些家伙拿不出证据反驳,却依然嘴硬:“去他的伊玛目,我们索卡洛比它牛多了!”
其实,我在心底也是深以为然的。虽然我同样会沉醉在伊玛目广场闪亮的喷泉与蓝色穹顶之间,但在索卡洛广场,现实喧嚣灼人,历史静静流淌,我们可以在一天之中回溯千载,让自己的心跳与这个国家同频律动。无论是七百年前的特诺奇蒂特兰(Tenochtitlán)建城,还是五百年前的西班牙征服,抑或两百年前的独立,所有的过往与记忆都在索卡洛广场堆叠、发酵、重织,会让每一个置身其中的访客错愕或慨叹:何以墨西哥?!
黎明,鹰与蛇
我乘坐二号线首班地铁到达索卡洛广场的时候,天色未明,大都会大教堂被几盏孤灯勾勒出巍峨的暗影。广场上有模糊的身影在游荡着。混沌中隐约传来渴睡行人的踉跄、四轮手推车的吱嘎、宿营抗议者收拾帐篷的悉索、古装舞者摆放皮鼓的磕碰,像是将醒时分的梦中呓语。
太阳跃起,东侧国民宫的影子几乎铺满了这座周长将近一公里的巨大广场。十一名士兵从大门纵列而出,肩上扛着叠成卷儿的巨大旗帜。在晨光、国歌和教堂的钟声中,带有仙人掌上神鹰噬蛇图案的绿白红三色旗在广场中心的巨大旗杆上缓缓升起,俯瞰着这座有两千二百万人口的巨大城市从睡梦中醒来。
索卡洛广场上的国旗
1999年,时任墨西哥总统塞迪略推动了国旗巨大化计划。自此,全国各地的主广场上都开始大旗漫卷。很少有哪个国家的国旗会像墨西哥这么富于图画感和戏剧感,因为它讲述着一个神话般的开国传说;也没有任何地方的国旗像墨西哥城索卡洛广场这面如此值得凝视,因为那个开国传说正是发生在这里。
无论是七百年前的阿兹特克先民、五百年前的西班牙征服者,还是两百年前的墨西哥独立先驱,甚至更晚些的革命者们,都喜欢按照新时代的需要去裁剪历史。阿兹特克人崛起之后,为了遮盖卑微和惨痛的过往,第四代君主伊兹科阿特尔(Itzcóatl)就曾经下令焚毁了记述族人大迁徙和之前历史的纸抄画本。即便如此,关于那场史诗般远行的残存记忆依然不太美妙。
传说中,阿兹特克人的故乡阿兹特兰(Aztlán)是在一个湖心岛上,大约位于今天的美国西南部。大旱导致的饥馑和无休止的战争逼迫阿兹特克人选择举族迁移。他们崇奉的战神威齐洛波蚩特利(Huitzilopochtli)化身为蜂鸟,发出“啼呜,啼呜”的叫声。这在纳瓦特尔语中正是“出发、出发”的意思。战神还预言了远行的终点:那同样是一个湖中岛屿,岩石上生长着仙人掌,其上有神鹰栖落鸣叫。没有人能想到,终其一生,甚至他们的子孙辈,都不会亲眼看到预言应验的场景。因为大迁徙足足持续了大约两百年。
和如今中美洲和墨西哥移民向美国行进的方向相反,那时候,南方的墨西哥高原才是人间乐土。阿兹特克人派出先遣队探路、收集情报,并在适宜的地区播种。等到玉米成熟时,整个部落才移来就食。就这样且耕且战、且行且居,他们终于在1299年到达了阿纳瓦克(Anáhuac)谷地,即现在墨西哥城的所在地。
谷地四周环绕着海拔五千多米、终年积雪的火山群,为这里提供了肥沃的火山灰和丰沛的融水。在盆地的低洼处形成了五个湖泊,彼此联通而不外流。对于有着可怕的干旱和饥荒记忆的阿兹特克人来说,这里必定是战神威齐洛波蚩特利的应许之地。他们狂热地呼唤着战神的别名“墨西”(Mexi),开始自称墨西卡人(Mexica),意思是“墨西神的选民”。墨西哥的国名也来源于此。
不过,这个天堂般的谷地早已有了归属。诸多族群势力早已经占据了其中的膏腴之地,并且不断地彼此征伐。在这些部分承袭了特奥蒂华坎文明遗泽的部落眼中,阿兹特克人不过是些愚昧的野蛮人。他们被排挤到一块叫蒂萨潘(Tizapán)的地方。这里荆棘丛生、毒蛇横行,阿兹特克人却甘之若饴。他们早在饥荒和迁移中把蛇纳入了食谱,但这进一步坐实了他们的蛮族身份。
1321年,凭借死不旋踵的勇武,阿兹特克人的首领终于通过给库鲁阿坎(Culhuacán)君主当雇佣兵,在查普尔特佩克(Chapultepéc)得到了一块栖居地,并迎娶了他的女儿。此地林泉丰美,正是梦寐以求的安家之处。为了感谢神灵的厚赐,虔诚到疯狂地步的阿兹特克人做了一件令人震惊的可怕事情。他们将库鲁阿坎君主的女儿活活剥皮,作为献给战神威齐洛波蚩特利的祭品。祭司们认为这是他们所能奉献的最尊贵的供品,而供品本身,那位可怜的王女,也应该像每一个阿兹特克人那样,以向神灵牺牲自身为荣。可库鲁阿坎君主并不这么想,他一怒之下击败并驱逐了阿兹特克人。
在溃逃过程中,阿兹特克人躲到了一个湖心岛上。正在他们穷途末路之际,预言的那一幕突然应验了:被水环绕的岩石上生长着巨大的仙人掌,而其上有神鹰在鸣叫。被神迹重新鼓舞起希望的阿兹特克人,在岛上建立了特诺奇蒂特兰城(Tenochtitlán),意为“石上仙人掌之城”,也就是墨西哥城的前身。有意思的是,这个传说中所包含的重要元素:水与山岩,恰恰与古代中部美洲关于早期国家的表述相符。在纳瓦特尔语中,城邦被叫做altépetl,意思就是有水的石头山。最初的阿兹特克国家由此诞生。
不过,在古老的纸抄画本中,鹰的嘴里并没有叼着蛇,而是象征着鸣叫声的涡旋,或是小鸟,预示阿兹特克人将称霸谷地。1540年之后,蛇才第一次被西班牙人添加到鹰与仙人掌的图案中,构成了新西班牙总督区的纹章。在他们看来,鹰是基督和西班牙的象征,而口中之蛇代表了魔鬼和土著人的失败。在中部美洲的传统中,与雄鹰相对应的应该是雌性美洲豹,蛇并非鹰的敌体。不过有趣的是,阿兹特克遗族们也并不抗拒蛇在自己的古老图腾中出现,因为蛇代表着水,与代表气的鹰和代表土的仙人掌一样,都是构成世界的基本元素。
独立之后的墨西哥也在国旗和国徽上延续了这一图案,又在仙人掌下面添上了一个代表“岩石”的阿兹特克图文字,和一汪湖水。如今,在广场南侧外延就矗立着一组铜像(下图),展现着阿兹特克人目睹神迹的时刻。和国旗上的图案一样,这里仙人掌上的鹰也是口衔挣扎扭曲的蛇,重复着这个混血的、官方版本的立国传说。
这组雕塑附近的空地和回廊时常被形形色色的抗议者所占据。他们当中一些人甚至经年累月地驻扎在这里,墙上贴满了各种标语、大字报。如果你能忍受长期缺乏洗涤条件所积攒的异味,倾听一下他们的诉求倒是非常有趣的事情。在一张我此生见过最多西班牙语错别字的诉状下面,我认识了来自南方恰帕斯州的佩德罗。他希望向总统申诉玛雅原住民村庄的公有土地被当地政府通过划界而不断侵占的事情,却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在帐篷里住了两个多月之后,他终于失去了耐心和希望,指着广场上空飘荡的国旗对我说:“你看,国旗上说得清清楚楚,这是个墨西卡人的国家,不是我们玛雅人的。”这恐怕是国旗的设计者始料未及的。
清晨,神灵与人心
从七百年前建城伊始,索卡洛广场所在的地方就是城市的中心广场,曾是阿兹特克人聚集和观礼的场所,面积比现在还要大得多。凭借着军事征服与联盟,阿兹特克人逐渐控制了墨西哥谷地,并开始对外扩张,成为中部美洲的绝对霸主。特诺奇蒂特兰也被营建成为一座漂浮在湖中的巨大都市,巅峰时期有二十多万人在此生活。
以我所在的索卡洛广场为原点,阿兹特克人修建了三条通向湖边的大道。大君的敕令从这里传遍墨西哥的寒土和热土,鹰武士和美洲豹武士带领的军队从这里出征远方。而所有的荣耀、珍稀的贡品和战俘人牲都归于广场北侧的大神庙。
清晨时分,位于广场东北角的大神庙遗址博物馆还没有开门。我在附近的流动食摊上买一杯热气腾腾的阿托雷玉米粥,配上辣椒南瓜籽馅的玉米粽子和一块烤得淌蜜的红薯,足以抵御高原的清寒。玉米、南瓜、辣椒、红薯,都是古代中部美洲驯化的物种。同样的食物香气应该也在阿兹特克时代飘荡过。甚至,在小贩和顾客的打招呼声中也保留着阿兹特克人的余音。
现代墨西哥人在朋友之间喜欢以“huey”相称,大致相当于汉语中的“哥们儿、老大”。在阿兹特克人所说的纳瓦特尔语中,这个词的意思正是“大”。比如,他们的首领被尊称为Huey Tlatoani,意为“大言者”(我们姑且称其为大君)。而博物馆旁边的废墟上曾经屹立的宏伟神庙,则被称为Huey Teuccalli,意思是“大神庙”。
穿行于黑色火山石垒砌的神庙遗迹之中,面对着墙基上残存的石刻羽蛇头像,我需要把博物馆中看到的各种文物在想象中捏合在一起,才能稍稍想见出大神庙曾经的壮丽。这里曾经是一座红白两色双体金字塔形神庙。红殿祭奉战神威齐洛波蚩特利,白殿祭奉雨神特拉洛克(Tláloc)。其底基长宽为100乘80米,高度约42米,周身遍布精美的壁画和装饰图案。神殿内有名为temalacóatl的剖心台。四个祭司分别压住人牲的四肢,另一位用锋利的黑曜石刀剖心,不消几秒钟,一颗依然跳动的人心就会被他托举在空中。
活人祭祀是阿兹特克人最有争议和最为诟病的行为,却同时构成了他们的世界观和社会组织的根基。阿兹特克人认为他们生活在第五太阳纪,前四个太阳所照耀的世界分别被洪水、美洲豹、火雨和风所摧毁。神灵跳入火塘化作的第五个太阳也终将衰亡,而那将是世界与时间的终结。人类所能做的是用人心和鲜血去取悦神灵,这样才能延缓末日的到来。
五太阳纪本来是玛雅人创造的说法,但历经两百年迁徙磨难的阿兹特克人不但将其全盘接受而且狂热实践。祭司们需要更多的战俘作为人牲献祭,而军事贵族需要征战获得荣耀和封赏。在身兼最高祭司和总指挥官的大君带领下,阿兹特克社会变成了一架永无餍足的战争机器,特诺奇蒂特兰也飞速地从一个湖中小岛变成广大帝国的中心。
源源不断的战俘和贡品奴隶被送到神庙,他们滚烫的心脏和鲜血变成神灵的食品和太阳运行的养分。阿兹特克人真诚而自豪地相信,是自己的虔诚和血祭支撑着世界运行。太阳每天发光发热,除了阿兹特克人自己,没人知道这是他们的功劳。
不过,就像中部美洲所有古老文明所预言一样,辉煌的尽头就是寂灭。阿兹特克人也将在最耀眼的时刻迎来远道而来的毁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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