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如朱丝清如冰——民国学者谢惠其人其事简述

李福源 文

在众多关于博山玻璃（琉璃）的史料中，发表于1934年《交大季刊》的《山东博山玻璃工业概况》一文显得尤为重要。该文不仅详细叙述了博山玻璃制作工艺，还手绘了玻璃制造的各种工具、设备等，为后世研究上世纪前半叶博山玻璃制作提供了详备的资料。此外，该文还创造了诸多第一，如第一次收录了博山玻璃公司外景和玻璃公司开幕纪念的合影照片，第一次以照片方式详细记载了博山玻璃（琉璃）的制作过程及成品，第一次详细说明了博山内画的渊源，第一次对博山玻璃公司历史状况及存在问题进行了详细阐述……。正因为该文叙述严备、图表丰富、史料齐全，所以成为研究博山玻璃（琉璃）不可多得的一篇文章，凡是研究博山玻璃（琉璃）的专家学者，几乎都不可避免地要征引到该文的相关内容。

《山东博山玻璃工业概况》首页

其实，该文在《交大季刊》发表以前，已以《山东博山之玻璃工业》为题发表于1933年的上海《民族》杂志。二文在内容上基本没有大的变化，《山东博山玻璃工业概况》在某些方面对前文做了进一步细化，如将相关材料、价格信息等制成表格，更加便于阅读，在正文之前附有20张照片，使读者可以更加直观地了解博山琉璃的生产过程等，因此该文比《山东博山之玻璃工业》更具影响力。多年以来，人们在频繁引用该文的同时，难免对作者谢惠产生兴趣，但遗憾的是，由于史料所限，长期以来，人们对谢惠了解甚少。今不揣谫陋，综合各类史料对谢惠事迹整理如下。

据《清华学校毕业生考》（之八）介绍，谢惠（1895-1976），字凝远，浙江绍兴人。1922年获罗格斯大学化学学士学位，1926年获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化学博士学位（此间，于1925年在《清华周刊》发表《约翰霍布根大学化学部情形》文章，作者注）。回国后历任清华、南开、齐鲁、交通等大学教授，抗战胜利后服务于经济部，主持接收台湾各地纸厂，协助恢复生产及担任台湾纸业公司总经理，后转往高雄任台湾农业化工厂总经理。1955年退休后赴美国旧金山定居，1976年患癌去世。

谢 惠

选自《仁社通讯录》 1937 年 [ 京字第十号 ，1页 ]

根据布衣所著《民国校长》一书记载，1928年8月，罗家伦出任国立清华大学第一任校长后，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其中一项就是解聘不作为教员，重新聘请优秀学者，谢惠与冯友兰、杨振声、萨本栋、钱玄同等一起被聘为清华大学教授，其中谢惠担任了化学系的教授。

另外，贺崇铃主编的《清华大学九十年》、张思敬主编《清华大学志》（下册）中更是明确记载，1928年9月，谢惠被聘为清华大学化学系教授。

此间，谢惠在郑桐荪的敦促撮合下，与刚考入燕京大学的郑葆结婚。

函授生谢惠照片

选自《美术(上海)》 1918 年 [ 第1期 ，1页 ]

郑葆出生于书香之家，其祖父郑式如(1867-1919)曾于1901年创办盛泽镇也是吴江县最早的新式学堂——郑氏小学。郑式如长女郑佩宜即柳亚子夫人。郑式如长子郑咏春（1886-1922）为南社诗人，曾任苏州工业专科学堂教授，郑葆即郑咏春之长女。郑葆叔父郑桐荪（1887-1963）为清华大学数学系教授，曾任清华大学教务长，为清华大学数学系的开创者之一。郑咏春和郑桐荪与“诗僧”苏曼殊交往甚厚，苏曼殊每次路过苏州，都会住在郑咏春家里。苏曼殊、郑咏春、郑桐荪和邵力子四人常在一块儿喝酒做诗。

郑咏春长郑桐荪一岁，兄弟二人感情甚笃。1922年，郑咏春早逝，郑桐荪为其主持一切丧葬善后事宜后，肩负起郑咏春寡妻及几个孩子的抚养重担。他将郑葆接到北京，安排到私立教会学校培华女子中学住宿就读，一应费用，都由他承担。

郑氏家族和其姻亲人物是民国科技文化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除郑佩宜为柳亚子夫人、郑葆为谢惠夫人外，郑咏春的次女郑芳为中国实验心理学家周先庚的夫人，郑桐荪的女儿郑士宁是蜚声国际的数学大师陈省身的夫人。此外，郑式如的连襟谭新润是嘉兴名士谭日森的独子，留学日本回来后担任过京奉铁路皇姑屯车站站长。谭日森儿子谭其骧是顾颉刚的学生，后来又成为了中国历史地理学科的主要奠基人和开拓者。郑咏春、郑桐荪后代如郑重、郑蘅等，在海洋学、蚕桑学等方面都具有极高造诣。

1930年，齐鲁大学文理学院院长林济青为改变齐鲁大学守旧的教学方式和内容，特意去北京先后请来了老舍、郝立权、余天庥、陈祖炳、谢惠等知名学人，充实到国学研究所和各系任教。根据李耀曦、周长风编著《老舍与济南》一书记载：1930年秋天，已关门大半年之久的齐大文理学院重新开学。新学年新气象，人们不无惊讶地发现，院务会议上系主任的宝座，大半都由洋人换为中国人。郝立权出任国文系主任，王长平任教育系主任，陈祖炳任物理系主任，谢惠任化学系主任，老舍则任齐大国学研究所文学主任，并兼《齐大月刊》编辑部主任。于是，在清华任教时间不长的谢惠便来到齐鲁大学，出任化学系主任（另据郑芳《郑芳文集》、1934年12月《国立交通大学上海同学录》等书籍记载，谢惠在由清华大学转入齐鲁大学期间，还曾在南开大学任教，上文《清华学校毕业生考》中也曾述及）。

齐鲁大学

此间，有关谢惠的信息被众多书籍收录，如孟庆旭、王玉华主编的《山东教育史》，民国二十一年《山东济南私立齐鲁大学文理两学院一览》，李耀曦、周长风编著的《老舍与济南》，王坤庆、吴俊文主编的《那时那人那事:名人记忆中的大学生活》等，但上述书目对谢惠的介绍却异常简略，除标明其为化学系主任外，均未涉及其他相关信息。只有上海市档案馆编的《天原化工厂卷·吴蕴初企业史料》中简略记载，1932年3月，在山东省实业厅颁发给天原电化厂的奖状中，谢惠为化学工业品组审查委员。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谢惠在任教齐鲁大学期间，在做好本职工作外，还开展了大量卓有成效的调研工作，并写下了诸多论文，其中有关博山工业的几篇论文均在这一时期所作。除读者熟知的《山东博山玻璃工业概况》一文外，谢惠还分别于1933年《民族》杂志第1卷的第8期、第10期发表《山东博山之陶瓷窑业》和《山东博山之红土工业》，其中《山东博山之陶瓷窑业》一文，以山头庄瓷业为例，全面阐述了博山地区陶瓷业的状况，原料来源及价目，工厂组织及工人生活，工厂设备、原料、机器用具，陶瓷制法，销路运费等，其调研之精细，叙述之完备，在同时期有关博山陶瓷的文章中尤为突出。更可贵的是，在经过认真调查研究的基础上，谢惠给出了聘请专门人才、设立模范窑厂、制品宜求美术化、组织同业公会四点建议，并针对每条建议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措施。该文虽已发表近90年，但其四条建议至今仍可为博山陶瓷业借鉴，不得不佩服其眼光之长远。《山东博山之红土工业》一文虽然稍短，同样对博山红土业概况，红土制造及绿矾、青矾、黄矾的制造、原料、销路等进行了详细论述，文章最后以图解方式对红土的制造进行了分步阐释，使人观之一目了然。

此后，谢惠将以上三篇文章结集为《山东博山之家庭工业》，由民族杂志社出版。

《山东博山之家庭工业》封面

在齐鲁大学工作四年后，谢惠赴上海交大任化学系副教授。《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年谱》记载：1933年9月9日，《交大三日刊》公布《各院新聘教授一览》，其中科学学院11人，谢惠位列其中。

同样，史料中有关谢惠在交通大学的情况极少，偶有记载，也大多语之甚简。根据现有史料只能大体理出以下信息：

1934年5月，《山东博山玻璃工业概况》刊登在《交大季刊》第十三期。

1934年12月，《国立交通大学上海同学录》出版发行，其中“教员学部-科学学院-化学系”载有谢惠信息，提到谢惠任化学系副教授。

1936年8月，由徐名材编辑的《交通大学四十周年纪念刊》出版发行，谢惠文章《四十年来之化学》刊登其中。

1937年，交通大学出版《本校在册教职员名录》，谢惠任化学系教授。

同年，谢惠撰写的《维他命浅说》分上下两期刊载于《民族》杂志。

另据《追寻民国时期张裕公司化验室主任孙卫先生》一文介绍，烟台张裕公司自1892年创办以来，曾经长期聘用外国技师。1934年徐望之出任经理后，注重物色和培养本土人才。其中，张裕公司第四代酿酒师、原轻工业部高级工程师朱梅在《关于张裕葡萄酿酒公司的几件往事》写道:“为了解决酿酒工艺问题，徐望之便去上海向交通大学求援。有一位化学教授谢凝远(名谢惠，字凝远)带一个当年毕业学生来到烟台。由于谢教授忙于教学任务不能留下来，于是把他的学生孙卫留了下来，孙卫后来任张裕公司的化验室主任。”

根据《南洋公学——交通大学年谱》记载，孙卫是江苏南通人，1932年考入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学院化学系，1936年毕业。在1937年出版的《化学工业》杂志第十二卷第一期，刊登孙卫撰写的《烟台张裕葡萄酿酒公司概况》，对张裕公司的化验室进行描述。

该文虽然对谢惠着墨不多，但也由此看出谢惠对社会事业的关注与参与。

抗战胜利后，谢惠奉派入台，任经济部台湾区特派员办公处专门委员兼轻工业组组长，同时兼任台湾纸业接管委员会主任委员，后于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五月一日奉命筹备成立“台湾纸业有限公司”，并被任命为公司董事并代总经理。同年，他在《资源委员会季刊》第6卷第3-4期发表《台湾纸业今昔观》一文，全面分析了台湾纸业状况及下一步发展建议，为新成立的台湾纸业有限公司的发展提出谋划。

谢惠于1947年创办《台纸通讯》，其在第一期《发刊词》中对台湾纸业有限公司的成立有详细介绍：

（1946年）五月十七日始将划归本公司的台湾兴业、台湾纸浆工业、盐水港纸浆工业、东亚制纸、台湾制纸等五个株式会社分别接收改称为台北、台中、台南、高雄、士林五个厂，同时将原属兴业株式会社的林田山事业所改称为林田山管理处，直隶于公司。

当时有关厂矿在战争中损毁甚巨，动力机器无一完整，各项设备也都被破坏，谢惠带领全体人员殚精竭虑，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厂房和设备进行了维修改造，并尽快投入生产，年产纸张二十余万吨，超过当时国内各纸厂综合产量。

此后，谢惠以《台纸通讯》为平台发表了大量有关台湾纸业的文章，并在《台湾建设》上发表了许多关于纸业工业的论文，每篇论文都如当年撰写的博山工业相关文章一样，处处以事实为依据，丝丝入扣，体现了一个学者严谨的治学态度。

谢惠与郑葆育有二子一女，分别是谢国骥、谢国翔、谢瑛。其中谢国翔成功当选1988年旧金山市议员,成为旧金山有史以来第一位经选举产生的华裔市议员。

1927年12月15日，谢惠曾在《爆声》杂志发表《归途》诗歌：

沿着崎岖而曲折的归途，

踽踽地向白云缥缈处的故乡走去。

无情的寒风，

挟着欺人的白雪，

都向着我迎面飘来，

啊！大地上满了萧条的景象：

扑地的衰草，

瑟缩的枯杨，

都在这朔风的威严下悲哀呻吟，

仿佛泣诉他的生命已经终止。

那白片片狂飞的白雪，

趁着寒风的威力，

造成了洁白庄严的宇宙，

这时更觉得大地萧条而更寂寞了。

北风凛凛地不住的吹着，

白雪飘飘仍旧的纷飞，

白茫茫的荒郊，

沉寂得毫无声息。

远离故乡的漂泊者——我，

满腔燃烧热情的赤心，

不顾寒气的逼人，

趁这时的勇气，

直面过这荒郊，

投入！投入！

慈母的怀里，

寻求安慰，

漂泊无定的心田啊！

这是你的归宿。

其对祖国的赤子情怀由此可见！

1976年，谢惠病逝于美国旧金山。

（上海交通大学朱丽霞教授为本文提供部分史料，谨致谢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