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里的托管所：罗妈妈和她的一百多个孩子

在贵州省贵阳市向南150公里外的平塘县通州镇，有一处名为守望留守儿童之家的托管所。放学后，孩子们在操场上自由自在地玩耍；吃过晚饭后，孩子们又自觉进入教室开始写作业、自习。托管所的创办人名叫罗英，今年38岁，曾多次因为照顾留守儿童登上热搜。

罗英接孩子们放学回家。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 摄

因为孩子不去远方打工

“罗妈妈，早上好！”1月初，早上6点，天刚蒙蒙亮，罗英从家中驱车赶往一公里外的托管所。孩子们见到她，送来一声声亲切而稚嫩的问候。

“你好，你好……”罗英一边回复，一边帮助年幼的孩子们穿衣、洗漱，招呼他们吃早饭，一忙就是个把小时。收拾完，罗英和另外两位阿姨分别将一百多个孩子护送到镇上的学校和幼儿园。

通州镇不大，托管所位于镇东北的一处山坡上，走路十多分钟就能到达学校。“罗妈妈，再见！”

1986年12月，罗英出生于通州镇乐阳村的一个偏远村寨。“寨子四面环山，上学的话要先爬山再走平路，差不多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学校，所以在我们那里小孩6岁以前都是不上学的。”读完初中以后，罗英便跟着同村人一起去上海打工，“想着打工能挣钱。”

在上海打工期间，她认识了第一任丈夫，后来罗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丈夫是通州镇另一个村的人，孩子满月时两人带着孩子回了老家。

2005年，过了春节，架不住公婆的催促，罗英又出门打工，女儿当时才9个月大。这次打工，罗英是在浙江一家食品加工厂做包装员。一次她跟着老板娘去超市采购，老板娘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刷了一下就算结账了。”罗英说，“在老家的集市上，人们总会为了块儿八毛和店主讨价还价。”回到宿舍后，罗英想了很多。“为什么我们这么穷？为什么我们要出门打工？难道子女们还要重复我们的命运吗？”

罗英陪学龄前的孩子们玩耍。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 摄

想了一宿，罗英终于明白——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绝不能让女儿再重复我们的命运。”罗英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女儿好好读书。

那年年底，罗英和丈夫回家过年，“远远地在村口看到女儿，浑身黢黑，就一排牙齿是白的。”罗英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从此决定不再出远门打工。她开始跟着父亲去昆明、六盘水、毕节等地去摆摊做小生意，“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能卖两三千元，差的时候五六百元，但比打工收入高，一年还能回家四五次看女儿。”

2008年春节，女儿到了上幼儿园的年龄。罗英找到一些同村的女人们，说出想把孩子送到镇上上幼儿园的念头。女人们一拍即合，她在家负责照顾孩子，另外的人在外面打工每个月寄回生活费。就这样，罗英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带着3岁的女儿和同村村民家的两个小孩在镇上上幼儿园。

白天孩子上学后，她就去镇上的集市摆摊，卖些洗衣粉、香皂；晚上孩子放学，她就照顾孩子饮食起居，给孩子们洗衣做饭。

到了年底，村里有孩子的年轻人们回老家，得知这一情况便都找到她，请她帮忙照看小孩。“用农村人的话说，放一头牛也是放，放10头牛也是放。”罗英只得应承下来，这成了她创办托管所的起点。

罗英给孩子们分苹果。上游新闻记者李文滔 摄

两次救下糖果卡喉咙孩子

此后，因为家庭原因，罗英没有继续照看孩子们，而是去广州富士康工作了一段时间。大约一年半后，她又回到通州镇，再次干起了托管的工作。

一次在送孩子上培训班的时候，她还找到了一个做生意的机会。当时她正送二女儿去平塘县城上一个培训班，偶然看到街上人家开餐饮店生意不错。“我开一家火锅店，生意一定也不错。”有了这个想法后，罗英利用暑假期间先去一家连锁火锅店打零工，白天用小本本记下来了多少客人，下班后又询问收银员客单价。

一番计算之后，罗英便在平塘县城最繁华的位置开了一家连锁火锅店。在托管孩子的同时，还管着火锅店的事情。为了节约时间，她晚上打烊后把车开到农贸市场的公厕边，在车上睡觉。“睡醒了就在公厕简单洗漱，然后买市场上农村老太太卖的便宜又新鲜的蔬菜。”凭着吃苦的精神，一年下来，罗英挣了20多万元。

此后因为种种原因，罗英将火锅店转让了，自己继续一心干着托管的工作。

平塘县地处黔南山地南部，2020年该县实现全面脱贫。公开报道显示，近年来，平塘县委县政府积极推动劳务输出工作，组织劳务输出直通车直达就业点，鼓励当地年轻人出门务工。通州镇政府一位工作人员向上游新闻记者坦承，通州镇外出务工人员占比较大，他自己老家村寨人口约1500人，“常规外出务工人员为600人，高峰期则多达900人。”

上游新闻记者在通州镇走访了解到，镇上一共四家托管所，罗英的托管所规模最大。另外两家规模也较大，人数均在六七十人，其中一家托管所负责人称，平塘县城的托管所数量更多。

“在学校还有老师看管，放学后回家爷爷奶奶很难管住孩子，更别说辅导孩子学习、处理突发事件了。”罗英说。

2021年11月4日，#怀孕八个月老师海姆立克法救吞糖女孩#的词条冲上微博热搜第一，主人公正是罗英。她回忆，当天傍晚丈夫本叫她回家休息养胎，但她实在放心不下托管所的孩子们。“就是在旁边坐着，我也安心点。”

谁料当晚一个三年级的女孩因为吃糖喉咙被卡住了，罗英发现后立即用从网上学到的海姆立克急救法施救，她抱住女孩，朝着她腹部快速按压冲击，只按了三下，就帮孩子把喉咙中的糖果吐了出来。

2024年12月31日，又有一名女孩在和爸爸打电话时无意中吞下糖果卡住喉咙，孩子的爸爸立刻呼叫罗英，这才又避免了一场悲剧。

“这么多年没出现一起安全事故，除了平时的仔细谨慎，我更是多了一份幸运。”罗英告诉记者，海姆立克急救法是热心网友们教她的。

丈夫义务教孩子们读书

罗英接触短视频是在2018年，也是那年她通过网络认识了现任丈夫安先生。安先生比罗英大5岁，辽宁沈阳人，此前系某高校老师。安先生回忆，2018年他无意中刷到罗英发布的短视频，了解到她照顾的是一群留守儿童后，便私信罗英询问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他说他是大学老师时，感觉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罗英说，因为文化程度的原因，自己办托管只能保证孩子们能读书，而不能让孩子们读好书。“我说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克服，最难的是孩子们需要知识。”

安先生通过监控关注孩子们情况。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 摄

就这样，安先生给罗英网购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晚上自习时孩子有不懂的题目就拍给安先生，安先生再通过视频的方式给孩子们讲解。2018年国庆，安先生从沈阳坐车来到两千公里外的通州镇，和孩子们相处一星期后，他再也割舍不下这群孩子们。

“她身上有一种向上生长的精神，无关乎出身，也无关乎文化程度。”安先生如此形容罗英。

安先生说，“在当地一些家长眼里，孩子只要健康长大即可；在孩子们眼里，考大学对他们来说，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安先生下定决心要改变孩子们的现状，“至少看到一些学习的好苗子时，不能让他们因为家庭环境原因就荒废掉。”每天夜里，安先生便守在教室里监督孩子们写作业自习，遇到不懂的问题就耐心教导……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年多以后，托管所一名初三的孩子考了全县第三，几名六年级的孩子在全县统考中包揽前四。2019年，罗英的大女儿考入黔南州最好的中学都匀一中，三年后又以588分的成绩考入了一所211大学。

安先生带来的不仅是知识和眼界，还多了规则。现在的托管所是2021年租借的，一年租金3.5万元，一楼的餐厅改成了自习室，二楼三楼的房间分别改成了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二楼三楼是不准男士上去的，包括我在内。幼儿园宿舍有一名阿姨专门负责陪伴孩子入睡，一楼门口也有阿姨负责值守，防止孩子晚上偷偷跑出去。”安先生介绍。

上游新闻记者在现场看到，托管所二楼三楼楼道口都挂有值守表，每天孩子们上学后专人负责打扫卫生，开窗通风并签字打卡。楼道栏杆挂有网布以防孩子摔倒，宿舍的窗口则布有铁丝网。

此外，安老师还负责托管所的后勤工作。“小学初中都是他们身体、智力发育的关键时期，基本上我们是鸡鸭肉虾每周轮一遍，孩子们现在虾都不爱吃了。”在托管所后院，两人还养了几头大肥猪，“孩子们吃肉，剩菜剩饭喂猪。”罗英笑着说。

对于罗妈妈，来自贵州凯里的杨先生认为她是一个很有爱心也很仔细的人。2019年，杨先生偶然在短视频平台刷到罗英发布的孩子们的日常短视频。这时他刚离婚，3岁多的儿子无人看管，自己出门打工又不能带着。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杨先生将孩子带到了罗英的托管所。“一看托管所各方面条件都可以，相比于镇上其他托管所，罗妈妈更仔细一些。”在与罗英说明情况后，杨先生将孩子委托给对方照管。“一晃都过去5年了，孩子现在都上小学三年级了。”

杨先生说，罗英帮助像他这样的单亲家庭解决了负担。“我们经常通过短视频关注孩子们，家长们也有微信群，有事可以及时沟通。”

“她真的很仔细。有一次我看到她发视频，发现宿舍有臭味，还一个一个去闻孩子的鞋，找出谁脚臭然后买药。”杨先生说。

对外界异议毫不在意

“现在的情况应该是这么多年我最好的状态了。”罗英告诉记者，随着乡村振兴，过境通州镇的高速路开通，这里到贵阳只需两个小时，到县城也仅需要半个小时。“交通发达了，年轻人出门能挣着钱了，欠托管费的家长也少了。”

“互联网的普及也让家长们接触到了更多的讯息，知道送孩子读书的重要性，也更关心孩子们的学习。”罗英称，现在当地除了单亲家庭，条件稍微好点的家庭，父母都会留一人在家照管孩子。

孩子们上学以后，罗英会收集孩子的袜子统一放到洗衣机里清洗。“夏天，孩子们一天洗一次澡。秋天隔天洗一次，冬天一周洗两次，到了深冬是一个星期洗一次，但是一周换两次衣服，袜子是每天一换。冬天时候烧姜水给孩子们泡脚，确保他们不会感冒。”

每天上午10点，罗英会在院子里开启直播带货。“情况好的话，一个月差不多有1万元的收入。”罗英称，只要当天货物卖得好，都会给孩子们加餐。“炸鸡、汉堡、奶茶……孩子们想吃就给他们买。”每到寒暑假，罗英都会特意嘱咐孩子们不要下河游泳，以及防侵害的知识。

罗英护送孩子们回托管所。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 摄

罗英的做法赢得网友们的赞声，却也招致了一些同行的微词——“都是收钱托管，理应照顾好孩子，怎么买点零食还要发视频、出直播？”一家托管所负责人认为，罗英有沽名钓誉之嫌。

对于这些异议，罗英称自己毫不在乎。在她看来，直播和短视频一方面能让网友们看到孩子们真实的成长状态，可以及时提出建议和帮助；另一方面家长也可以通过直播看到孩子们。“不过现在很少让孩子们露脸，保护他们的隐私。“

下午5点是孩子们的放学时间，罗英照例和沈女士、田女士出发前往学校接孩子。沈女士和田女士此前都曾把孩子送到罗英的托管所来，现在自己也在托管所上班。现在，田女士主要负责照看幼儿园的孩子，沈女士和罗英负责接送小学的孩子，安先生负责接初中的孩子们下晚自习。

“罗妈妈，下午好……”走出学校的孩子们依次向罗英问好。排好队后，两名读高年级年龄稍大的女生带着孩子们走在前面，罗英则负责殿后。

“不是因为有了‘罗妈妈’才有留守儿童，而是因为有留守儿童才会有‘罗妈妈’。其实我更希望孩子们都能得到自己父母的陪伴！”罗英说。

上游新闻记者 李文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