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219丨我在故宫画小画儿

工人日报-中工网记者 陈俊宇

故宫风景常有，而画风景的人不常有。

一辆单车，简单的画具，再配上一个爱画画的人，如此便能来一次想画就画的创作。阿乐每日穿行于故宫之中，感受风云变化、草木枯荣，风景藏于心中、绘于笔下。

于是，故宫人眼中的故宫风景，就一张张呈现在我们眼前。

西北角楼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金黄的琉璃瓦上，沉睡了一夜的故宫，在晨光熹微中渐渐苏醒。

阿乐是故宫博物院的一名普通员工，也是一位画故宫风景的人。

她坚持自己的“普通”与“幸运”。常说的一句话是，“可能是我运气比较好吧”。她将很多发生的、得到的，归结于自己的幸运。

《我在故宫画小画儿》一书出版，她亦是如此说。

何为小画儿？阿乐说，自己的画技无法与专业绘画者相提并论，就将这些画作取名小画儿吧。

著名作家祝勇说，这是一座无法一言以蔽之的城，这是一座拒绝总结的城，我们看到的，永远是它的一个局部、一个侧影。

呈现一个侧影，也非易事。当故宫的恢宏、厚重为大家所熟知时，阿乐用自己的画笔勾勒了故宫温暖、亲和的另一面。

在永康右门前北望慈宁宫

退休礼物

“谨以此书献给LX”——翻开《我在故宫画小画儿》，扉页上的一行字，承载了阿乐与挚友LX跨越15年的“忘年”情谊。（注：LX是阿乐挚友名字的首字母缩写）

LX是阿乐曾经的同事，已于2018年退休，也是她在单位最好的朋友。阿乐还记得，大概在2017年，当她听 LX 说起即将退休的消息，“我便萌生了把我们共同走过的地方画下来、给她留存的念头。”阿乐坦陈画小画儿的初衷。

一份纪念，就是一份礼物、一份承诺，是发生在这座城中的故事以及感情。

见到阿乐时，尚未进入这一年的数九寒天。从故宫东北角走到神武门前的故宫角楼咖啡店，筒子河有一层薄冰，天寒，游客不少。

阿乐坐在咖啡店的一角。利落短发，黑框眼镜，眼神清澈。问她 LX什么模样？她笑言，“我就是她的复刻版。”

说起初相识，那是2010年夏天，阿乐从北京一所高校的艺术设计专业毕业，通过招聘进入故宫。关于笔试面试的记忆大多已模糊，倒是有一件“糗事”她印象最深：前来应聘时，被通知在神武门集合，路痴的她竟跑去了午门……

“所幸抵达时间还早，紧着倒腾我的两条小短腿儿，愣是顺着中轴线一路赶到神武门，还没迟到。”阿乐回忆道。

入职不久，她便认识了LX。两人的办公室曾相邻，共用一间休息室，两个科室的人午休时都会聚在这里。午餐时间，大家打饭带回休息室，LX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隅——一边吃饭一边读报。

“这画面仿佛就在昨天，但现在一晃就要迈入第15个年头了。”阿乐说，在共事的那些年，她们一起度过很多时光。

LX毕业于南开大学博物馆学专业，进入故宫后从事文字编辑工作，不声不响就到了退休年纪。忘年之交的缘起已经很难说清，阿乐觉得，那就是“气场相投”吧。

两人有不少兴趣共同点，比如都喜欢侦探小说，喜欢旅行，每当午间在故宫遛弯时，会聊起看过的书与电影，聊起诸如对生活的想法等话题。在年长的好友面前，年轻的阿乐也会分享自己的困惑，“好些时候遇到事情，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给她打电话”。

阿乐回想起有一段不太短的时间，要面对一些变故。那段时间她常会独自一人，绕着故宫内的金水河走上一圈又一圈。徘徊中，LX给予她的建议涌入脑海，是难得的慰藉，但决定终究是要自己做的，该面对的也无法回避。

“很多重要的人生节点，快乐的刹那、艰难的瞬间，得亏有她的陪伴。”阿乐将诸多情谊归结在一句话里，说得极为认真。

LX退休后，大多午间遛弯时光，也就只剩下阿乐一个人了。

2016年4月起，阿乐开始密集地创作小画儿。300天，历经四季，她完成了180幅水彩画。创作是持续的过程，小画儿如今已有数百幅，其中部分画作被收录进故宫“小确幸”主题的文创笔记本中。

“书总算如愿以偿出版了。虽然也担心，把这些故事写在卷首有点矫情或给她带来困扰，但这也确实是我画故宫的初衷之一。还是要有始有终。”回看走过的一路，阿乐颇为感慨。

又问阿乐，LX看到书了吗？说什么了吗？

“她收到书后，说这种感情纯粹且复杂，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这件事。”阿乐眼中泛起了泪花。

故宫出版社所在的南十三排（南口）

重逢约定

“最喜欢的故宫风景是哪一处？”

院里人也会各有青睐，但在众多答案中，乾隆花园位居榜首，“那里安安静静风景好，一段时间不去就甚是想念。”

在阿乐眼中，乾隆花园中的古华轩、禊赏亭、矩亭、承露台等建筑，各有特色，不分伯仲，山石、游廊、花木与建筑相互交融，意境和谐。因为乾隆花园在修缮中，处于全面关闭状态，对外界而言，这是一处从未完整开放过的紫禁秘境。

2017年，阿乐得知乾隆花园要修缮的消息时已经很迟，于是在临动工前所剩不多的日子里，抓紧时间去画画。她画花园入口的衍祺门、古华轩前的古楸树、撷芳亭下的宣石摆件、遂初堂造型有趣的湖石、禊赏亭的小猫一家……

古楸树非常美丽，乾隆皇帝还专门为此树题写楹联“明月清风无尽藏，长楸古柏是佳朋”，足见喜爱。乾隆是出了名的王羲之“真爱粉”，禊赏亭内的“流杯渠”灵感，正是源于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文人雅士的“曲水流觞”之境……阿乐一边作画，一边查阅资料，也就知道了不少掌故。

再说说乾隆花园里的小动物。据“线人”的可靠情报，禊赏亭旁假山上长期出没一只黑色长毛、脖子有圈“灰领子”的帅气小猫，后来听说“灰领子”和一只花猫生了四只小崽儿。阿乐原本担心小猫因施工无人照料而饿肚子，后来发现开放处的师傅早为它们备好了充足的粮食。

“未开放”区域犹如“隐秘”角落，是故宫魅力的一部分，庄重、浩大、迷离。

阿乐与LX立下约定：等大修结束后要再到乾隆花园一起游玩。有了约定，也就有了期待，仿佛觉得等待与好友重逢的日子变得不再漫长而遥远。

一位50后好友曾告诉阿乐，想要去了解一个时代，就去看回忆录和口述史，通过阅读很多人的诉说与描述，那个时代的风貌便在脑海中逐渐清晰。一张张小画儿，亦是了解故宫历史与文化的独特视角。画作背后，是故宫人对于文化传承的自觉。

“这样看来，可能朴素的记录如我的‘画画日记’，也有了存在的意义，也许还原了一段时间里故宫的四季风光？其实没有也无妨，只是记录了我便很高兴。”阿乐不会去衡量“私人记忆”和“大众分享”，只顾闷头做能做的事，“但我很开心身边退休的老同志们（我的好朋友们）能从书中获得快乐与亲切感”。

“转眼，好友已经退休好些年了。”行文到结尾，阿乐悠悠写了一句，戛然而止。

问她何故？她说，自己不是一个特别擅长抒情的人，也看不下去那种言之无物的抒情。该讲的都讲了，写到此处就可以结束了。

心意都在画中。

断虹桥上

动人联结

深秋时，落叶满地，故宫涌入拍照的游客。阿乐和同事常在清晨打扫落叶，一回头，来时的路又落满了黄叶，有些惆怅又有些开心。下雪后，故宫很美，阿乐和同事们一上班就要为除雪忙碌，拿起扫帚扫雪、用铁锹铲冰、拿木棍敲下房檐的冰柱……

在故宫上班，是一种什么体验？阿乐避不开这个问题。

她的回答是：“据我对自己和周边人的观察，同事们好像和普通上班族无异——不论是工作中还是生活里，都有酸甜苦辣和喜怒哀乐，面对的人生问题也都差不多，并无一例外。”

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画中难辨，大多埋在文字深处，一星一点，不留心就错过了。

在故宫的风景中，对阿乐而言，最神秘的莫过于南三所了。南三所位于紫禁城东部。因地处宁寿宫以南，又是自东向西排列的三座院子，故称南三所。各所按所处方位，分别命名为东所、中所和西所。

东所是书画部，有绘画组、法书组与碑帖组。一想到在这里工作的专家学者个个知识渊博、博古通今，阿乐就有些胆怯，又不好意思在工作日叨扰，就只能挑周末开门、有人值班时来画画。

其实，小院里有她的“伯乐”，常常制造机会、多做引荐，她由此结识到“臭味相投”的朋友。某个周末，阿乐进了院子，发现东边的一间小屋格外好看，绿油油的植物在阳光下生机勃勃，“于是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它们画了下来”，画完后才知道这间小屋是一位研究器物的老师的办公室。

这位老师看到小画儿后非常开心，好一顿夸赞不说，还不厌其烦地为素不相识的阿乐讲解小院的历史，叮嘱“要多画几张我们这儿啊”。

在故宫，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与故事，外界总会带着好奇心打量。阿乐不止一次地感慨，“最打动人的永远不是风景，而依旧是人”。

南三所中所，是博物院器物部的地盘，按研究类别分为工艺、陶瓷、金石、雕塑等几个组别。这些组别具体做什么，在阿乐眼中并不重要，这个部门好玩儿的意味大过于其他，画的画儿也比其他院子多了许多。

什么缘由呢？其实是个简单道理：一个地方之所以能让人念念不忘，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与里面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结吧。

院子里的人极为友善，有人在阿乐画画时上前鼓励赞扬，有人生怕打扰到她的清净悄然走开，有人好心问道需不需一把椅子坐下来画画，有人提醒做好防蚊防护，有人不厌其烦帮着寻觅小猫的身影并介绍如何区分大黄二黄，还有人会告诉她第一进院子树下的韭菜可以割走，回家做韭菜鸡蛋吃……

来到南三所西所，这里有段时间在全面修缮，周末不锁门也无人加班，阿乐过来画画也就变得十分方便和自由了。院子里有三棵国槐，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古树，棵棵枝繁叶茂、根系庞大，故而显得“树很多”。阿乐画了不少西所的国槐，还有一只在树洞里唱歌的喜鹊。

画累了，阿乐就会仰望大树发呆出神，感觉它们是有灵魂的，没准儿树干里住着一位树仙，俯瞰着院中的人来人往与四季更迭。

“当见的事多了，日子不再用一天、一年为计算单位，而是以十年甚至百年来判别区分，会不会对现在世间发生的事、世人所面对的烦恼看得更开些，也更洒脱超然呢？”身处故宫之中，对时间的伟力，阿乐怎么会没有感触呢？熬过那些艰难时期，靠的都是时间与自己。

“一笔一画的记录，虽然在速度上有点慢甚至略感笨拙，但是也给人笃定与踏实之感，似乎证明了时间并没被荒废。”她说。

翊坤宫前的铜凤

缘分使然

或许是开了公众号的缘故，这些年间也有一些同阿乐联系的出版机构，但都没有达成出版意向。

阿乐觉得，要彼此合意，是缘分使然。

缘分需要等待。过了一些年，故宫新成立的故宫学研究院与译林出版社合作推出“在故宫”丛书。《我在故宫画小画儿》入选其中。

“丛书立足‘故宫人讲故宫’这一概念，就是以更具现场感、更加大众化的呈现形式，为广大读者勾勒一个恢宏厚重又温暖亲和的故宫形象。”丛书归在“方尖碑”图书品牌旗下，品牌主理人荆文翰是一位年轻的90后编辑。

丛书的诞生要说到2023年9月13日，荆文翰和同事“第一次进宫”，“充满美好与感动的缘分由此开始了”。

今年1月上旬，见到荆文翰时，正好是他“第十次”进故宫。这一次，他和同事一起与丛书的其他几位作者沟通了选题、文稿等细节。他们还带着已面市的《玉见故宫：国宝玉器里的中华》和《我在故宫画小画儿》在东华门外拍了书影。

荆文翰说，这也算是一种“十全十美”，“到今年10月故宫博物院建院百年庆典前，兴许丛书已经出版了10本图书”。

丛书作者队伍由老、中、青三代组成，有薪火相传之意。阿乐算是年青一代。

阿乐的朋友中，有不少是老一代故宫人。她会被老一代故宫人的做事态度与行为准则所感染。

“单位同事之间有个小默契，每天早上第一个来的人会去水房把全屋一天所需的热水打好。”阿乐回忆起那个场景，虽说打水的地方与办公室距离略远，但大家似乎乐此不疲，常常见到一人或两人结伴慢悠悠地骑车前往，遇到相熟的还能停下车开心地攀谈一会儿。

“他们通常不苟言笑，但是认真务实，默默无闻地努力将自己的分内事甚至分外事做好。我从没听到过他们去诉说自己对故宫有多么的喜爱，有时反而会提出一些问题。”阿乐认定，这是一种深沉的爱，“也希望我对故宫的情感能是如此”。

“从无到有”，永远是充满惊喜与感动的过程。项目启动以来，荆文翰与同事一次次见到故宫迷人的风景和“故宫人”温暖的身影，一个个灵感在此期间涌现并被付诸实践。

荆文翰以《我在故宫画小画儿》为例，“随书附赠的故宫手绘地图上有一条私房故宫游览路线图，这条路线是阿乐与编辑团队的同事们一起，经过实地踩点后确认的。”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我们让‘在故宫’从一个概念变成一套初具雏形的丛书，让‘出版’与‘文博’能够在故宫实现美好的‘双向奔赴’。”

对此，荆文翰心怀感激。

神武门

自成美好

要是问阿乐最爱故宫哪里？翻看画本，画得最多、最常被提及的是图书馆。

图书馆在寿安宫之内，那是以前皇太后、太妃、太嫔等居住的地方。1925年故宫博物院成立后，寿安宫被开辟为图书馆，保存珍贵的古籍善本。如今，阅览室有大量的文博专业书籍、期刊，供员工借阅研究之用。

图书馆小院儿里的果子很多，枣儿、杏儿，还有丝瓜。每年院子里的师傅都会故意留几根丝瓜不摘，等着老了变成丝瓜络洗碗。此举总是让爱吃丝瓜的阿乐和其他师傅深感可惜，因为他们认定被吃进肚子才是一根丝瓜最好的归宿。

身处故宫这片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古建筑群之一，在画小画儿的过程中，阿乐发现自己反倒对建筑里的小细节情有独钟，比如包在木门框外的角叶、须弥座、影壁上的图案等。

“其实我最喜欢画的是一些不被注意但也自成美好的事物，倒也不全是因为宏大建筑画着费力，只是比较容易对小细节产生情感。”阿乐说，图书馆小院儿里的二月兰就属于“不被注意但也自成美好的事物”，花朵开得很不张扬，但也依旧有它的动人之处。

阿乐还喜欢画断虹桥下两侧虎头虎脑的蚣蝮，相传它是龙生九子之一，因喜水，又传掌管紫禁城水系。桥的不远处是有名的十八槐，有国槐，也有银杏，四季各有特色。

法国画家夏尔·乔得龙也喜欢这里。2002年10月，他进入故宫写生，前后达三年。2005年3月刊的《紫禁城》杂志刊登了他的部分画作与采访，取名《穿越时光的永恒阳光——一位法国画家笔下的故宫》。

其中一幅作品就是断虹桥，所附文字写道：“坐在紫禁城里最古老的桥栏上，这座桥记录着从明朝初期开始一直到现在的历史，它只有一个名字：断虹桥。”

走过断虹桥，仿佛历经故宫的沧桑与古老，心里一下有了沉静的感觉。

故宫绵长而悠久的文化熏陶及文创氛围，鼓励并影响着阿乐的创作。多年后，阿乐也在此处，画断虹桥畔的十八槐、桥上形态各异的小石狮子与桥头的石兽，还有从桥上望去的四季变换……“有一种隔着时空与夏尔·乔得龙对话的感觉。”阿乐为这奇妙的感受雀跃。

说到《紫禁城》杂志，其编辑部办公地点在故宫东侧。也得益于一位同事引荐，2017年至2019年，阿乐还在《紫禁城》杂志上连载了专栏《阿乐画故宫》。

因为连载的缘故，阿乐与编辑部的编辑熟络了起来，还有院子里有着各种各样名字的“喵星人”。最让阿乐记挂的是名唤“小美”的猫，一只毛发油亮的小黑猫，出生于2008年。

偶尔有些周末时，阿乐到单位画画，她会特意骑车到三号院门口。隔着门，轻声呼唤“小美小美”，一个黑色的小身影就会从门底钻出来，来到她身边。阿乐坐在门槛上发会儿呆，小美则蹲坐一旁，安静踏实。

阿乐的梦想就是在这里当一株小草，与木槿做伴，每日观察小猫的行为，时不时被小猫啃一啃，帮它们消化掉舔进肚子里的毛球。

“于我而言，这里一直是一处温暖的存在。”“普通员工”阿乐说自己不过是众多故宫人中渺小的一分子，一枚很小的螺丝钉，一直在努力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这个院子，是故宫的一个角落。还有许多角落，安放了“普通员工”阿乐们的热爱与自由。

阿乐十分喜欢的畅音阁，坐落于宁寿宫（珍宝馆）热门区域，却能闹中取静，自带安闲。这里是清代内廷演戏之台。

大型纪录片《紫禁城》的主题曲《光亮》唱着，“畅音阁里终一叙，六百年一粟，沧海一梦。”

看戏的人早就消失于历史云烟，世事变迁，如梦如戏。

今年，迎来故宫博物院建院百年。总要在这里留下点什么，小画儿亦是纪录。

（本版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来源：中工网-工人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