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一个试图隐形的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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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都 2023.10 。

像在睡梦中被闹铃惊醒，墨绿色的比叡山电车从转角的轨道中驶来。那金色椭圆形的车头，真像一张缺了五官的脸。

它会是狸猫变成的电车吗？就算如此，也一定不是下鸭家那只喝醉了酒的狸猫，因为它变身的比叡山电车会狂风骤雨地向城里的四条大街冲去。

当你多多少少读了一点森见登美彦，或者其他把空间设定在京都的小说，就会得到一张京都的隐藏地图，横平竖直的古都在这张地图上扭曲翻转。

地图上列举着种种充满诱惑的地名，也许沉溺在对这些地名的畅想比真正到访彼地更令人心神摇曳。但不管如何，我确实已经抵达这里了。和好友们告别后，只身一人站在四条大街，四周望望，一时茫然。上一次独自在异国旅行已经是六年前。

来京都前和好友一致感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享受旅行时抱有adventurer心态，初生牛犊不怕虎，一个人坐过夜火车、大巴都没在怕的，临近三十岁，好像快要丢失这种天性。这次特意在京都多留几天，是对自己的检验，检验自己是否还享受一个人在路上的不确定性， 是否还能够扮演一名“隐形的游客”。

隐形的游客，虽然有时也忍不住掏出相机，但多数时候都在尽力装作本地人，看上去仅仅是在走路而已。

现在回过头来，只想老实地记录下在京都用脚走过的地方。说到底都是匆匆一瞥，浮于表面。但如果有人和我一样，乐意独自在京都闲逛，以下的内容可能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参考作用的。

撰文 | Bernina

编辑｜晨仔

「町屋」

先说下在京都的锚点，每天暴走以后歇脚的地方。

因为先前去过京都的好友强烈推荐町屋，所以这次在酒店和町屋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町屋是传统日式民宅，面窄纵深的木构建筑。那些细密的木格窗棂，让我想到古籍的栏线。

这次在京都住了两家町屋。一家有80年历史，放在一百年起跳的京都算不上老宅，它是翻新改造过的，因此设施完备，有空调，有可以烘衣的浴室，也保留了漂亮的木楼梯等町家审美元素，和几个朋友一起包下一整栋，住得舒适，且性价比非常高；另一家是独自留在京都时住的，125年历史的传统町屋，恐怕除了厕所浴室不再是和式的，剩余一概都还是百年前的样子。

● 改造以后的80年町屋，仍有古朴的木结构元素。

着和服的民宿主人推开木门，我钻进幽暗。赤脚踏上木板铺成的小径，左手边是漆黑的茶室，毗邻浓绿的庭院。小小庭院像是乌云露了破绽，阳光漏下来，却像刚下过一场大雨，浓碧的颜色，可以自然地过渡到阴翳的室内。

● 125年的传统町屋，从庭院吸收灵气。

住在临街的二楼寝室，上下楼需要通过一段脊椎般的楼梯，第一次爬几乎要手脚并用，后几天逐渐习惯。寝室大约四叠半大小，临街的“虫笼窗”会透一点光线进来，隔壁即另一客人的寝室，还未自行铺好榻榻米床铺之前，已经预感晚上大概不能睡得很好。

果然夜里隔壁翻身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街道的车声、人声大清早便叩击木窗，楼下的老钟会在每个准点和半点敲击报时（想起爷爷的乡下老宅也有一模一样的钟声）。

尽管如此，想到跟我安利町屋的朋友说的，“町屋好看就可以了”，便以积极乐观的游客心态照单全收。好在白天都在暴走，这些声响其实对我影响也有限。

在这家町屋住了三晚，好几次起念想去楼下茶室（町屋主人安排的public room）喝茶静坐，只是每次经过都只见那边一片阴翳，也不见其他客人使用，也就作罢。只有一次深夜下楼上厕所，瞥见茶室里坐着一位瘦削的和服女士，就着昏暗的灯光默默吃点心，不好意思多看第二眼，学猫一样偷偷逃开。

● 一楼的public room，始终在阴翳之中。

● 每早被“虫笼窗”唤醒后，都不舍得睡懒觉。去民宿附近的Goodman Roaster喝过一杯咖啡，就有足够精神支撑一整天的暴走。

「贺茂川」

鸭川三角洲是个“丫”字，左上的那一笔，就是贺茂川。与三四条市中心的鸭川相比，贺茂川胜在人少，人少也就意味着给树木、水草和动物留了更多余地。

这里沿岸有绿荫如盖的大树，河流里有成群的野鸭，看不见游客被飞鸟惊吓的反应，而且离山更近了。逆着河流向上游走，北山的山峦线愈发清晰。没机会在月夜碰见野鹿下山至河边饮水，但是能在晴透了的天气里在贺茂川走一走，坦然面对铺天盖地的绿和蓝，已经觉得很满足。

●p1-4依次是贺茂川（鸭川）由北向南，p4即鸭川三角洲。

走了三角洲到北山通之间的这一段贺茂川。三角洲是野餐的好地方，走去贺茂川之前，也可以绕道纠之森、下鸭神社（许愿以后可以遇上纠之森的夏季二手书市），或者左转过出町桥，经过长年排长队的和果子店，在出町商店街随意地逛逛。出町商店街里外透着市井气，气质类似农贸市场的小路，咖啡店也像豆浆油条店一样没架子。小有名气的独立电影院出町座驻扎在这条街的中点。

● 早点铺风情的咖啡店。

● 出町座电影院。

如果心气够闲，脚力也够，那么推荐一个贺茂川沿途容易被忽略的景点——京都植物园。明治时代，为了举办博览会，京都在冈崎一带建成美术馆、动物园，规划思路类似东京的上野公园。而植物园偏居一方，不在平安神宫这片热闹地。

植物园没什么盛大的看头，只欢迎无所事事的人。园内基本不见外国游客，老人在树荫下阅读，小宝宝趴着午睡，集体秋游的小黄帽们，把彩色的书包托管给几棵树——当时看到这个画面觉得温馨可爱，特地拍了张照，后来在返程航班上读川端康成的《古都》，发现他竟然在六十年前留意过同样的画面。

小说里的人物们本想去仁和寺赏樱，但由于游客太嘈杂，念头一转“还是安静的地方好啊，到植物园看看吧？”。书中写道，植物园刚刚结束被美军占领的时期，重新向京都市民开放。

《古都》是从1961年10月开始在《朝日新闻》连载的，京都植物园也正是当年4月份恢复开放，也就是说小说里的时间背景与创作时间是同步的。想必，川端康成借笔下人物说出了自己当年游览植物园的所见所思。

“由喷水池向右，走到顶头，再向左拐，似乎是儿童游乐场，可以听到孩子们的嬉闹。草地上整齐地堆放着许多小小行李包。”如果是事先读了《古都》再去的京都，我可能完全不会注意到行文中这个细节，毕竟《古都》里有太多这样琐碎的笔触。只是自己刚好在植物园里注意到了这个画面，才会在阅读至此时微微一震，感到自己至少有一瞬间分享到了京都人的纤细，或者说，我至少有一刻算是京都这盆精细无比的盆景的合格观赏者了：）附赠一份安慰：以后不必焦虑在出发前没有读完必读书单……

“我喜欢这里的樟树林荫道，一直巴望着重新开放。这些樟树树龄都有五六十年啦。我们是一步步溜达过来的呀。”游览中也途径了樟树林荫道，因为从小看惯樟树，没有特别停留。《古都》里谈及的京都风物不胜枚举，其中这片樟树林荫道是西阵织造商宗助喜爱的散步地。植物园被占时期，他在织布机前工作时还会念叨这片樟树会不会被占领军砍了，等到重游植物园时，他又说应该带儿子来这樟树林荫道里走一走，“或许能使他性格变得柔和些”。

查资料得知，植物园被美军占领了十五年，差不多就是宗助儿子长大成人的十五年。这位织造商应该是抱憾于孩子在习性养成的过程中错过了这片樟树吧，他也一定是把过去的自己寄托在了此处。

对四时风物的自我投射，对自然的敏感，对逝去风景的怀念，这是从《古都》里走出来的京都人的形象，他们观赏着京都这盆盆景，也早就熟稔于扮演盆景的一部分。

从植物园的贺茂川门出来，重返明亮宽阔的贺茂川。沿途北大通路上有一家可爱的vintage黑胶唱片店。店面不大，方正，一张张唱片整齐堆放，色彩如糖果撒一地，可以说整家小店就像一张大号的、封面俏丽的黑胶唱片袋。

午后一点，店里客人仅有一位戴鸭舌帽的黑衣男子，杀手般沉默，身体挪动得不着痕迹，把每个货架上的每张唱片逐一翻阅。我若是老板，一定暗自高兴。这家店各方面都可爱，包括价格。如果对摇滚、爵士感兴趣，推荐到访。

●Record Shop GG。

「一乘寺」

知道一乘寺这个街区是通过苏枕书的两本书。《京都古书店风景》和《有鹿来》，都是行前读过的，也是这次在京都的指南之一。苏枕书是位多年旅居京都的作者，分享在京都的日常。跟着小说游京都，思绪会不小心飘很远，参考一份靠谱的在地指南，似乎会更关心脚下。

“从比叡山下来，可以在一乘寺稍作驻留。一乘寺的氛围既庶民，又青春。因为大学生很多，房租又便宜，便成为文艺青年的聚居地。”正是受到这句话的指引，我出现在了开头提到的碰见比叡山电车的车站。

一乘寺真像是闲散人士的家园。目之所及都是民居、小店，僻静、家常。这片街区是有点肌理感的，河道细弱，铁轨粗粝，这里冒出一片金色的农田，那里合拢一块绿色的公园，微妙地平衡在城与乡之间的状态。如果是以更悠闲的心态再来京都，应该试试看住这里。

独立书店惠文社是一乘寺的文艺招牌，开店近50年，是京都书店里的后起之秀，被《卫报》评选为世界上最美的十家书店之一。如今最美书店这个词听多了，不痛不痒，况且在我们的语境里，已经演化为地产商的营销手段。

对惠文社并没有多高期待，何况也看不懂日文书，不过实际到访发现，这的确是一家温馨、时髦的书店。店里的光线是暖色调的，于是一本本崭新的书看起来就没那么冷冰冰，令人有伸手触摸的欲望。据说店长并不完全按类目，而是把风格相近、或有内在关联的书摆在一起，因此是一家可以逛很久的书店。不过语言不通，也没打算买厚厚的英文书，只好转一圈看个氛围。

意外之中，留意到两小筐无人问津的中古绘本。原来都是福音馆书店60-90年代的出品（福音馆书店在日本是绘本的代名词），昭和时代的复古画风，关于探索自然的各种小主题格外有趣。心想绘本我总看得懂了吧，于是安心当起大小孩，有滋有味地翻阅起来。最终选了几本当作给亲友小孩的礼物，以及自留收藏。

走出惠文社，转角处，低头撞见一片硕大的羽毛。

一乘寺一带还有美味的面包店、价格公允的二手家具器皿店，我只细逛了连锁二手店2nd street在一乘寺的门店。京都好几家2nd street，这次去了其中四家。

四条店无疑是货最多的，游客也多。逛2nd street这种大而杂的店需要时运，更需要精力，如果再加上人声嘈杂，身还未动，心已经累了。反观一乘寺店，只有稀疏几个本地顾客，观感相对疏朗一些，也就愿意多淘一会儿。而且，一乘寺店也有designer brand，品牌分区相对四条店还更清楚。在这里看到了其他门店没看到的早期45r，一小排色彩灵动的Missoni针织品，还给家属淘到了实惠的Patagonia。

另外去到的两家分别在北山通和白梅町，北山通店也是有些设计师品牌库存的，白梅町店就乏善可陈了，有相当一部分店面是留给二手生活用品的，整体价格也更低廉。

●一乘寺的中古家具器皿店「葡萄ハウス家具工房」。

至于代表一乘寺“庶民氛围”的拉面，很幸运地在高安门口没排多久队，不料咸到猛灌大壶冷水，一旁的本地食客淡定地光了盘。

「百万遍」

百万遍在京都大学一带，因有高僧在知恩寺诵经百万遍驱逐瘟疫而得名。作补语的数量短语，被拿来当地名，听过就很难忘掉。京都遍地寺庙，猜测知恩寺的特色大约在于接近世俗日常。看到有当地居民不走外边马路，特意借知恩寺内的小路通行，从距离来看并不是为了抄近路。

和许多京都寺庙一样，知恩寺内的松树弧度优雅，像是在被风摇晃的某一瞬间被定了格，从其间穿过，无风也觉得有风。

每个月15日，都会有热闹的手作集市在知恩寺展开。无论什么时节来到京都，总会碰上一些活动的。原本计划逛一下平安神宫的跳蚤市场，没赶上，好在旅行运守恒，又误撞上平安神宫的学生祭。

我所看到的学生祭很像盛大的分场区的文艺汇演，《春宵苦短，少女前进吧！》里的学生祭场景彷佛在我后脑勺同步播放。雨丝打湿发丝，少女们依然全情投入，气氛像是雨天放烟火。演出落幕，她们神情兴奋地在草地上手拉手大笑转圈，那个画面让我第一次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离学生时代已经遥远。后来走在百万遍、京大校园，甚至在吉田山静谧的山道里，都还会想起那天的学生祭。

●京大附近的无人古着屋，全自助购物，然而基本全是男装，女生只能捡一点RL的男士衬衣与毛衣。

在京大校园，以及校园周边的街道穿行，脚步格外踏实。图书馆门前的自行车，校外温馨的小餐厅，都似曾相识。最大的区别或许是，京大的学生享有一座丘陵。走完哲学之道，从银阁寺至百万遍途径吉田山，实在有点爬不动了，基本是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登上最初的几级木台阶。

吉田山是此行到过的京都最幽静的角落。山上有一片点缀几张石凳的歇脚地，清凉到堪比古墓。尤其享受下到百万遍的山道，仅有脚踏枯叶的沙沙声。人这样少，树林这样密，几乎疑心会有野生动物半夜从比叡山或东山下来，私奔到这小丘陵里来冒险。一个女生走在我前面，看模样很可能是附近京大的学生。山道有些蜿蜒，她时而从视线中消失，又忽然在远处树林里露出脑袋，如果有个镜头把我这个“尾随者”也拍进去，很可能是合适的悬疑片素材。

半山腰有一家朋友书店，在《京都古书店风景》这本书里，被放在第一个来介绍，说明这家书店在作者心中的分量。

“朋友书店是京都为数不多的专营中国文史类图书的书店，与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渊源颇深，关系很好……这也是我去的最多的书店，只要路过，没有不进去的。店主很会做生意，定价恰到好处，绝不离谱，也绝不给捡漏的机会。”抱着巡礼的心态进了店，但很快羞惭于这家书店可不是开给我这样不学无术的游客的，于是不敢多打扰。

京大附近还有一家春琴堂书店，初代店主是谷崎润一郎的侍女（《细雪》中阿春的原型），谷崎去世前一周仍来店里买书。坐公交到京大站下，很快就注意到一栋白色小楼的二楼窗户贴有春琴堂的字，远远望去，店里似乎是空的。一楼则是一家房产中介店——春琴堂已经不是第一次关店，之前就通过将一楼店面租给房产中介公司、缩小店面来维持生存。今年，连建筑外立面的店标也已拆去，贴在窗户里的纸质店标似乎在抓着最后一线生机。

虽然京都古书店值得巡礼，但我得承认还是在东京的神保町旧书街逛得更过瘾，各类型的旧书店挤在一起相互取暖，一口气就是一下午。神保町对于外国游客来说也更好买，同行好友以比国内实惠不少的价格购入了1956年新潮社初版《金阁寺》，我们也在一家专售vintage电影海报图册的小店里，翻箱翻到最后直不起腰。

除了以上几个落脚点，还用脚丈量了两段适合一个人闲逛的路线：

南禅寺-哲学之道-银阁寺

一段始终有河流陪伴的小路。薄薄一层疏水道像京都的毛细血管，却会乍现很大一条的鱼。幸好没碰到樱花季、红叶季，哲学之道游客稀疏，沿河散步颇感有益身心。这条路线还可以途经永观堂（因红叶闻名）、泉屋博古馆（如果对青铜器感兴趣）。

平安神宫-京都市立美术馆-国立近代美术馆

冈崎一带，类似东京的上野公园，将博物馆、动物园圈在一地。如果游客多或逢雨天，正好躲进美术馆。傍晚五点半，走出竹内栖凤特展，面前出现一副现实画卷：透过一面开阔的落地玻璃窗，阴雨中一层层的绿在渗进来，最远处的山峦已成水墨色。

一直走到了离开京都前的最后一个下午。终于决定放过自己的脚。水火天满宫附近有一家町屋书吧，主题元素是猫咪与铁道旅行，两者都让我心动。寻访到店门前，被告知临时店休。眼前一黑，不幸又着急找厕所，只好径直闯入几步外的另一家町屋小店。

● 原计划去的猫咪主题书吧，也是改造过的町屋。招牌仅仅是窗上那一小块白板，感慨京都人都活在细节处。

没想到随便闯入的是一家fancy的网红店，进店的时间点刚好卡在当日最后一轮服务开启时，好吧，就当天意。迷迷糊糊，和其他三位客人在岛台的周围落座，共同观赏起一杯比女士妆容更精致的无花果芭菲的诞生过程。啊，又是一盆精细的盆景。

我矜持地微笑，感到一丝诡异和错乱：我怕不是窜到了另一个平行世界吧？是不是还有一个我正在隔壁懒懒地翻着猫咪漫画书，对着可爱的猫咪芭菲疯狂拍照……

半小时过后，却在苦恼地注视着一盘肉桂吐司。尽力了，实在吃不完，而其他人已经在从容享用最后一道小食。我把歉意写满整张脸，用力解释，不愿触伤京都人敏感的心思。那对主厨夫妇的眼神显然不解，眼看气氛尴尬下去，邻座的客人轻轻一句话翻译出我的意思。话音刚落，席间的京都人默契地爆发出理解的笑声。

说好的“隐形的游客”呢，竟以失败收场。

本文原载于公众号：BerninaVintage

本文作者：Bernina ，vintage 文化爱好者，古着店店主，自由撰稿人。

本文图片均源于网络，版权属于原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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