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联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进入中国的评价逆转,可以用瞠目结舌的惊天反差来形容。
今天,我们都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格调优美,弥满诗一样的意境,充溢着反战的基调,洋溢着人性、人道的价值体系,总之,爱国主义可以环绕着的优美的词藻,都可以套在这部小说的头上。
但是,从小说发表的1969年到1978年近乎是十年的时间内,中国人一直以一种心情复杂的眼光,看待这部小说。
在当时中国人对这部小说的评价上,为它套上的是一个“军国主义”的大帽子。
今天我们的所有评论,都视而不见小说里的宣传的动机与目的,而只是一味地沉吟着它的纯粹的艺术范畴里的价值影响,那么,我们当年中国文化界,对《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倾倒的戒备的眼神,真的是一种无中生有、无的放矢吗?
我想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在中苏关系交恶的年代里,当我们面对来自北方大国的重兵压境被牵制了巨大的精力、当一艘苏联坦克的结构示意图在全国各地的民兵队部里张贴并作为军事演练的标的物、当全国在深挖洞的号召之下能够将随处可见的一块空僻的土堆都要挖掘一个个防空洞窟的时候,实际上,我们感到苏联这个称号背后,包含着一种无与伦比的对我们的穿透与冲击的压力。
而这种压力,同样地包含在冠以苏联的各种文化输出里。甚至,在苏联红军歌舞团那低沉、同步、无情的歌声里,都能感受到这种力量的沉重的力道。
在这样的总体氛围下,我们徜徉在《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字里行间,绝对不会感到一种轻松。
在《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没有妥协,没有退让,没有软弱,只有碾压性地压向对手的绝决,不留缝隙地与对手生死一搏的坚挺,甚至小说里的一个胆怯的女兵,也被尊奉为国家的保卫者,小说里的爱国主义,实际上,与生命力同步。
这是作者工于心计的设计,看似很简单的人物设置、随机性的死亡,都是按照作者的一种生命力由高到低的秩序进行设置的。
这样的小说,出现在1969年勃氏上台时的国际大局中,有它的背景纵深。
当时中国的评论界,从这个小说中读出了别样的与这个国家称雄世界图谋的内质与肌理,也就理所当然了。
所以,当时的中国评论界,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是一部“军国主义的作品”。
这样的判断,在那个特定的年代,并没有什么错讹。
从“中国知网”上,可以查到最早评论《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文章,是发表在《天津师院学报》1975年第10期上的“那里的黎明是静悄悄的吗?——评苏修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作者署名为:张光宪、冷指。
这篇文章对小说的文学分析并不多,而是列举了苏修集团的争霸世界、四处伸手、发动战争的事实,进而指出《这里的黎明静悄悄》里的“静悄悄”暗含着宣扬战争的隐性企图,文中写道:
——其实就在《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小说本身,补缀上的“和平”尾巴也未能掩饰住它那“军事爱国主义文学”的本质。这部小说出笼后,曾受到苏修舆论的狂热吹捧,它被编成剧本,拍成影片,还列入“中学生课外阅读的必读书目”,纷纷吹捧它反映了“苏联人民在卫国战争中表现出来的英勇不屈和坚韧不拔的精神”;塑造了华斯科夫这个“爱国主义英雄形象”。但华斯科夫是个什么英雄形象呢? 说穿了,不过是个无头脑的盲目执行命令的战争机器而已。小说对华斯科夫的“最高精神境界”有一段精彩描述:“他就象一架庞大的精心安装的机器上的一个传动齿轮一样,自己在转动,又带动其他齿轮转动,并不考虑机器的转动从何开始,朝着什么方向,造成什么后果。”一些评论家说,今天“仍然需要这种精神”。
是的,这种“华斯科夫精神”,正是甘心给苏修扩张主义者充当打手和炮灰的法西斯士卒精神,它是十分合乎新沙皇的口味的。华斯科夫自豪地以盲目“实现别人的意志为满足”,新沙皇正是希望把苏联的青年一代都变成华斯科夫,以便满足自己去追求世界霸权的战争野心。
因此,中篇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是一部以“和平主义”外衣为装饰的军国主义文学作品。它正是斯大林说的那种“以虚伪的和平词句来掩盖备战的工具”。——
接着,我们可以看到,在1976年第4期《安徽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上刊发的署名为“中文系1975年工农兵学员评论组”的文章《“缓和”的言词,称霸的野心——评苏修近年来的所谓军事爱国主义文学》一文,也提到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瓦西里耶夫的小说《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一出笼,苏修舆论界则纷纷为这部“新作”捧场不已,教育界也立即把它列为中学生课外阅读的必读书目。这篇小说为何如此大走红运呢?原来书中对主人公华斯科夫的“最高精神境界”有一段精彩的描绘:“华斯科夫一生都在执行命令”,“他就象一架庞大的精心安装的机器上的一个传动齿轮一样,自己在转动,又带动其它齿轮转动,并不考虑机器的转动从何开始,朝着什么方向,造成什么后果”。华斯科夫之所以是一个“爱国主义英雄”,就是因为他以“实现别人的意志为满足”。
奥妙就在这里!这本书成为“中学生课外阅读的必读书”是因为今日的新沙皇妄想称霸世界,是多么需要华斯科夫这种“安装”在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庞大”的战争“机器”上的“传动齿轮”,即既不问“方向”路线,又不顾行动“后果”,只知道以“实现别人的意志为满足”,在“一声召唤之下”,就能不顾一切地去充当侵略战争的工具啊!因此,塑造华斯科夫这种值得苏联青年“模仿”的理想的奴才形象,是这篇小说在苏联备受青睐的原因。——
这两个评论,仅仅是知网上能够查到的相关评论,当时的报刊中对小说的评论,我们自然很关注《人民日报》,但搜索一下,并没有发现有相关评论。直到笔者用其它核心词(苏修+小说)进行搜索,才发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在《人民日报》上被翻译成《这儿的朝霞是宁静的……》。文章载于《人民日报》1976年2月5日,标题是:《争霸世界的自供状——批判苏修所谓“军事爱国主义”文学》,作者:翁义钦。
文中写道:
——曾经在全苏电影节上得头奖的按同名中篇小说改编的影片《这儿的朝霞是宁静的……》,则歌颂了一名“爱国主义英雄”瓦斯可夫:他为了“祖国”,“一生都在执行命令”,“就象一架庞大的精心安装的机器上的一个传动齿轮一样,自己在转动,又带动其他的齿轮转动,并不考虑机器的转动从什么开始,朝着什么方向,造成什么后果”。苏修正是这样“用‘保卫祖国’这个概念来粉饰帝国主义战争”,(列宁:《世界政治的转变》)诱骗青年入伍,并向他们灌输军国主义的“武士道精神”,使他们充当绝对服从苏修统治集团“命令”的“机器”,不惜肝脑涂地去履行军人的“天职”,为苏修的侵略政策和战争政策效劳。但是,具有光荣革命传统的苏联人民决不会长期受骗下去,勃列日涅夫集团的罪恶阴谋也是决不能得逞的,到头来,只能是水中捞月一场空。——
这个文章的作者翁义钦在同时期非常活跃,写了系列批驳苏联小说的评论文章,初看还以为是一个化名,看似“文艺青”的谐音,但实际上他是复旦大学的教授。
我们在《上海社会科学界人名辞典》 1992年版中可以看到他的一个简历:
——翁义钦(1934— )福建福州人。1956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曾任复旦大学外文系副主任。现任复旦大学外文系俄语语言文学教授,中国外国文学学会理事、全国高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上海外文学会理事。长期从事俄罗斯语言文学、文论的教学和研究。讲授过欧美文学史、俄苏文学批评课程。有《高尔基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卫国战争题材小说创作倾向的变迁》(获上海市1979--1985年哲学社会科学论文奖)等论文。译有《列夫托尔斯泰传略》。合著《苏联文学史》。合编《西方文论选》、《西方古今文论选》。——
在评论界气势汹汹地发布这些排炮式的评论的时候,有一点奇怪的是,《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这部小说,并没有在中国的杂志上刊发。
我们能够查到的最早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刊发之处,是《世界文学》1977年11月份出版的第1期上,也是这本刊物发行的第一期。
在这一期刊物的“编后记”中,特意提到了刊登《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有些奇怪的是,这篇译文用的是《这儿的黎明静悄悄》标题)的原因:
——近几年来,苏联在“军事爱国主义”的口号下出版了不少为社会帝国主义效劳的作品,《这儿的黎明静悄悄……》就是其中带有代表性的一部。本刊分两期刊登这部小说,同时发表译者的批判文章。我们希望,对这个修正主义文学标本的批判将进一步展开。——
这里有一个诡异的事情说一下,《世界文学》当时标明的是“内部发行”,1977年出版了两期,1978年出了三期,然后,突然之间,《世界文学》似乎开了窍,想起了文革之前曾经出版过《世界文学》,那么,《世界文学》就不是新创刊的,而是应该继承过去的老刊号,编号也应该挨着文革前的刊物来编号,于是,标着“内部发行”的《世界文学》到了1978年出了三期之后突然停刊了,开始重新出版按文革前的总编号出版的《世界文学》。于是,《世界文学》就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1978年的《世界文学》,有两个版本的1、2、3期。
笔者当年在旧书店里看到1978年的《世界文学》有相同期号却是两种不同的版本的刊物,百思不得其解,其实背景原因,就是《世界文学》推翻了1977年出版的“内部发行”系统的这一套刊物,而重新溯源于文革前的旧系列开始接着往下编撰。
这样,刊登《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世界文学》(内部发行版)严格的意义上讲,这个刊物后来停刊了,它刊发的文章,容纳不进目前出版的《世界文学》序列中。
在《世界文学》1977年11月份出版的第1期上发表的《这儿的黎明静悄悄》的译者是王金陵,她是著名红学家王昆仑的女儿,当时是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任职。
其实王金陵的译本里,错译的地方很多,因此,《世界文学》刊登的译本并不是最好的,后来这个译本里的句子,都作了修改。
十分刺眼的是,在同一期刊物上,还刊登了一篇她所写的“评《这儿的黎明静悄悄……》”,直接指称这是一本毒草小说。
1978年1月份,辽宁人民出版社也出版了《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译本,译者施钟,仅仅比《世界文学》迟一个月。差一点,辽宁版的这本小说,要抢占《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译本首席位置。
在辽宁版译本里,有一篇序言:“‘瓦斯科夫精神’是何等货色——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一看也是批判这部小说的,火药味还挺浓。
一直到由湖北外国文学学会编辑的《外国文学研究》1978年第2期上还刊登的是一篇批判性的文章:“人性说教与战争宣传的‘奇妙’结合——评苏修战争小说《这儿的黎明静悄悄……》”,作者:薛君智。
文中写道:
——读完《这儿的黎明静悄悄……》后,人们有一种奇特的感觉:这部作品处处散发出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人性论的臭气,同时又通篇进行着关于“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的战争宣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性说教与战争宣传在这里是如何地调和起来的呢?它又有什么妙用呢?——
可见,也没有给《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以好评。
到了1980年,风向突变,在《湘图通讯》1980年第4期上,刊登了署名“季之”的文章,标题为“象生活本身那样真实、亲切——读《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直接不提过去曲不离口的“军国主义”,全面地开启对小说的不遗余力的夸赞模式:
——苏联当代作家鲍里斯·瓦西里耶夫的名著《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现在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公开出版了。这部只有十万字的小说之所以能够深深地吸引全世界的读者,固然由于它的独特的风格和紧张的情节,最主要的还是它所描写的人物是非常真实的,是令人可信的。故事象生活本身那样壮阔,人物象生活中的那样使你感到亲切,虽然他们离我们很远,却又在我们身旁。——
而在上一年,1979年6月,由吴文辉、易新农、张国培编的《外国文学下册》中,还用“军国主义”炮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呢,这速度转折得也太快了吧:
文中称:“军事爱国主义”题材“作品有恰可夫斯基的《围困》、邦达列夫的《热的雪》、西蒙诺夫的《最后一个夏天》、瓦西里耶夫的《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斯捷潘诺夫的《海浪上的花圈》和邦达列夫等的影片《解放》,等等。”
今天,我们固然可以超脱地欣赏《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艺术魅力,但是,如果脱离掉小说当年出现的语境与中国那个年代特殊的环境,我们就难以理解小说曾经以另一种方式被定性、定论。
而值得注意的是,那个时代的定性,自有小说里的本来的用意与动机来支撑,仔细地考究《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文本里的设计与构思,我们不得不说,它有着非常明确地配合当年的飞扬跋扈的苏联争霸世界的企图或者叫野心,它有着柔化地输出这个国家文化力量的用意。
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为什么在勃氏时代会出现《这里的黎明静悄悄》,而我们也才能更清晰地领悟到,作者设置的五个女兵是按照一种什么样的主观意图,让她们的存在与归宿图解什么样的意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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