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艺术重塑被巨浪吞没的历史

“卢贝娜·希米德”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5摄影/孙诗

◎何乐为

展览：卢贝娜·希米德

展期：2025.1.18-4.27

地点：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

在当代艺术的广阔版图中，卢贝娜·希米德以其对黑人身份、殖民历史与文化记忆的持续探索而备受关注。她的创作不仅回应了20世纪后半叶的黑人群体经验、非裔离散历史，还继承并拓展了黑人视觉艺术的传统。在此次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卢贝娜·希米德”同名个展中，呈现了融合舞台、拼贴、装置、绘画等多种手法的艺术作品，打开了观看黑人历史的新通道。

人物立牌呼唤对身份的再思考

没有体积感、没有厚重的肌理，仅仅是人物的色彩和轮廓，立在展厅之中。卢贝娜·希米德在作品《金钱的命名》中，用人物立牌的方式塑造了一组角色。看似戏剧布景，但没有舞台，没有剧本，没有情节推进，仅仅是演员被定格在空间里，凝视，沉默，站立，这里没有对白，只有形体本身的意味。

立牌本身带着一种舞台装置的属性——它们不是单纯的肖像，而是角色。剧场空间里，角色的变换由演员完成，装扮、台词、表演，使得身份可以流动，个体成为社会关系的一个临时节点。但在《金钱的命名》中，身份的转变并非由表演实现，而是由观看者的目光激活。每一座立起的形象都携带着自身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曾因肤色而被抹去，被压缩成一个个词汇——仆人、工匠、苦力、奴隶，或者更简单的，仅仅是一个个被估价的生命。艺术家通过对视觉形象和文字的设计去阐释角色身份，通过观者的目光、角色的灵魂和故事被激活。艺术家这样的设计呼唤了黑人身份的主体性，在解答观众“他们是谁”的过程中，其实也解答了黑人群体“我们是谁”的身份认同。

去观看这些立牌，他们身着不同服饰，手持各类物件，以自己原本的职业面貌出现。每个角色的形象可以说多姿多彩，显示出独特的生命力，但这些差异并不意味着个体的独特性，而是指向非裔群体在殖民历史中不断被迫改变身份的境遇。艺术家并未给他们以真实的姓名，而是让他们在“命名”的过程中成为象征，成为视觉秩序中的一部分。他们站在那里，如同一组身份转化的瞬间定格，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中，他们的身份被重新编写，挣扎在被赐予的身份和被强行丢弃的身份之间。这种处理方式，让作品不仅是关于历史的呈现，更是关于当代的讨论。

当立牌累积成一个系统，它们的排列形成了一种无声的秩序。这种秩序并非自然存在，而是被构建出来的，就像黑人群体在殖民历史中的角色分配，他们的身份被赋予，而非由自身选择。这些立牌不仅仅是角色，而是一种对主体性回归的呼唤——回到历史的书写之中，回到民族里，回到社会对于“身份”问题的再思考之中。每一个被立起的身影，都是历史的一道缝隙，让我们窥见被历史浪潮淹没的过去，也让我们在观看的过程中，意识到自己的位置，我们无法仅仅成为旁观者。

再绘瓷器重现旧叙事吞没的历史

希米德的作品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她借用西方艺术史的典型画面和构图方式，重新塑造其中的角色，使被边缘化的群体成为画面中的主体。这种方法可以追溯到19世纪现实主义与历史绘画的传统，例如法国画家居斯塔夫·库尔贝的社会现实主义，以及后来的“新历史绘画”潮流，这一潮流试图以现代的方式重述被主流叙事忽视或扭曲的历史事件。希米德的艺术实践也延续了这一策略，她不仅是在重现历史，更是在重新书写、反思，并赋予其新的意义。

展览精彩的地方在于希米德多样的叙事手法。《难以下咽：兰卡斯特晚宴服务》由她复绘的陶瓷餐具呈现，这些器物原本承载着英国殖民贸易的历史，而希米德在上面描绘的黑人形象，则把被剥削的劳动力和被遗忘的历史主体——非裔民族，重新拉回观者眼前。

当观众站在这些餐具前，面对餐具上殖民历史的视觉再现时，他们不仅是观看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由“胜者”书写的历史是不公的，注定意味着另一个群体被迫沉默、隐身、埋藏，沦为历史话语的标点符号。希米德用餐具承载黑人民族苦痛的方式与餐具本身承载美味的功能相对冲，形成强烈的冲突效果，将被旧叙事吞掉的生命力重新端回世界的眼前。

在本次展览中，《蓝色网格测试》这组作品呈现在一个单独的房间，观众步入其中时，首先被浑厚优雅的朗读者的声音吸引，同时注意到在同一水平线上放置的丰富多彩的蓝——图像、花纹、线条、乐器等等。这一个房间是我在本次展览中最喜欢的部分，它们并不像写实作品传达明确的意味，但却非常直接地让我感受到了一个民族的迁徙流动。被迫流亡，寻找新的家园，他们在海浪蓝色的涌动中诉说自身的历史。这个房间并非有关控诉或是愤怒，而是关于真实历史的平静诉说。无论经历何种苦难，人们依然在与世界的交流中编织美丽的花纹，生生不息地繁衍、生长。

在她的作品中，海洋不仅是空间的象征，更是历史的隐喻——它既是奴隶贸易的见证者，也是自由与流亡的象征。她的艺术作为一条蓝色的纽带起到了连接作用，使历史的潮水不断回响，而每一次回响，都是对过去的召唤，也是对未来的启示。正如社会学家斯图亚特·霍尔所言，文化身份不是固定的，而是在历史流动中不断塑造的。希米德的作品正是这一观点的视觉表达。她的艺术不仅在历史的洪流中留下痕迹，更在未来的浪潮中持续回响。

五段对话重塑自尊和主体性

《五段对话》由五块将近两米高的门板组成，门板上分别描绘着五位黑人女性，她们自信从容地站在门前，像是随时准备与人交流。现场看到的第一眼便让我想起了斯嘉丽的话，“不管怎么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这些女性可能是走回去面对家庭，也可能是走出去面对世界，无论是进是出，她们都表现出主动的姿态，而不是被动地等待某种安排。面对历史中曾处于弱势地位的存在，人们通常施以同情的怜悯或负面的联想，希米德重新塑造了这些形象，赋予其尊严、形象、现实。她们昂首挺胸，肢体语言夸张有力，色彩丰富鲜艳，这种视觉表达让她们充满活力，而不是等待救赎的弱者。希米德没有用愤怒、控诉的方式去强调黑人女性的处境，而是用柔软但坚定的笔触，塑造了这些女性的自尊和主体性。她们不再是历史的影子，而是现实世界中的人，她们生活、表达、选择自己的道路。

整场展览色彩非常丰富，尽管面积并不大，但却让人联想到那片开阔的、鲜艳的、生机勃勃的大陆。在展览的每一处，艺术家都以视觉的方式构筑记忆的层次，将那些被历史吞噬的主体带回到原本的民族叙述之中，让他们不再是被观察的对象，而是能够开口言说的主角。无论是立牌剧场的沉默对峙，还是瓷器上铭刻的隐秘历史，抑或是房间里流动的声音，她的作品都在追问：当一场新的浪潮到来，历史是否会再次淹没曾经的印记？海浪从不止息。

希米德的艺术就像一片潮水，让历史的回声久久不散，让人们在面对新的浪潮时，仍能听见过去的声音，知道自己站立的地方，也知道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