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少年与时代的拉锯战
1946年,木心考进了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正式成为林风眠的学生。那时候的上海美专,正是艺术风起云涌的地方,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探索的气息。林风眠常跟学生讲,艺术不能只守着老一套,得把西画的技法和东方的神韵捏到一块儿去。这种中西融合的路子,在当时可是新鲜玩意儿,木心一听就着了迷。
他开始琢磨怎么在画布上玩出花样,手底下试着把西画那种硬朗的笔触往里掺,同时又留着水墨画那种留白的味道。他画的线条有时候粗得像刀刻,有时候又淡得像烟雾,慢慢地摸出了一点自己的路子。那会儿他的画,已经能看出点后来的影子——既有西洋画的立体感,又带着东方画的意境,像是在纸上搭了个中西混搭的舞台。
1946年,国内局势已经乱得像一锅粥,战后还没喘口气,新的动荡又来了。木心进美专没多久,整个社会就跟翻了天似的,学校里的日子也不安稳。他本来想着能一门心思钻研画画,跟着林风眠把这中西融合的路走得更远,可现实压根没给他这个空档。
还没等他把画家的身份坐实,生活就硬生生把他拽到另一条道上。他先是跑去中学当了老师,每天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的不是画笔,而是粉笔。教书这活儿挺磨人,他得备课、讲课,还得管着一群闹腾的学生,画画的时间只能挤在晚上或者周末。教书的日子虽然稳定,但离他想成为画家的目标越来越远。
后来,他又换了路子,跑去做展览设计。他得跟人商量展览的主题,设计展厅的布局,还得跑去挑材料、搭框架。有时候为了一个展览,他得连着好几天泡在现场,弄得满身灰尘。设计展览的时候,他偶尔能把自己的画风带进去,比如在布展时用点水墨的留白手法,或者在灯光下调出点西画的层次感。
可这毕竟不是正儿八经画画,顶多算个副产品。他手头常备着速写本,忙里偷闲就在上面勾几笔,有时候是街边的树,有时候是路人的背影。这些速写线条简单,却总带着点他早年在美专练出来的味道——粗中有细,淡中有神。就这样,木心的日子在教书和设计展览之间来回折腾,画画彻底成了副业。
牢狱缝隙里的水墨与“囚稿”
1956年,木心刚满30岁,却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罪名被抓进监狱。那是他第一次入狱,关了整整半年才放出来。出狱那天,他得到消息,母亲已经去世,留给他的只有无尽的遗憾。他后来在纸上写下“我哭得醒不过来”,几个字简单却沉重。
这次牢狱只是个开头,接下来的二十年,他的命运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攥着,接连三次把他扔进监狱。每次被捕,原因都模糊不清,时间却一次比一次长。有一回,他瘦得不成样子,体重掉到最低时,骨头都凸出来了,甚至能从牢门底下那条窄缝钻出去。
他真的试过一回,身子贴着地,硬是挤出了半边,可外头呢?一片茫然,家没了,路也没了,他愣是又爬回了牢里。监狱的日子枯燥又压抑,白天他被安排去扫厕所,手里攥着扫帚,来回清那些脏兮兮的地面。
到了晚上,别人都睡了,他偷偷摸出藏好的纸和笔,用从伙食费里抠出来的钱买的廉价颜料,开始画画。那33幅水墨画,就这么一张张攒下来,画的是山水、树影,线条细腻又苍劲。后来这些画漂洋过海,到了耶鲁大学手里,被那儿的人夸成“五星级杰作”,成了他苦日子里的见证。
除了画,他还写东西,66页纸上塞满了字,足足65万,密得像米粒一样。他用的是意识流的手法,想到啥写啥,跳跃又零散。这些“囚稿”没法光明正大留着,他怕被搜走,就一针一线缝进棉袄里。那件棉袄破得不成样,可里头藏着他全部的精神世界。
纽约地下室的万字孤灯
1982年,木心56岁了,人生过了一大半,他却决定从上海走人。那时候他在上海工艺美术协会当秘书长,工作不算差,手底下管着不少事,日子过得挺体面。可他不想再待下去,收拾行李,一个人上了去美国的船。
到了纽约,他没住上什么好地方,直接租了个地下室,冬天冷得要命,墙角还常年渗水。他每天裹着毯子,窝在那个逼仄的空间里,硬是逼自己写一万字。纸不够,他就拿些废纸边边角角接着用,笔也常断墨,可他没停过。
他不光在地下室写,出门也带着本子,在巴士站等车时写几行,厨房做饭的空档再添几句,坐地铁晃悠时也能下笔。他的字迹细密,句子却冷得刺骨,比如“清早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全是江南的影子,又带着异乡的孤单。
后来这些文字攒成了书,其中一篇《街头三女人》被陈丹青看到。陈丹青翻开那几页,读完直说这家伙真会写,硬是把苦日子熬成了美学。那之后,两人碰了面,聊着聊着就熟了。木心在纽约的公寓里开了课,整整五年,从希腊悲剧讲到魏晋风流,再到唐诗宋词,一路讲下来。
来的不光有陈丹青,还有一群搞艺术的年轻人,大家围着他,听他把古今中外的文学串成一张网。课上他不急不慢,讲到《俄狄浦斯王》时细抠每一场戏,讲到陶渊明时顺手背几首诗。他手里常拿本书,翻得边都毛了,可讲起来条理清楚得很。地下室的日子苦,可他硬是靠着这股劲,把过去几十年的经历拆开重装,变成了纸上的江南。
山水画与冷冽短句的矛盾
木心的艺术总带着两副面孔。他的山水画一出手就是大手笔,33幅作品全是用俯视的视角画出来的,山川河流铺满画布,气势大得让人喘不过气。这些画最早是在他监狱岁月里攒下的,后来辗转到了美国,耶鲁大学拿去巡展了一圈。
展出那会儿,来看的人不少,画挂在墙上,旁边还配了英文说明,讲他怎么在苦日子里画出这些东西。结果好评如潮,有人直接给评了“五星级杰作”,说这画既有东方的留白,又有西方的张力,独一份。
可翻开他的文字,又是另一回事。他写《琼美卡随想录》时,句子短得像刀刻,比如有一句“爱情显得好时,不是爱情,是智慧和道德”,读完让人觉得冷嗖嗖的,像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凉意。
余华后来读了他的书,皱着眉说这文字“矫揉造作没人味”,觉得少了点柴米油盐的味道,太不像人间该有的东西。可木心压根没打算往俗里写,他早就撂下话:“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这话是他一生的底色。他在监狱里画画写字,用的全是“黑暗”和“大雪”这些意象,33幅画里常有黑压压的山影,文字里也总绕不开雪花飘落的画面。
他画一座山,不是让人觉得亲近,而是远远看着,像个孤零零的巨人;他写一页字,也不讲家长里短,就是跳来跳去的念头,硬邦邦地摆在那儿。耶鲁展出的画和《琼美卡随想录》里的句子,像是他故意拆成两半的自己,一边热烈磅礴,一边冷得像冰。他不稀罕把日子过得热乎乎,也不屑跟俗世套近乎,艺术对他来说,就是个独门独院的小世界,里头全是他的规矩。
晚晴小筑的归宿
2006年,木心79岁,乌镇政府找到他,说要把他老家的祖宅“晚晴小筑”修一修。那宅子在莫干山脚下,是他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后来年久失修,墙塌了半边,屋顶也漏水。政府花了心思,把房子重新拾掇了一遍,梁换了新的,瓦也铺得整整齐齐。
修好后,他们请木心回去住,他没推辞,收拾东西从美国回了乌镇。从那年起,他就在晚晴小筑住下了,院子里种了点花草,屋里摆着他从纽约带回来的书和画。五年后,2011年,他84岁,身体熬不住了,在乌镇去世。
去世前,他还在写东西,手边一堆稿纸,字迹还是那么细密。陈丹青接了整理遗稿的活儿,翻开那些纸,发现一句没写完的话:“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这几个字夹在一堆散文里,像是不小心漏出来的。
去世后,陈丹青把遗稿收拾好,33幅画早就有了名声,文字也陆陆续续印成书。他的生命像条河,从莫干山流到上海,再漂到纽约,最后淌回乌镇,停在晚晴小筑那片瓦下。
参考资料:[1]童明.世界文学语境中漫谈木心和情诗[J].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2024,35(4):2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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