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可贵的自由

距离上次个展已过去三年，这期间，艺术家薛松持续拓展着创作的维度：对“法自然”系列的进一步深化，对早期创作梳理下发展出“重构”系列…….他始终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这种自由的状态在今天的艺术界难能可贵。一把烈火烧尽了青年时期的激进与苦闷，却保留下其对古今、东西的包容与谦卑。冲突、妥协与消解间，路越走越远、也越来越宽，薛松讲：“或许再过十年，我就真正自由了。”

不破不立

薛松坦言自己是幸运的，有多少艺术家能在初出茅庐时就能找到自己的语言？他出生于安徽砀山，尽管父亲希望其能掌握一门乐器后进入当地文化单位工作，但薛松反而对绘画产生了兴趣。因为想去上海，他锚定了唯一招收外地学生的上海戏剧学院，连续考了三年才得以入学舞美专业。

薛松《法自然系列—水》，布面丙烯综合材料，250×250cm，2022年

其实早在年轻时，就有老师说他“画得很有感觉”，想让他投身水墨，甚至自费给他提供昂贵的宣纸。但薛松苦于过去长期现实主义与传统绘画训练的枯燥乏味，更倾心于更具张力与表现性的创作形式。学校里大量来自国外的画册让他甘之如饴，西方现代艺术如潮水般涌入中国，薛松迫切地寻求更加强有力的表达：“后来发现，看得越多越迷茫，看什么都好，但是没办法一直在别人的阴影下做东西。”

薛松《四君子》（方案二），布面丙烯综合材料，200×150cm×4，2020年

从巴斯奎特（Jean-Michel Basquiat）式的涂鸦，到德国新表现主义式的图像，薛松胸中揣着一团年轻时才有的莽劲，试图在反叛的道路上明确自己的位置。有一次，他拿扫帚蘸着颜料在房间的墙上彻夜创作，邻居甚至跑来敲门投诉；但也有消极的时候，他曾在房间里连续躺了好几个月，最后还是邻居怕他出事跑来看望：“年轻的时候力道其实挺大的。”

薛松《法自然系列—竹》，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10×110cm，2021年

迷茫间，三次剧院里的意外失火为薛松开拓了全新的创作视野。从在废墟中淘来的地板残片上作画，到在被烟灰覆盖的墙壁上刮出黑白涂鸦，薛松沉浸于万物烧尽后，消亡中又暗藏生机的复合状态，直至彻底催生出其独树一帜的标志性语言——焚烧带来“暴力美学”般的原始快感，混杂着兴奋、恐惧、解恨的情绪，让年轻的薛松终于得以释放。

薛松《破旧立新》，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60×300cm，2010年

但破坏无法构成作品的终极意义，对被消除的对象加注新的内涵，这才是创造的根基。1985年，美国波普艺术家劳申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个展在中国美术馆开幕，薛松专程从上海赶往北京看展，从此开启了自己的“拼贴”之路。在拼贴的过程里，一切过往被外界经验所束缚的图像与符号，在艺术家意志的感召下获得无限突破，它们在对立与消融的博弈间，构建出一幅全新的文化图景。“将灰烬残片制造出一种全新的视觉图像，对我而言，这一步才是真正的快感。”不破不立，焚烧与拼贴在薛松手中浑然一体，这正是生命的必经之路：它们成为了艺术家身处时代漩涡得以自洽的手段，也是他见证一切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神圣仪式。

语义的衍生

三十余年里，薛松逐渐掌握了这套稳定且行之有效的语言体系，在语法之下，他对语义的推导也随着个体、时代的变化层层推进。早期，他再现火灾现场的亲身感受，刻意保留了材料上明显的烧灼痕迹，通过纯粹的拼贴，构成一种视觉形式。伴随着拼贴而来的，是越来越多、越来越杂的材料与信息。一方面，薛松会反复斟酌各层图像和文字之间的关系：“要把它们融合在一起，对话、对抗等很复杂的情感在里面，最终我要让它们勾连出新的意义。”同时，在梳理再造的过程中，他试图找到作品更精确的切入点：“很多创作主题都是源于我感受到的文化、生存环境等产生的种种压力。”

薛松《山水》，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80×150cm，1997年

薛松借外部压力化为内驱，巧妙地以融古贯今的智慧去解决问题。他游刃有余地掌控着比喻、借代、拈连、留白等文学性的修辞技巧，碎片化的信息错综交叠，既象征现代社会中人类的行为模式，又书写出全新的图像可读性，如同一篇跨越时空的神话寓言：“用历史的记忆来隐喻当代，用当代的观念去重审历史”，以此提供观者审视世界脱胎换骨的角度。

薛松《解构书法》，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68×168cm×6，2018年

在东西方文化交融激荡的年代里，薛松感于过去逃离传统、直面西方的冲击，通过“与大师对话”系列重新演绎艺术史上的经典作品。他追求与之意境、情感上的共鸣，并在直觉的驱动下融入戏剧性的意象；而随着经济发展步入高速赛道，在感受到城市化进程加剧、消费主义盛行所带来的压力后，他创作了“大都市”系列；而在迈入“新山水”“文字与书法”系列时，更加成熟的薛松又开始回看传统：“传统的东西太强大了，难以逾越，所以我就用自己的方式重建一个自己的山水和书法系统。”

薛松《光谱山水》，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20×100cm，2018年

“我不是那种很极端的艺术家，有很多妥协、融合，我觉得我蛮适合这个角色的。”极致绚烂的作品气质下，流淌的是独属于东方的哲思。2019年前后，薛松在洗车时偶然发现了雨刮器下残留的泡沫，被其无穷变化的形态所吸引，开始发展出“泡沫”系列，作品中清晰的形象逐渐淡化，被更加极致的写意所取代。如果说，过去的作品通常是基于对社会文化和人类生活的观察、批判和反思，那从这一阶段开始，薛松回到了更加随性、松弛的状态：“如果说原来是‘读万卷书’，那现在开始‘行万里路’了。”

薛松《法自然系列—大象无垠》，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00×100cm×3，2024年

薛松《法自然系列—浪花》，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50×245cm，2022年

老子《道德经》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薛松受故乡老庄哲学影响，为新系列取名为“法自然”。他见微知著，从四季、节气、生灵中捕捉灵感，以其纯熟的语法从木纹、冰裂、落叶、动物纹等细枝末节中提炼出诗性情结，在东方抽象的领域朝着纵深的方向衍生。他进入了更广阔的自然天地，目光却追溯、聚焦细节之处，从冲击性的波普化图像蜕变为更加内敛的抽象表现，诉说着洗尽铅华后返璞归真的纯情。

薛松《法自然系列—雪融》，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80×150cm，2023年

从历史文化回归生命与自然，薛松希望能呈现更富有中国意味的抽象语言：“他们（西方抽象艺术家）能靠着个体的输出几十年如一日地创作，我也挺佩服的。但我不是那种传统的抽象，我还是要从局部微观去找一些有感觉的东西，可能刚开始看像什么，后来又在思考怎么才‘不像’，这是中国人骨子里的。”似与非似间，孕育着一股内力，推动着万物周而复始、生生不息的律动：“物质是最鲜活的东西，艺术不是孤立的，它也是物的见证，与人的心理状态和生命历程时时刻刻发生着关系。”

薛松《法自然系列—春回大地》，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80×160cm，2023年

延续着拼贴的手法，薛松还在近期创作中展开了更加当代性的实验：金属亮粉、荧光丙烯与过去常用的焚烧拼贴、半透明的色彩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画面质感越做越厚，而创作初期刻意保留的焚烧残片，逐渐成为草蛇灰线式的暗喻。薛松对“创作的惯性”高度警觉，在材料、造型上不断尝试探索，作品的语义愈发饱满：“虽然在作品题材和形式上有所变化，但对我来说，保持对世界的敏感，追求艺术的自由是始终恒定的。”

薛松《法自然系列—苍穹》，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60×200cm×4，2025年

自由精神

对创作从一而终的关注，让薛松虽亲历了中国当代艺术翻天覆地的变化，仍能很好地把控自己的节奏。其实一直到火灾发生后的第八年，他才离开单位专心从事创作。在英国大使馆为其举办的展览上，薛松第一次卖掉了作品。展览后，他手里捏着外汇券，兴奋得整夜没睡。到了2007年前后，有西方藏家找来想要买断其作品，甚至提出了预付的订单：薛松又整夜没睡——但他咬咬牙拒绝了：“这个事老感觉不靠谱，老觉得会出问题。”

薛松《前程似锦》，布面丙烯综合材料，142×214cm，2018年

疯狂的年代里，薛松不徐不急，保持在场即可：“我们是经历过从零到一的人，以前什么都没有，危机、波动也遇到过好几次，所以没办法去预想市场，只能多关注自己。”疫情后，薛松有了更充足的时间让自己沉淀，他按照豆瓣评分看了三百余部电影；他还看了数百集的纪录片和大量书籍，把原来捋不清的历史全都顺了一遍。

艺术家薛松

在创作上，薛松把早期留存的作品也全都搬了出来，看到很多不满意的地方，他按照当下的心境和审美去做调整：“我也不像吴冠中那样把不满意的全烧了，有一些局部挺好，好几张组成一个重构的作品也蛮好玩的。”在展览的筹备上，每一场个展对他而言都极耗心血：究竟要呈现怎样的思路，想要在观者面前展现什么样的薛松，都需要事无巨细地去把控。因此，两到三年是他觉得很舒服的状态，有充分的时间去梳理老作品、补充新版块。

深圳大展开幕在即，一切陆续准备妥当，薛松还特别为此次展览创作了一系列宇宙、星空题材的作品，以补充“法自然”系列完整的叙事脉络。薛松也还在摸索：“我现在做的都是基础，为了将来能更自由，可能就在‘法自己’了。”

薛松：自然非然

2025年3月25日 - 6月29日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A3展厅

（来源：ValeArt深度）

艺术家简介

薛松，1965 年出生于中国安徽，1988 年在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毕业。在近四十年的创作历程中，他将东方与西方、历史记忆与当下现实、传统文化与现代观点连接起来，被誉为中国波普艺术（Pop Art）最重要的艺术家之一。

1991年在画室的一场火灾意外成为了他创作生涯转变的契机。从此，“燃烧”和“拼贴”成为薛松独一无二的艺术手法。薛松的作品，是以火焰和灰烬为媒介，通过拼贴手段，把形形色色的印刷品残片组合成全新的形象世界，制造出微观与宏观的矛盾，造型与内容的冲突。

2019年后，薛松走过繁嚣，受道家哲学启发创作“法自然”系列，作品主题摒弃了所有可辨识的文化符号或历史叙事，取而代之以万物和自然的意象，走向纯粹的自由境界。

薛松曾于上海美术馆、上海龙美术馆、上海宝龙美术馆、西安美术馆、新加坡MOCA当代美术馆、日本上野森美术馆等举行个展。作品获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龙美术馆、香港M+美术馆、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南比尔现代大学亚太博物馆、德国波恩现代艺术博物馆、瑞士尤伦斯艺术基金会、比尔盖兹艺术基金会、法国卡地亚艺术基金会等国际重要机构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