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更改《列异传》值得商榷（上）

文/子椿

【编者按】本文论述较长，分上下文。读者可以跳过古籍原文（小字部分），直接看论述部分。

鲁迅先生是我国著名文学家、思想家，涉猎小说、散文、杂文、古籍校勘等多个领域，并做出过巨大贡献。其作品也多次出现在中小学生教材中，虽然近些年逐渐被移出，但是对社会影响依然极为深刻。

前些年，我们文化中出现一个不太好的现象，那就是如果一个人人被推上神坛，那么他所有的言行都是好的！如果风向变了，那他的所有作品都是不好的或臭的。典型的“晕轮效应”，很难公允公正的评价一个人，即便是已经去世。这样的结果导致文化反噬，近些年出现一些民国人士被重新评价就是这样的例子。

这点我非常赞成胡适先生“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治学方法，不唯书，不惟名，不惟上，不跟风。认真查找资料，相互印证。不能盲目相信权威，比如郭沫若先生对李白身世、陈寅恪先生对华佗身世的考证，经论证二人是错误的。当然有其他因素，不过也说明那些所谓大家观点不一定全对。

这里要谈的是鲁迅先生的一篇历史小说《铸剑》（初名《眉间尺》），写得非常精彩。是先生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结合古代传说和典籍改编而成的狭义复仇作品。既然是小说，夸张演绎是正常的。但是先生在整理古籍的手稿《古小说拘沈·列异传》中，大篇幅更改内容和人物，使得原文变成另一国另一人就值得商榷了。

小说《铸剑》素材来源于春秋故事，现存最早版本是汉代刘向（公元前77年~前6年）的《列士传》。为了大家了解抄录《列士传》全文如下：

干将莫耶为晋君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留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具以告之。

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思於屋柱中，得之。晋君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求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晋君。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日跳不烂。君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君，君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

鲁迅先生在《古小说拘沈·列异传》中，基本没变，只是关键名字做了更改：“为晋君作剑”改为“为楚王作剑”；“留其雄者”改为“藏其雄者”；“具以告之”改为“告之”；“思於屋柱中得之”改为“忽於屋柱中得之”；“晋君梦一人”改“楚王梦一人”；“告将以奉晋君”改“将以奉楚王”；“头三日三日跳”改“头三日三夜跳”；“君往观之”改“王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君，君头堕镬中”改“客以雄剑倚拟王，王头堕镬中”。

什么意思？就是把发生在晋国的故事转到楚国，另外断句认为“三日三日跳”系刻误重复，其实是先生断句不对。鲁迅先生为何要改？是他考据另外几个版本认为，干将莫邪之事不可能发生在晋国，应该是楚国，因之更改。

他依据宋代《太平寰宇记》里该文有校语云：“《列异传》曰莫耶为楚王作剑，藏其雄者。《搜神记》亦曰为楚王作剑。馀悉同也。”《列异传》据传是三国曹魏时期曹丕（187年~226年）的著作，但是内容里有曹丕死后正始、甘露年间事，因此人们认为是张华（232年~300年）续曹丕所作。

曹丕比刘向晚近三百年，刘向是刘邦弟楚元王玄孙，史料当然比曹丕要多得多。《列异传》原书佚失（这就是为何鲁迅勾沉），《搜神记》是东晋干宝（？~336年）撰著，干宝更晚于曹丕和张华。

鲁迅先生另一个依据是成书于汉代的《越绝书》和东汉赵晔的《吴越春秋》。《越绝书》中没有复仇故事，只是记载吴越有铸剑匠干将和欧冶子。

《越绝外传记·宝剑第十三》：楚王召风胡子而问之曰：“寡人闻吴有干将，越有欧冶子，此二人甲世而生，天下未尝有。精诚上通天，下为烈士。寡人愿齎邦之重宝，皆以奉子，因吴王请此二人作铁剑，可乎？”风胡子曰：“善。”于是乃令风胡子之吴，见欧冶子、干将，使之作铁剑。

《吴越春秋》原本佚失，著录于《隋书·经籍志》和《唐书·经籍志》，十二卷，然而今本只有十卷，并将干将莫邪故事分割成铸剑、复仇两个部分。铸剑条列入《阖闾内传·卷四·阖闾内传》，属正文，复仇条则收录进佚文部分。《太平御览》引《吴越春秋》与此相同，铸剑条收在《兵部七十四·剑中》，复仇条收在《人事部五·头下》。

我们选古本（鲁迅也是根据《太平御览》改）《太平御览·兵部·七十四·剑中》：

干将者，吴人。与欧冶同师，俱作剑。前献剑一枚，阖闾得而宝之。以故使干将造剑二枚，一曰干将，二曰莫邪。莫邪者，干将之妻名也。干将作剑采五山之精，合六合之英，候天伺地，阴阳同光，百神临观，天气下降，而金铁之精未流。莫邪曰："子以憘为剑闻於王，王使子作剑三年不成者，其有意乎？"干将曰："吾不知其理。"

莫邪曰："夫神物之化，须人而成，今夫子作剑得无当得人而后成？"干将曰："昔吾师之作冶也，金铁之颖不消，夫妻俱入冶炉之中。"莫邪曰："先师亲烁身以成物，妾何难也。"於是干将夫妻乃断发剪指投之炉中，使僮子三百鼓橐装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而作龟文；阴曰莫邪，而作漫理。干将匿其阳出其阴而献之阖闾，阖闾甚惜之。

《太平御览·人事部五·头下》：

《吴越春秋》曰：眉间尺逃楚入山，道逄一客，客问曰："子眉间尺乎？"答曰："是也。""吾能为报雠。"尺曰："父无分寸之罪，枉被荼毒，君今惠念，何所用耶？"客曰："须子之头，并子之剑。"尺乃与头，客，与王，王大赏之，即以镬煮其头，七日七夜不烂，客曰："此头不烂者，王亲临之。"王即看之，客於后以剑斩王头入镬中，二头相啮，客恐尺不胜，自以剑拟头之镬中。三头相咬，七日后，一时俱烂，乃分葬汝南宜春县并三冢。

*这就出现看似不相干的龃龉：铸剑中明确提到干将莫邪是为吴王阖闾铸剑，而复仇中眉间尺的复仇对象却是楚王。

（限于篇幅，下文再续）

2025/3/18榆木斋

主要参考资料:

《越绝书》汉代

《吴越春秋》东汉 赵晔编撰

《搜神记》东晋 干宝撰著

《吴地记 》唐 陆广微撰著

《太平御览》宋 李昉等编撰

《太平寰宇记》宋 乐史修撰

《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明 张溥辑录

《干将莫邪传说演变路径及文化意蕴》罗立群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