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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浩的嗓音没见老。
他是主持人,也是播音员,尽管他今年快70岁了,但好嗓子依然洪亮,跟他的童心一样不老。
年近70岁的董浩,身形仍与我们记忆中的“董浩叔叔”相仿,只是脸上多增了皱纹。南风窗记者在武汉见到他的那天,他穿一身灰色外套,戴一顶画家帽,像个可爱的大玩偶,跟很多孩子的印象一致。
2016年,中央电视台少儿节目主持人“董浩叔叔”从央视退休。
央视少儿节目主持人,从左至右为“花姐姐”曾媛、董浩、鞠萍、“金龟子”刘纯燕
跟他一起“退休”的,还有“80”“90”一代的儿时记忆。
退休后,董浩醉心书画、休养身心,但时间一久,他想念他的“小朋友”们了。而且,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感觉担子很重、时不我待:自己还得给小朋友们多做点事情。
去年11月,董浩在自己的抖音账号发起了一场寻人活动。他找出了自己收藏30年的书信,向那些陈旧的地址、熟悉的名字、稚嫩的笔迹发出了一句跨越时空的询问:“给我写过信的小朋友,你们过得好吗?”
这条视频发出后,评论区很快成为很多网友的“赛博树洞”。大家突然回忆起,小时候放学一路疯跑着回家看《大风车》看少儿频道,六点半是我们的黄金时间。那时候还是小不点的我们,没见过烦恼的形状,不了解生活的重量,放学时的夕阳,两毛钱的零食,怎么记都丢三落四的作业,扔在沙发上的书包,在爸妈催促中仍恋恋不舍的电视机,已经是每天最重要的事了。
主持中的董浩
很多人对董浩说,董浩叔叔,长大一点也不好玩,长大太累了,我坚持不住了。
也有人说,董浩叔叔,我想回到小时候。
董浩想知道,那些在他陪伴下成长的孩子们,现在在干什么?如果再次出现在孩子们的面前,他能帮他们回忆起童年时的快乐吗?儿时的他们有儿时的小烦恼,如今大朋友有了大烦恼,董浩叔叔的宽慰、开导,还能帮得上忙吗?
董浩决定,寻找当年给他写信的孩子们。
这场发起逾三个月的线上寻人活动,已经有了美好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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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的“女才子”之问
3月初,武汉刚刚下过一场雪,春寒料峭。风尘仆仆的董浩,刚下了从北京到武汉的高铁,就赶到了小黄工作的报社。按照提前告知小黄同学的计划,他应该是在次日5号与她见面,但他想给小黄一个惊喜。
电梯缓缓上行,离小黄越来越近,董浩也越来越紧张。他平日是不太爱激动的,但是要见到自己的“小朋友”,他感到莫名的紧张。他跟年轻人学会一个词,叫“奔现”,与相隔30年仅有一信之缘的笔友“奔现”,董浩感到忐忑。
离开主持人岗位之后,董浩反而选择亲身前往,以面对面的沟通,重新搭建与观众的连接。时间在悄然改变一切,董浩会想象那些捉着一只铅笔写信的小孩,如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但他挺确定:小黄会是一个很干练的女孩。
这从小黄30年前的信里能看出来。1994年11月7日,家住武汉的小女孩小黄给《小学生语文报》的董浩叔叔信箱写了一封信,她写信只是希望“董浩叔叔能把我当作朋友来解开我内心的一个结”。
小黄同学的手写信/受访者供图
在信里,小黄疑问,世界各国的名家才人、英雄领袖总以男子居多,而女性是其中少之又少的特例,“在我眼里,男女才华一比一,但为何为各国及世界作出巨大贡献的大批专家中,男女比例不对称呢?”
年仅11岁的小黄,已经注意到有很多女性在自己的岗位上作出贡献,她用工整英气的笔迹在信里写下:“祖国要想腾飞得比巨龙还快,必须拥有大量的女科学家、女作家,可为什么这些人不见踪影……难道,女子真的不如男子吗?董浩叔叔,我真希望世界上涌现出更多著名的女才人。”
时间的魅力也许正在于此。30年之后,小黄自己成了自己的答案。这位毕业于法语系的女孩,后来又在新闻系深造,毕业后她成了一名出色的女记者。
董浩到访这天,她刚搬了新的办公室,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妆也没化,专门买的新衣服也没穿”,她素面朝天——就像当年那个11岁的孩子一样,遇到了“埋伏”在她办公室里的董浩叔叔。
董浩计划给小黄一个惊喜/截图自:@董浩叔叔爱书画
第二天,小黄回忆这次与董浩叔叔的“不期而遇”,感觉这简直是“生命里的奇遇”。尽管董浩的脸上多了些皱纹,但当他看向小黄,说起话来,小黄觉得这与三十年前透过电视屏幕看到他时的感觉一模一样,“那熟悉的感觉将三十年浓缩在了一瞬”。
董浩叔叔和小黄同学一见如故。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从家庭到工作到育儿。
董浩把身处传媒行业的小黄视为自己的同行,他说起自己过去的择业经历。1974年到1977年之间,董浩是小学美术老师,“但我后来没有坚守住,广播电台招播音员,1000多个候选人就选一个,把我选中了,所以我没有‘忠诚于教育事业’”。
但是这些年来,董浩却反而觉得,其实他最终还是从事了教育工作,方式是“寓教于乐”。央视少儿节目主持人,形象定位不一,分别负责的节目类型也不同,与主要面向6岁以下儿童的鞠萍姐姐不同,董浩叔叔主要面向7-14岁的少年,那些在懵懂成长的孩子们,有些话不想跟家长说,会跟董浩说。当时董浩在《小学生语文报》开设了一个信箱,读者来信与董浩的回信都会刊登在报纸上,董浩说自己“留了个心眼”,主动提出不要稿费,希望报社把书信原件都转交给自己。
董浩在给80、90后的寄语中说,“我等着你们上坡以后的好消息”
就这样,董浩积攒了几万封信。
尺牍之间,保存了几万个幼嫩而鲜活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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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长的童年
从武汉回来之后几天,南风窗记者联系到了董浩找到的第一个孩子,湖南郴州的小邓同学。如今,她已经是一所小学的“邓校长”了。
跟小黄的愤怒不同,小邓寄出的信,用简短的话描述了她儿时的家庭生活,她问董浩叔叔,爸爸每天下班都很累,我应该怎样缓解爸爸的辛苦呢?
上初中时的小邓和父亲/受访者供图
这封发自1992年的信,写于小邓同学五年级的时候。作为独生子女一代,她跟大多数同龄人一样,有一个略显孤单的童年。没有兄弟姐妹的小邓,只能把电视里的董浩叔叔、鞠萍姐姐、金龟子当成自己的好朋友,而当她需要倾诉的时候,她觉得董浩叔叔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你知道全国有很多小朋友给他写信,你想过这封信写出去应该不会有回应,但我还是想把这封信寄出去,其实就是在寻找自我安慰。”
自觉不会收到回应的小邓,当年并不知道董浩给自己回了信,只不过回信刊登在报纸上,她没有看到。30年后,以大数据推荐算法作为信使,这场错过被弥补,来到了小邓面前。在网上围观了这场重逢的网友,也见证了30年过去,人与人连接方式的变革,有人说,“算法是个聪明的邮差,知道该把信塞进谁家的门缝。”
董浩在视频中念小邓的信/截图自:@董浩叔叔
小邓所在城市的郴州电视台看到了董浩的视频,主动联系董浩团队,表示他们愿意帮忙联系小邓。电视台根据那封信的地址找到小邓毕业的小学,小学档案室确定了小邓父母的姓名,因为小邓写信用的信纸是父母单位的信纸,又通过单位找到了小邓父母的联系方式,然后,小邓,不对,现在是邓校长,在茫茫人海中被锁定了。
11月22日上午,小邓在学校开表彰大会,大会即将开始时,她接到了一位记者的电话,对方问她:你是不是30多年前给董浩叔叔写过一封信?
小邓忘了。
对方又问:你是不是实验小学毕业的?
小邓说,自己是郴州市第三完小毕业的。
对方说:实验小学就是三完小!
小邓想起来了。小学名字的变化提醒了她,30多年是多么漫长的时间跨度。那封她寄出去从未想过回应的信,隔了30余年,在向小邓同学遥遥招手。此时,她不再年幼,曾经那么想要为其分忧的父亲也不在了,百感交集之中,邓校长在大会上哭了出来,一下子,她变回了“小邓”。
小邓说给董浩写信是因为不知道跟谁讲/图源:郴州广电融媒中心
找到小邓之后,董浩到郴州小邓家中看她。在小邓的回忆里,这个胖胖的、可爱的主持人,有一双温暖的手。那几天正好小邓刚做完一个手术,身体还在恢复,董浩对她的关心,让她几乎将他当作自己的父亲,而在郴州的那几天,董浩也将小邓看作自己的女儿。
为什么一封信会缔造这样深厚而奇妙的情谊呢?
1987年,《天地之间》开播;1995年,《大风车》在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首播;2002年,《芝麻开门》在中央电视台少儿频道首播。董浩参与主持的这几档节目,均以益智、娱乐性质为主,因此,他说自己是“寓教于乐”。
当时电视是毋庸置疑的主流媒介,它是全国各地绝大多数百姓了解外界的重要渠道,当然,也包括有更多时间待在家里看电视的少年儿童。80年代以后的家庭多为独生子女,城市化进程加快,很多家庭从大杂院、筒子楼住进楼房,很多孩子的童年都比较孤单,而一档在固定时间播出、由固定阵容主持的节目,就像一个信守承诺按时出现的朋友。小邓说,“董浩叔叔、鞠萍姐姐是我们永远的美好回忆”。
近距离见到老去的董浩叔叔,看到他两鬓斑白,小邓感觉几十年岁月仿佛一下被折叠了。“当年我们在电视机前看《大风车》,看到的是一个青春阳光的董浩叔叔,但是岁月不饶人,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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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算法的涟漪
在武汉那天,聊到兴起,小黄和董浩一起唱起了《天地之间》主题曲:“从地到天,从天到地,万事万物,这样神奇。”他们一起回忆了“大青蛙讲故事”,还有董浩自己做的木偶滑稽头,很多孩子都有印象,董浩会用近似腹语的方式给滑稽头配音,跟它对话。
小黄说,董浩叔叔主持过的那些节目,是她们那一代人的精神乐园,“是‘80后’‘90后’金色童年的重要部分”。
其实11岁的小黄当时不止给董浩叔叔写过信,她给“童话大王”郑渊洁、《小灵通漫游未来》及《中国少年报》的编辑部等等对象都写过信。那时她写起信来特别有劲头,既不是应付考试,也不是老师要求,而是发自内心,抓起一支笔一张纸,倾诉自己对生活的困惑、对世界的看法。她向董浩提出的那个问题,就来自于童年的她“真实的迷茫”。
小黄在信中写出自己的疑惑
3月4日,在武汉,董浩再次跟小黄说起信里的问题,而小黄经历过这次奇遇之后,也再次问自己:我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吗?
董浩说,要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
小黄做了近20年记者,积累了很多见识和素材,董浩鼓励她,尝试往文学的路上走一走。他还鼓励小黄做自己的自媒体,因为在这次寻人当中,他亲身感受到了媒介变革的力量,“现在不用登报纸贴寻人启事,算法把关键词一抓,‘武汉’、‘小黄’,砰!就把人捞上来了。”
小黄也在被打动。
“女才子”的境况,经过这30年时间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小黄也想做个抖音账号,专门访谈“女才子”,去回应自己儿时的困惑。“我总得做点什么,要跳出每天的这种重复的日常。”这不仅是小黄与董浩的重逢,也是小黄与儿时自己的重逢,她决定,做一点新的努力,“更坦然更直接地去面对过去的自己”。
小黄也想做个账号,去回应自己儿时的困惑/截图自:@小黄同学Lea
寻找小黄的过程,就像董浩往互联网的中心投下了一颗石子,荡起的一圈一圈涟漪,被小黄感知到了。一个男同学看到了董浩寻人的视频,感觉董浩要找的就是自己当年的老同学小黄,小黄说,她对他还有印象,一个黑黑的男生,很调皮。如果不是董浩,过去的同学过去的记忆,就像鹅卵石一样沉在水底,久未被小黄觉察。小黄说,自己的小学同学群,已经多年没有人说话,但是自从有人在网上看到了董浩在寻找小黄,这个沉寂多年的群体又活跃了起来,大家会在群里聊起小学时的故事,聊董浩叔叔、鞠萍姐姐,还打算抽空重聚一下。
也有很多大朋友,看到董浩叔叔的寻人活动之后,以成人身份,再次给他写起了信。小崔30岁的时候辞职,在北京开了一家小店,卖的都是自己从小吃到大的老北京吃食,把店铺装修得像发小儿的聚会。他邀请董浩来店里吃饭,他想让董浩叔叔看看,那个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大风车》的小孩,如今在用自己的方式,回忆着属于一代人的黄金时代。
越来越多的“大朋友”,借助董浩寻人的契机,也在寻找自己童年的那只纸飞机。他们像小时候一样信赖董浩,长大后的欣悦与烦恼,仍对董浩叔叔毫无保留。一个被孩子们需要的主持人,一首记忆里的歌,在互联网上延续了下去——董浩的抖音评论区,俨然成为孩子们的“赛博树洞”。在说教和竞争、填鸭教育、优绩主义、生存压力之下,《大风车》所代表的童年记忆,是乌托邦。
从广播电视时代走来的董浩,如今更认可也倍加珍惜被算法推荐机制重建的缘分,那是一种更容易被同类人捕捉到的情感表达。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陆晔曾在采访中表示,社交媒体能够形成传统媒体所无法生成的新力量,公众的情感实践与平台的开放性之间形成热切的互动,过去被认为是私密而个人的情感,能够借由网络平台形成一种情感公共领域。
退休十年后,董浩面临的公共问题,从“教育”,变成了“生活”。提出问题的还是同一代人,时间改变了我们。
董浩曾在视频里对自己的“小朋友”“大朋友”说,他知道,现在最不容易的,就是“80后”“90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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