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勤工俭学的日子里
第二年，经过考试，我和陈孟熙都取得官费留法的资格。7月前后，我们到了上海。正是五四运动之后，市面上 抵制日货，日本轮船也无人搭乘。我们饱受爱国思想的熏陶，抱着富国强兵的想法，要学好科学，以实业救国，同时自命不凡，要成为全国知名人物，不愿局限于四川省。在上 海法国公园和黄浦滩上，看到“华人与狗不准入内”的牌子， 引起对帝国主义的憎恨。同时，又羡慕大上海的繁荣。
勤工俭学生们请了一些名人演讲。张浦泉①在演讲中， 痛说中国政治腐败，是一些军阀官僚把中国搞得一塌糊涂。 他把法国说成是自由国家，到那里可以去研究无政府主义。 日本留学生向我们盛赞日本是东方强国，黄包车夫都是中 学生，拉完车便拿报纸看。
吴稚晖②在环球学生会演讲，劝 我们不要读“四书”、“五经”,把那些东西拿来做手纸，糊窗户。他说：“你们比孔夫子伟大，要出去学工业，只要做 一件好事，哪怕是改造中国的茅厕，也是对中国的贡献。”
吴稚晖一口无锡话，听不清楚，但意思明白了。我对于他提出的反孔孟颇感不平，又觉得他是有名的大教育家，前清时还中过举人，讲话必有道理，引起心中大乱，旧的思想动摇了。开始接触白 话文、白话诗，看《新青年》和孙中山办的《建设》杂志。思想上很快扭转。
①张浦泉：又名张继，河北沧县人。
②吴稚晖：名敬恒，江苏武进人，留法勤工俭学运动发起人之 一。
这年8月，从上海乘船赴马赛，途经海防、土伦、西贡、新加坡、科伦坡、吉浦的、苏伊士运河等地。在海防和西贡，看到了殖民地 亡国者的痛苦，苍蝇遍地，肮脏不堪，土人穷困无文化。西洋人从船上抛一 个铜板下来，土人立即围拢来抢。法国人雇佣黑人当警宪，压迫当地人。大街上到处设“谈话馆”,实际上是大烟馆，毒害当地人民。华侨在那一带的地 位也不比越南人高，也是挨打受气。
我们坐的船是法国麦浪号，吨位一千五。勤工俭学生坐的是四等舱，是 由货舱改的。在船上备受歧视，不能去一、二、三等舱，否则要挨骂，挨耳光。同船的，有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德国战俘①。
还有上海的几个学生搭三等舱 其中一个叫华林的，大骂我们丢了中国人的脸，不屑于与中国人往来，装扮成日本人模样，得到法国人另眼看待。我们都骂他是亡国奴。我在上海等船时，得了脚气病，到了船上，病加重了，更感受到疾病和死亡的威胁。
①德国战俘：系驻在我国青岛、威海卫的德国兵。第一 次世界大战、德国是战败国，这些德国兵就成了战俘。
双十节那天，船到马赛。中国领事馆派人把同学们接走，我因病留在军医院里，后来转到华工医院， 一住两个月，吃 黑面包。
赶到巴黎后， 一下子找不到工作， 就住在巴黎近郊华侨协社的地窖里，每天到蒙达尼中学去补习法文。当时，华侨协社拿着留法勤工俭学的招牌到国内募捐， 拿到的钱分出一部分给无法就业的学生， 给他们每月五元的维持费。
陈孟熙找到巴黎近郊一个耕田机工厂 做杂工，把我也介绍进去，每日可得十七 法郎。我们两人合住一个宿舍，买汽炉子烧 饭，晚上补习一小时法文。我们和法国工 头关系搞好，又提我当了油漆工和绘图 员。但时间不久，法国即面临经济危机，各 工厂大批解雇工人，而中国学生是首先被 解雇的对象。
当时中国学生中有五种人：
第一种是 有钱的学生，可以求学，很骄傲，看不起我 们，不与我们往来。
第二种是政治上糊涂， 生活上腐化。
第三种是读死书的，不愿做 工。
第四种是不求读书，但找工作积蓄钱的。
第五种人要搞政治活动，讨论政治问题，也积极支持做工。
我开始是想独立找一条出路，但很快就接受了第五种同学的影 响，热心搞学生运动，并成为四川学生的代表。当时，和蔡和森、李富春、蔡 畅、罗迈、王若飞等一起，经常开会讨论中国的前途问题，学习《共产党宣言》。
蔡和森明确主张走苏联的道路，与曾琦、李璜等无政府主义者争论激烈。
1920年的五一节，我在工厂参加了一次工人罢工。后来，我在工作中受 伤，被送往医院，资本家只给几十个法郎养伤，车间的工人都来探望，表示 安慰。
后来我被解雇，我的求学和就业问题都尖锐起来，我们大家都到中国 公使馆请求支持，遭到拒绝。我们大骂官僚，开始闹风潮。此后不久，我参 加了工学世界社①的活动。
①工学世界社，是以“信仰马克思主义和实行俄国式的社会革命”为宗旨的，实际上就是以后的旅欧社会主义 青年团的前身和外围组织。
发起请愿运动，被遣送回国
1921年3月，徐世昌②派专使朱启钤到 法国秘密借款③,激起中国侨民的愤怒，开 会反对，要求中国公使公布谈判详情，公 使馆的一等秘书被我们打得头破血流。这 样，就引起中法两国政府的愤怒，拒不供 给学生维持经费，我们只好回到华侨协社 住地窖。
②徐世昌：天津人，时任北洋政府总统
③秘密借款：指1921年，北洋政府准备以滇渝铁路的建筑权为交换条件。以中国五十年的印花税、验契税为抵 押，向法国借三亿法郎(后增至五亿)。
④ 李石曾：名李煜瀛，直隶高阳(今河北)人。参与成立留法俭学会。曾任华法教育会副会长、中法大学董事 长等职。
这时，李石曾④准备利用法国政府退还 的庚子赔款，在里昂办一个大学 - 中法大学。
法国里昂中法大学旧址。
法国政府划出一个 城堡作为校址。同时他们又在国内招了一批学生来，由吴稚晖出任校长。我们勤工俭学生就发起请愿运动，要求给现有的留法学生以优先入学的权利；并派一百多名代表赶去里昂抢先住宿，被里昂警察拘捕起来。
我和陈孟熙都参加了这一行动。吴稚晖抵法后，对我们采取敷衍的态度，并不认真负责解决，把我们的事情转交公使馆处理。公使馆驰电回国，向政府请示，政府批准将我们全体押送回国。从里昂到马赛，我们 一直被重兵押送，用囚车装运。
被押送回国的学生一百零四名，组织了二十几人的干事会，我是其中之 一。当时对于要不要组织干事会有分歧。后来在具体问题上又统一起来。我出 面与船长洽谈，要求把我们留在法国的部分什物书籍送还，要求改善船上生活待遇。谈判成功，大家才认识到保持一个组织是必要的。
同船有个叫林长明的人，坐头等舱，是梁启超研究系的人物。他想乘机 拉拢一批人，就送水果给我们，对我们表示同情。还有一个石瑛，坐二等舱， 是国民党孙中山的信徒，他反对我们的行动。船到新加坡时，华侨胡文虎(万金油、八卦丹的老板)派人送来两千元新加坡币，表示慰问，以广招徕。
到香港时，一同被押回国的蔡和森找我谈话，问今后的打算。我说准备读 书，或搞翻译，办报纸，办学校。他又问我对社会主义的态度。我说表示同情， 也愿意参加活动，但所知还甚少。
我反问他的打算，他说准备在香港下船，恐怕到上海会被政府扣留。我不同意这样做，认为北洋政府不至于这样蠢，会继续与我们为难；再说干事会的成员不应把大家丢下不管，就是坐牢也没有关系， 或许还会因此出名。但我未能说服他。
开船时，我看到一个法国水手，欺负码头上叫卖的中国孩子。石瑛出来打抱不平，被水手蛮不讲理地打了两个耳光。石瑛气得不得了。这时，我站出来 组织中国乘客和工人起来质问，并作代表向法国政府抗议，同时和船长谈判。 船长不得已，向石瑛表示道歉。这样替石瑛争回了面子，他非常感谢，找我谈 话。我责备了他对留法学生的态度。
我们到黄浦滩下船，学生们冷冷清清地到四马路旅馆住下。旅馆主人最初 很高兴，以为是一笔大生意。第二天要钱，我们付不出，他马上报告巡捕房。 英国巡捕就出来干涉，被我们顶回去，说是法国政府把我们押送回来的，我们的费用应由他们负责。
法国巡捕来了，我们正好用法语对付：
你们要护照吗?护照留在法国里昂市政厅，你们若不准我们入境，可以派船把我们送回去。
法国领事知道此事后，把上海县长找来大骂一 顿，说中国政府不该借法国军警的势 力压迫学生，要他们负责解决。
我们拍电报，发表通启①向社会呼吁援助。林长明当时发表讲话，表示同情我们。而石瑛却向报界主张留法学生解散团体，自找出路。同学们很气愤，主张去打他几个耳光。
经过一番斗争，政府答应出一笔旅费给学生回家， 李石曾则同意中法大学在北京碧云寺为留法学生开一个班。陈孟熙就直接去了北京入学。
我回四川为留法学生继续请求支援。这时，蔡和森等人也来到 上海。他们原想找广东国民党帮助，没有见到孙中山。汪精卫出来应付，说 国民党眼前力量还小，等我们北伐到了长江两岸，再请你们出来工作。就这 样，他们一个钱不给，就把学生打发走了。蔡和森等只好来找我，我说服上 海的留法学生团体，把争得的旅费分给他们一份。
蔡和森当时已参加党，他问我愿不愿意去苏联。我不愿意。他说不去也好，可以回四川去搞学生运动。我答应做一些发行党的书报的工作。
①通启：即《被迫回国留法勤工俭学生一百零四人通启》。
文学梦破灭，加入共产党
1921年冬，从上海乘船沿江而上。在汉口换船时，被码头搬运夫敲诈。后到宜昌，因冬天水枯，轮船停航。逗留了一些时候，换木船到夔府，又换汽 船到重庆。我以留法同学代表的身份，去见杨森①、刘湘⑨等。最初他们满口答应帮助，以后就推得干干净净，或者令秘书出来应付一下。
在重庆时，我经常给《新蜀报》写稿，谈国际形势，写白话诗，介绍留法学生情况等。三个月后，因参加重庆学生运动会，我对其中一项比赛不满，发表了评论，招致学生反对，声称要打报馆。这样我便离开重庆，去成都，并回故乡去看看。
四川当时是军阀割据的局面，政治非常腐败。投靠军阀的知识分子堕落不堪。青年学生没有组织，盲目性很大，受军阀利用。在成 都，正碰上军阀内战。那时我 从事发行《向导》周报工作， 已正式填表加入共青团。
1923 年又回到重庆，继续在《新蜀报》写文章，担任主笔(编辑)。到秋末，因发表一篇论文，指责军阀内争，祸害人民，触犯了军阀刘湘。于是他派军警持枪“礼送”我离开四川。我走后，推 荐萧楚女同志到《新蜀报》,为党保持了一个宣传阵地。
③杨森：原名淑泽，又名伯坚，号子惠，四川广安人。时任川军第二军军长。
④刘湘：字甫澄，四川大邑人。时任川军总司令兼四川省长。1923年出任吴佩孚所委之四川善后督办。
1923年冬，我到北京，当时仍然向往做个文学家。在同学的帮助下，经与李石曾斗争，我进了中法大学，继续学习。同时，颜昌颐、萧振声和其他几个同志找我谈话，介绍我参加了中国共产党。
当时，党的经费困 难，党员要资助党，还要 帮助困难的同学。我只 好卖稿子，和郑振铎①等 文化人发生了联系。但 报馆撰文常苦于无固定 的收入，生活很清苦。每天的生活费仅两角钱，常常买点 馒头就白开水充饥。
后来，进北 京城里做工作，也是在艰难中挣 扎。没有住处，去朋友家，朋友只答应招待一次。去多了，朋友上床睡觉，不留宿。不得已，到火车站、图书馆去取暖，还曾深夜在大街上踯躅，被警察疑心为小偷，饱尝了穷苦生活的屈辱。
①郑振铎。原籍福建省长乐县，生在浙江省永嘉县(今温州市)。著名文学家、翻译家、收藏家。1919年参加 五四运动。同时与沈雁冰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曾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小说月报》主编 ，上海大学教师。 《公理日报》主编等。
初入党时，只在中法大学范围内工作。1925年，我离开了学 校，开始搞工会工作，学生运动， 统战工作，参加北京地委。文学 活动就逐渐停止了。那时是第一 次国共合作，党批准我参加国民 党北京特别市党部工作。国民党 方面有吴稚晖、顾孟余，共产党 三个代表：李大钊、张国焘和我。 我同时还担任学生联合会的党团书 记 。
当时，党内是陈独秀领导时期。我对于党的路线已有一定的 认识，革命人生观已经初步确 立，踏上了职业革命家的道路。
在几个问题上和当时的领导有分 歧。
第一是依靠国民党左派问题。我认为那些左派已经腐朽，应该创造真正的左派。
第二 是有人主张依靠冯玉祥。因冯玉祥那时在北京搞政变，自称国民革命军。我认为到时候冯是会有变化的。
第三是对于党在广州开办黄埔军 校一事，我主张派优秀工人和党员去黄埔，准备搞武装，我自己也要去学习。
结 果被批评为小资产阶级意识和军事投机，要我到工厂中去锻炼。我在北京地毯 厂干了几天，被厂方发现是知识分子被辞退了。在文艺方面，我提出一些观点， 认为主要应写劳动人民，暴露军阀和封建势力的腐败。
1926年，北京发生了“三一八”惨案。事件起因，是日本派军舰驶进天 津大沽口，北京学生掀起抗日运动。当时，北京的兵权在冯玉祥手中，他比 较同情进步势力。进步势力想利用他向段祺瑞政府施加压力。
3月17日，我 和另外三名代表(由北京各团体联席会议推出，两个是共产党员， 一个是国民 党员)去见段祺瑞，和卫兵发生口角，卫兵竟至动武。我警告段祺瑞的秘书长： 现在已经是民国，反对人民的人，如清朝皇帝、袁世凯都垮了台，段祺瑞也 不一定保得住。
第二天，我们发动几千人的游行，在铁狮子胡同执政府大门口，军警向游行队伍开枪扫射，造成喋血惨案。我是游行带队人之一，被人 群挤在两挺机关枪之间，幸未负伤。游行队伍被打散。
惨案之后，北方区委 有人估计为反动时期到来，革命退潮开始，主张撤退机关，转入地下，不敢 组织示威反击。
我的主张相反，认为革命仍在高涨，应乘势暴露段政府的罪 恶。后来，我们组织追悼会，追悼死难烈士。虽然段的暗探混进来，但有冯 玉祥派兵保卫，段未动手。
不久，北伐军由广州出发，革命新形势出现了。四川军阀杨森慑于革命 潮流的高涨，向革命方面投机，向李大钊表示，要求派代表去改造他的部队， 以便参加国民革命。李大钊①即派我去做这工作。我当时接受了任务，即离开 北京，第二次回到四川。
杨森在万县接待我，他说：“李大钊是我的知交，要我参加国民革命是可 以的，但我是吴佩孚②提拔起来的，不便背信弃义去反对他。”
我说：“你最好 将部队改造好，协助北伐军解决云贵问题。”
他吹牛说，要出十万兵到两湖去 援助北伐军。他还说，第三国际也派代表来和他接洽，要他参加世界革命。我 对他这说法有怀疑。
第二天，杨森介绍我认识了所谓的第三国际代表，原来 是朱德同志。朱总是在德国留学时加入我党的，后去苏联留学一年，回国不 久，被党派往杨森部做工作的。我们互相说明了代表身份，朱总即介绍我去 重庆特委接上关系。
当时杨森不肯明确表示态度，虽然提出由北伐军派人来改造部队，但实为 观望，暗中取利。他设了几个招待所，分别招待蒋介石和国家主义派的代表。
我到重庆和党的特委联系，领导人是杨闇公同志。我去之后，又认识了刘 伯承同志②,他回川任军事特派员。我们一起策划了八个旅集中顺庆，计划创 造革命根据地。刘任总指挥，我任政治部主任。当时顾虑部队渡嘉陵江时，会遭到陈书农①一个旅的袭击，派我去争取陈书农中立。陈已满口答应，不料刘 伯承那边的事情却垮了台。两个旅长反对改造部队，迫使刘离开，起义计划 被杨森等军阀分化破坏了。
①李大钊：时任中共北方区委执行委员会委员长、国民党北京执行部组织部长。
②吴佩孚：字子玉，山东蓬菜人。北洋军阀直系首领。
⑤刘伯承： 四川开县(今属重庆)人。曾参加过护国、护法战争。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任中共重庆地方 委员会军事委员会委员。
1927年3月底，重庆爆发了“三三一”惨案。起因是蒋介石的代表到重 庆，阴谋策动刘湘发动屠杀，结果造成杨闇公同志被捕杀，五百多人被害的大惨案，四川出现一片反共拥蒋的白色恐怖。
当时我在合川做工会工作和学生 运动，合川县政府的一位工友来报告说，县长欧阳于彬和陈书农等商量抓共 产党人，要我赶快离开。我到合川找陈书农，是经过陈的叔父陈梦云介绍的， 我立即找他来质问情况，陈梦云比较有良心，答应把我送到重庆。
到重庆是4月5日，正是“三三一”惨案之后，我不能久留，上船东下， 躲过军警的搜捕，向武汉——当时北伐军占领下的革命中心 去了。
①陈书农：时任川军第二十八军第三师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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