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这年，我在镜中望见父亲当年的影子——两鬓的星霜已连成雪线，眼角的皱纹如敦煌壁画上的裂痕，连清晨起床时骨骼的轻响都仿佛在提醒：这具身体已不是二十岁翻山越岭的躯壳。前些日子整理旧物，翻出年轻时省吃俭用买的登山包，布料依旧崭新，可膝盖的旧伤让我连郊区的土坡都望而生畏。这才惊觉，当年攒着钱想等“财务自由”再去的梅里雪山，如今成了药盒里钙片的包装图案。
抽屉里珍藏的巧克力，是十八岁在便利店橱窗前徘徊数月都舍不得买的舶来品。如今撕开金箔放入口中，甜腻得发慌，却再尝不出那个晚自习后隔着玻璃张望时的渴望。
年轻时总以为存款数字是幸福的密码，直到去年住院时，隔壁床的老哥念叨着：“早知道肝癌来得这么急，当年就该带闺女去迪士尼，而不是逼她考什么钢琴十级。”他手机相册里最新照片，是化疗前在病房用棉签和药盒给孙女搭的玩具城堡。
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存折的枯手，里面是他攒了半辈子要“养老”的钱，最终全填进了ICU的仪器。他总说等退休要重拾年轻时的摄影梦，可那台蒙尘的胶片相机，现在成了我书架上最刺眼的摆设。儿子婚礼那天，我穿着二十年前就备好的西装，腰围却比当年宽了三寸。司仪让新人给父母鞠躬时，忽然想起自己三十岁生日那天——为了赶项目进度，把母亲煮的长寿面晾成了冷坨。现在她躺在养老院窗边，已认不出西装革履的我，却总攥着张我穿开裆裤的老照片。
这些年总教育孩子“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却在某夜加班时猛然发现：自己活成了年轻时最怕的模样——存款数字超越父亲当年，可陪母亲看场电影的时间，竟比三十岁时更奢侈
去年自驾去青海湖，在海拔3800米处喘得扶墙时，遇见个七十岁的背包客。他蹬着改装过的三轮车，车前挂着“环华第9年”的牌子。“年轻时总说等孩子成家就出发，结果等完孙子等重孙。”他笑着拍拍生锈的车铃，“现在每天吃降压药上路，但听见风声还是和十八岁那年一样心动。”
这话让我想起单位新来的实习生，总在午休时溜去画墙绘。有老同事嗤笑他不务正业，我却偷偷羡慕——当年我也这样在报表和诗集中撕扯，最终把画笔锁进了“等退休”的承诺里
五十岁的深夜整理相册，发现最鲜活的照片全是“计划外”的偶然：女儿三岁时突发的动物园之行，暴雨中与老友挤在便利店吃关东煮，甚至某次迟到被扣奖金却邂逅的朝霞。而那些精心规划的“等孩子高考后”“等升职后”的旅行计划，至今仍贴在冰箱上泛黄。
如今常对年轻人说：别把人生切成“奋斗期”和“享乐期”，三十岁淋过的雨，八十岁的伞接不住；二十岁想吻的人，六十岁重逢时只剩礼貌的拥抱。储蓄健康比攒钱重要，攒故事比攒物件珍贵。
五十岁才懂得，所谓“知天命”，不是认命，而是明白有些花期错过便不再——就像我书柜里那本崭新的《徐霞客游记》，它的折痕永远停在序言页，而窗外樱花已落了十五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