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去世了,就在昨日清晨,天还没亮。
风儿还带着三月的凉意,我却已经满头大汗地赶回了阔别十年的老家。
当我风尘仆仆赶到那座记忆中的青砖小院时,堂屋里的白布已经挂了起来。那方白布在春风中轻轻摇曳,仿佛是在向我诉说一种无言的告别。
院子里的柿子树长高了许多,枝繁叶茂,树下的石桌上摆着几碗供品,香烛的气味混合着槐花的香气在春风中飘散。
我叫周明正,今年四十有七。哥哥周明德比我大三岁,在县城靠修自行车为生。在父母相继离世后,这座老宅便只剩下他和嫂子林淑芳带着侄女周小兰居住。
而我,在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拎着两个蓝格子编织袋搬到了市里,有了自己的小日子。此后,我与这个家渐行渐远,连过年也只是打个电话问候,借口工作忙不能回家。
"明正回来了。"邻居王大婶看见我,叹了口气,"你哥这两天一直念叨你呢,说你要是能回来就好了,没想到..."
她的话没有说完,眼圈已经红了。我心里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整理哥哥遗物时,我在一个上锁的铁皮盒子里发现了我的房产证。那是我在市里买的小两居,记得当时花了我全部积蓄,还贷款了十五年。可现在这房产证上的名字却不是我的,而是侄女周小兰的。
我一时愣在原地,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手指摩挲着那本红皮证件,我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疑问。
"明正回来了?"嫂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穿着一件陈旧的蓝布褂子,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眼睛红肿,想必是哭了很久。她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十年未见,她眼角的皱纹深了,眼袋也明显了,但目光却比从前柔和。
"嫂子。"我站起身,有些尴尬地叫了一声,手里还拿着那本房产证。
她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证件,眼神复杂,缓缓叹了口气:"坐下吧,时候到了,有些事情,是该跟你说清楚了。"
她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我,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喝的菊花茶,还用的是家里那只青花瓷杯,杯口有个小缺口,已经不知道存在多少年了。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那时我刚在市里一家建材公司站稳脚跟,手头并不宽裕,连房租都是月月紧巴。
那天我正在送货,接到哥哥的电话说父亲病了,需要手术,但家里没钱。我二话不说跑回老家,把存折里的两万块积蓄都给了哥哥。那是我准备在市里买房的首付,但在父亲的病情面前,这些都不重要了。
父亲还是走了,我花了三天假期奔丧后就匆匆回了市里。之后那笔钱却始终没有还回来,每次我打电话回家,哥哥总是支支吾吾地说最近生意不好,小兰上学要花钱。
时间一长,我心中不免生出怨气,加上当时与嫂子因为一些琐事有了嫌隙。记得那年端午,我回家看到嫂子给了隔壁李家的孩子一个粽子,却没给我包。小事一桩,却让本就积怨的我彻底离了心。
此后我便再没回过老家,连除夕也只是打个电话应付了事。电话那头,哥哥总是笑呵呵地说:"没事,你在外面忙,有空再回来。"
"你还记得小兰考大学那年吗?"嫂子的话把我拉回现实,她给我添了茶,"那年你哥让邻居老李给你带了信,说小兰考上了省城的财经大学,家里困难,想请你帮衬一下。"
我握紧了茶杯,记忆中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是九八年的夏天,老李骑着自行车专门来我单位找我,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把衣领都打湿了。他说小兰考上大学了,哥哥想借点钱。
但我当时正为公司的事焦头烂额,刚接了一个大单子,日夜加班。又想起那笔未还的钱,心里一窝火,便随口说改日再谈,之后也就忘了这茬。
"后来呢?"我问道,声音有些发涩。
"后来啊..."嫂子望向窗外的柿子树,目光深远,似乎穿过时光看到了过去,"你哥从没埋怨过你。那时他说,'明正在市里打拼不容易,咱们自己想办法。'然后他多接了修车的活儿,天不亮就去摆摊,晚上九十点才回家。"
她说着,眼里泛起泪光:"我也去了服装厂做了缝纫工,一个月挣一百五十块。日子虽然紧巴,但还是供小兰读完了大学。"
那股愧疚感在我胸口扩散,我想起哥哥粗糙的双手,小时候他总是用那双手把最好的东西给我。
"那我的房子,为什么..."我指了指那本房产证,却不知道该如何问下去。
嫂子拿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香烟,那是哥哥生前最爱抽的牌子,递给我一支:"你哥走得太急,很多话没来得及跟你说。不过,他留下了些东西,或许能解答你的疑问。"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是侄女小兰回来了。她已经二十七岁,是个秀气的姑娘,穿着朴素的黑色连衣裙,衣服有些旧了,但干净整洁。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看起来疲惫但坚强。
看到我,她怯生生地喊了声"小叔",然后进了里屋。那声音里带着一丝陌生和试探,毕竟十年未见,她已经从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院子里的老梧桐树下,邻居们摆了几张方桌,桌上放着几盘简单的菜肴,都是左邻右舍送来的。这是北方农村的习俗,谁家有丧事,邻居都会带些菜来帮衬。红烧肉,清炒青菜,醋溜土豆丝,还有一盘我小时候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晚饭后,邻居老王来吊唁。他是与我哥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头发已经花白,却依然骑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车铃还是那个熟悉的清脆声音。
"明正回来了,"老王坐在石凳上点起一支烟,"你哥生前常念叨你,说你在市里有出息了,他心里高兴。"
"王叔,我..."我开口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明正啊,你哥这人实在,一辈子没亏待过谁。"老王缓缓吐出一口烟圈,"那年你住院,他把你给他的钱全都用在你身上了,自己却舍不得买件像样的衣裳,那件灰色的中山装穿了十几年,袖口都磨白了还在穿。"
"什么住院?"我一头雾水,茫然地看着老王。
老王愣了一下,眉头皱起:"你不知道?就是你刚去市里那会儿,九二年冬天,得了急性肝炎,住了市二院。是你哥接到医院电话赶过去垫的医药费。那时医疗保险还不完善,手术费和药费加起来将近一万八,几乎花光了你给他的钱。"
他顿了顿,又说:"你哥说怕你担心,就没告诉你实情,只说是单位先帮你垫付的。后来他每个月省吃俭用,想着攒钱再给你..."
我如遭雷击,脑海中闪回那段记忆。九二年冬天,我确实突发急性肝炎住过院,但我一直以为是单位垫付的医药费,后来我工资里按月扣除了一部分。原来,那笔我以为哥哥借去却没还的钱,竟是用在了我自己身上。
"不可能..."我喃喃道,"那后来单位扣我工资..."
"那是你哥每月寄去的。"老王摇摇头,"他托你们单位财务每月从你工资里扣,就是怕你知道了不肯接受。你哥就这性格,宁愿自己受委屈,也不肯让家里人难过。"
我的双手开始颤抖,想起十年来对哥哥的误解与埋怨,心如刀绞。那碗还没喝完的菊花茶,在灯光下泛着苦涩的清香。
夜深人静,我坐在哥哥生前常坐的院子里,点起一支红梅香烟。春夜的风带着泥土的清香,柿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摇曳,如同哥哥温暖的手在抚慰我。
我想起小时候,每到夏天,我和哥哥就在这棵树下纳凉,捉知了。他总是把捉到的最大最肥的知了给我,自己留下瘦小的。又想起上学时,我们共用一本破旧的数学课本,哥哥总是等我先看完再看。那时家里穷,一双新布鞋要穿两年,哥哥的鞋总是比我的破得快,因为他把好的那双让给了我。
突然,嫂子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旧皮箱。那是父亲留下的老物件,皮面已经有些开裂,铜扣也锈迹斑斑,但依然保存完好。
"这是你哥的日记和一些信件,他说如果有一天他先走了,要我交给你。"嫂子的声音很轻,如同夜风中的叹息。
我接过皮箱,打开的一刻,一股旧纸张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子里有一沓泛黄的信纸,整齐地叠放着,最上面一封是写给我的,却没有寄出。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里面是哥哥那熟悉的瘦长字迹:
"明正:
你好!写这封信时,我刚从医院回来。医生说我的心脏不太好,可能时日无多。想到这些年我们兄弟之间的误会,我心里很是愧疚。
记得你刚去市里那年冬天,医院打电话说你急性肝炎住院,需要马上手术。我二话没说就赶了过去,用你之前给父亲看病的钱支付了全部医疗费用。当时想着等你好了就告诉你真相,可看到你术后虚弱的样子,又怕你担心,就一直没开口。
后来我每月都省下一点钱,托你们单位财务从你工资里扣,就怕你知道了不肯收。本想着等攒够了钱再登门向你解释,但这一等,就是十年。
关于你市里的房子,是我托小兰办的。前些年听说你买了房,又听说你单位可能要裁员,我怕你有困难,就把这些年攒下的钱托小兰帮你还了一部分房贷,把房子过户到了她名下。我想,万一你有什么急事用钱,房子在小兰名下,你也好开口。
明正,哥哥这辈子没出息,没能给你多少帮助,反而还让你误会多年。但请你相信,不管什么时候,家永远是你的港湾,我和你嫂子、小兰,永远是你最亲的人。
你的哥哥 明德
一九九九年十月"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原来,我这些年一直误会了哥哥,而他却从未解释,只是默默承受着我的冷漠与疏远。
皮箱里还有一本厚厚的账本,是用线订起来的老式簿子,记录着哥哥多年来的收支。里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修自行车收入,每月存下部分准备还弟弟的钱;女儿上学费用;妻子做针线活的收入...
翻到最后一页,写着:"明正的房子已经登记在小兰名下,算是我欠他的一笔情分。希望他不要怪我擅作主张。"
我又翻到日记本最后几页,发现哥哥曾写道:"今天去做了体检,医生说我的心脏不太好,怕是时日无多。想来想去,决定把自己积攒的钱交给小兰,让她以后把明正的房子过户到她名下,也算是我这个做哥哥的,最后能为弟弟做点什么。明正在市里买了房子,听说日子过得不错,我很为他高兴。这些年没能还上钱,心里一直过意不去。"
日记的字迹有些颤抖,可见当时哥哥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差。我合上日记本,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这么多年,我以为哥哥欠我的,却原来是我一直欠着哥哥的情分。
"你哥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见你一面。"嫂子坐在我身旁,声音低沉,"尤其是去年过年,他特意让我杀了只鸡,炖了鸡汤,说万一你回来了可以喝上一碗热乎的。结果等到半夜,电话里你说单位有急事走不开..."
她的声音哽咽了:"他常说,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只是他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些年,他每次去市里修车,都会特意绕到你住的小区门口看一眼,远远地,不敢打扰你。"
我想起去年有一次,我在小区门口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从马路对面经过。当时我还以为是看错了,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哥哥。他来看我了,却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确认我过得好就满足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留在老家,帮着操办哥哥的后事。那些年从未谋面的亲戚都来了,他们对我这个"城里人"充满好奇,却又因为我多年不回家而有些疏远。我听他们讲起哥哥的为人:修车从不多收钱,邻居有困难总是第一个伸手帮忙,村里办红白喜事他总是跑前跑后...
清明过后,侄女小兰找到我,坚持要把房产还给我。她穿着一件朴素的碎花连衣裙,手里拿着房产证和一沓文件。
"小叔,这是爸爸留给我的钱,还有房产证。我已经工作了,在省城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有能力租房子住。爸爸的心意我明白,但我不能占着您的房子。"她执拗地说,眼神坚定得像极了年轻时的哥哥。
"你爸爸生前最牵挂的就是您,常说您在市里打拼不容易。我不能辜负爸爸的心意,也不能让您再误会我们。"
看着侄女倔强的样子,我恍惚看到了年轻时的哥哥。那时我们兄弟俩挑着扁担去集市卖菜,遇到下雨,哥哥总是把唯一的蓑衣让给我,自己淋得浑身湿透也不皱一下眉头。回家后他发高烧,母亲心疼地训他,他却笑着说:"不要紧,明正还小,别让他淋着了。"
我的心被深深触动,这种似曾相识的无私与付出,仿佛穿越时空,从哥哥身上传递到了小兰身上。
"这样吧,"我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决心,"你和嫂子搬到市里去住,那房子够大,我们一家人住在一起。这些年,我亏欠了你们太多,也该补上这份亲情了。"
小兰惊讶地看着我,嫂子的眼眶红了:"明正,你不嫌弃我们娘俩?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嫌弃什么?"我声音哽咽,"咱们是一家人啊。你看,这么多年了,我们竟然因为一些误会分开了。哥哥若是在天有灵,肯定希望我们重新团聚在一起。"
嫂子激动地点点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你哥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他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
就这样,我们决定一起搬到市里去住。临行前,我去了哥哥的坟前,献上一束黄菊花和一包红梅香烟。站在坟前,我仿佛看到哥哥正冲我微笑,就像小时候每次我犯了错,他总会原谅我那样。
搬家那天,我们带上了哥哥生前用过的藤椅和那本旧相册。嫂子收拾出一件哥哥最爱穿的蓝布衬衫,上面还有一个补丁,那是哥哥亲手缝的。她小心翼翼地装进了行李,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我的旧自行车后座上绑着那个旧皮箱,里面装着哥哥的日记和信件。小兰坐在我的电动三轮车后厢里,抱着几盆哥哥生前种的吊兰。嫂子则把院子里的几棵葱和一小块菜地里的香菜挖了出来,用湿报纸包好,说是到了市里也要种上,让我能吃到自家种的菜。
路过县城时,我特意带他们去了一趟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这是我们第一次以新的方式团聚,虽然少了一个人,但我知道,哥哥的爱一直在我们中间。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了市里的家。阳台上摆放着嫂子带来的花盆,厨房里传来菜肉下锅的声音,小兰在整理她的书和电脑。夕阳的余晖洒在小区的梧桐树上,远处传来孩子们嬉戏的笑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而温馨。
晚饭后,我们坐在阳台上。小兰翻开那本旧相册,里面有我和哥哥小时候在柿子树下的合影,有全家人在县城照相馆拍的全家福,还有哥哥单独抱着刚出生的小兰的照片...
"你看,这是你小时候,"嫂子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说,"那时你发高烧,你哥背着你走了十里地去镇上找医生。回来后,他的脚都磨出了血泡,却一声不吭。"
她又翻到一张全家福:"这是你上高中那年,你哥为了给你交学费,去砖厂打了三个月的工。回来时,手上的茧子厚得像老茄子皮一样。"
听着嫂子的讲述,我仿佛穿越回了那些温暖而艰难的岁月。那时候虽然物质匮乏,但亲情却如此丰富。而我,却因为一时的误解,错过了与哥哥相处的十年时光。
"小叔,"小兰突然说,"我爸生前最喜欢这首歌。"她打开一个老式录音机,里面传出《常回家看看》的旋律。这是九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歌,唱的正是游子与家人的深情。
"每次听到这首歌,爸爸都会特别安静,有时还会偷偷抹眼泪。"小兰轻声说,"他说,人这一辈子,最亏欠不起的就是亲情。"
夜幕降临,我站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楼下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像是哥哥在和我说话。。
春风吹过,带走了烟雾,也带走了多年的隔阂与误会。在这个新的家里,我们会一起重新开始,弥补那些错过的岁月,珍惜眼前的团聚。
我抬头望向星空,仿佛看到哥哥正在微笑。人这一生啊,总是在错过了才明白珍惜,在失去了才懂得感恩。。
月光如水,洒在新家的窗台上。我知道,从今以后,我将不再独行,因为哥哥的爱,已经化作了这个家的根基,支撑着我们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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