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柳镇的清晨总是从河边的捣衣声开始的。天刚蒙蒙亮,周巧娘就已经蹲在青石板上捶打着一家人的衣裳。她今年二十五岁,生得柳叶眉、杏仁眼,虽不是绝色美人,却自有一番江南女子的温婉韵味。河水冰凉,冻得她手指发红,但她不敢耽搁——丈夫陈大柱天不亮就去城里接活了,她得赶在他回来前把家务都料理妥当。
"巧娘,这么早就来洗衣啊?"隔壁王婶挎着篮子走过来,蹲在她旁边的石板上。
"大柱接了李员外家的木工活,说今天要多赶些工。"周巧娘拧干一件蓝布衫,水珠顺着她纤细的手腕滑落,"王婶,您家小宝的风寒好些了吗?"
"多亏你给的枇杷膏..."王婶的话突然停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周巧娘的手腕,"哎哟,这银镯子是新打的?花纹可真精致。"
周巧娘慌忙把袖子往下拉了拉,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是...是大柱前日从城里带的..."
王婶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但周巧娘知道,不出半日,全镇都会知道陈大柱给媳妇买了新镯子的事。她心里既甜蜜又忐忑——这镯子其实不是大柱买的。
第一次见到刘三,是在去年腊月。那天飘着细雪,周巧娘去镇上买年货,远远就听见清脆的铃铛声。一个穿着靛蓝棉袍的年轻货郎挑着担子走来,担子两头挂满各色货物,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胭脂水粉,珠花簪子——"货郎的吆喝声清朗悦耳,走近了才看清他的相貌:二十七八岁年纪,剑眉星目,笑起来左边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比镇上的后生都要俊俏三分。
周巧娘本不想停留,却被担子上一个绣着牡丹的荷包吸引住了。那牡丹针脚细密,配色鲜艳,比她绣的要精巧许多。
"嫂子好眼力。"货郎放下担子,拿起荷包递给她,"这是苏州绣娘的手艺,整个青柳镇独一份。"
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完全不像寻常货郎那般粗糙。周巧娘接过荷包时,指尖不小心碰触到他的掌心,顿时像被烫着似的缩了回来。
"多少钱?"她低着头问。
"三十文。"货郎笑眯眯地说,"不过若是嫂子喜欢,二十五文也成。"
周巧娘咬了咬嘴唇。二十五文够买三斤白面了,大柱知道了肯定要说她乱花钱。可这荷包实在精致...
"我叫刘三,每月初五、十五都会来青柳镇。"货郎见她犹豫,从担子下层取出一个小瓷盒,"若是嫂子手头不便,不妨试试这个。上好的茉莉香粉,只要五文钱。"
那香粉盒子不过拇指大小,白瓷上绘着几枝红梅,小巧可爱。周巧娘终于摸出五文钱,换回了那个小瓷盒。她不知道的是,这一买,就买出了日后的大祸。
从那以后,每逢刘三来镇上的日子,周巧娘总会找借口出门。有时是去买针线,有时是去河边多洗一件衣裳。刘三的货担里总有新鲜玩意儿:镀银的耳坠、描金的手镜、绣着戏水鸳鸯的帕子...每一样都让周巧娘爱不释手。
"嫂子今日气色真好。"三月初的一次相遇,刘三递给她一支桃花木簪,"这颜色衬你。"
周巧娘红着脸推辞:"我不能总收你的东西..."
"哪的话。"刘三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我是真心觉得嫂子与众不同。你看镇上那些妇人,哪个不是粗手大脚?只有嫂子你,天生就该穿金戴银..."
这话说到了周巧娘心坎上。她从小就知道自己生得俊,嫁给陈大柱虽是父母之命,但心里总有些不甘——大柱人虽老实,可整日与木头打交道,身上总带着木屑味,哪有刘三这般风流倜傥?
"你别胡说..."周巧娘嘴上拒绝,眼睛却忍不住往刘三脸上瞟。
刘三见状,胆子更大了:"明日午时,我在镇东头的破庙等你。"说完不等她回应,挑起担子吹着口哨走了,留下周巧娘一个人站在路边,心跳如鼓。
第二天,周巧娘在灶台前转了三圈,终于对婆婆说要去挖些野菜。她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藕荷色衫子,还抹了点刘三给的香粉。
破庙年久失修,但正殿还算完好。周巧娘推门进去时,刘三已经等在那里,地上铺着一块干净的蓝布,摆着几样点心和一壶酒。
"你...你这是做什么?"周巧娘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刘三笑着走过来拉她的手:"怕什么?就是请嫂子尝尝我从县城带的点心。"
那双手温暖干燥,轻轻一拽就把周巧娘拉进了殿内。阳光从破败的窗棂间洒落,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刘三倒了一杯酒递给她:"桂花酿,不醉人。"
周巧娘从没喝过酒,第一口呛得直咳嗽,刘三连忙拍她的背,手掌顺着脊梁慢慢下滑...
当他的手探入衣襟时,周巧娘猛地清醒过来:"不行!这不行!"
"嫂子..."刘三的气息喷在她耳畔,"你丈夫整日只知道刨木头,哪懂得怜香惜玉?"
这句话像一把刀,戳中了周巧娘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是啊,大柱从来不会说甜言蜜语,不会给她买精致首饰,甚至...甚至新婚之夜都笨手笨脚...
半推半就间,蓝布上的点心被碰翻了,芝麻糖滚了一地。殿外春光明媚,殿内人影交叠,谁也没听见庙门外经过的樵夫的脚步声。
周巧娘回到家时已是申时,婆婆阴沉着脸坐在堂屋:"挖个野菜要三个时辰?"
"我...我走远了..."周巧娘低着头,手里攥着的野菜早已蔫了。
"是吗?"婆婆冷笑一声,"王婶说看见你往破庙方向去了。"
周巧娘的手一抖,野菜撒了一地。婆婆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镯子哪来的?大柱可没说过给你买镯子!"
"是我...是我攒的私房钱..."
"放屁!"婆婆猛地扯下镯子,"这是刘三那货郎的吧?全镇人都知道他那担子里有什么!"
周巧娘腿一软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婆婆见状,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抄起扫帚就往她身上打:"不要脸的贱货!我们陈家哪点对不起你?"
正闹着,院门吱呀一声开了,陈大柱扛着木匠工具站在门口,一脸茫然地看着屋里的情形。
那晚,陈家正屋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
"我没有!"周巧娘哭喊着,"我就是买了点香粉..."
"香粉?"陈大柱一把扯开她的衣领,露出脖颈上一块红痕,"这是什么?也是香粉擦的?"
周巧娘这才惊觉刘三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顿时面如死灰。陈大柱气得浑身发抖,抄起桌上的茶壶摔在地上,瓷片四溅。
"我明日就去找那货郎!"陈大柱双眼通红,"我要让他知道,勾引别人媳妇是什么下场!"
"大柱!"周巧娘扑上去抱住他的腿,"是我不好,你别去找他...求求你..."
陈大柱一脚踢开她,转身进了里屋,重重地关上门。周巧娘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碎瓷片,突然意识到:她的好日子到头了。
第二天天没亮,陈大柱就出门了。周巧娘忐忑不安地等到晌午,才见他阴沉着脸回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收拾行李。
"你...你要去哪?"周巧娘怯生生地问。
"进城做活。"陈大柱头也不抬,"这个家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周巧娘知道,丈夫这是给她留了最后一点体面——没有当场休妻,也没有去告官。按照律法,妇人通奸是要被沉塘的。想到这里,她既愧疚又庆幸,忙前忙后地帮丈夫准备行装。
陈大柱临走前,终于看了她一眼:"你好自为之。"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在周巧娘心上。
丈夫走后第三天,刘三就找上门来。他翻墙进院时,周巧娘正在厨房做饭,吓得差点打翻油瓶。
"你疯了?"她慌忙把刘三拉进里屋,"要是被人看见..."
"怕什么?"刘三满不在乎地搂住她的腰,"你丈夫不是进城了吗?"
周巧娘挣开他的怀抱,眼泪夺眶而出:"都是你!现在全镇人都知道我的丑事,大柱也不要我了..."
刘三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但很快又换上温柔的表情:"巧娘,我是真心喜欢你。既然陈大柱不要你,不如跟我走吧?"
"走?去哪?"
"去县城,去省城!"刘三信誓旦旦地说,"我有个表哥在杭州开绸缎庄,咱们去投奔他,保证让你过上好日子。"
周巧娘有些心动,但很快又摇头:"不行...我要是跟你私奔,我爹娘还怎么做人?再说...万一大柱告到官府..."
刘三眯起眼睛,突然压低声音:"那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周巧娘心头一跳:"什么意思?"
"他若死了,谁还追究?"刘三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让周巧娘浑身发冷。
起初周巧娘坚决不同意,但刘三日日来纠缠,说陈大柱迟早会休了她,到时候她既回不了娘家,又嫁不了好人家,只能去做娼妓。
"你想想,"刘三抚摸着她的头发,"等他回来,要么休了你,要么告到官府让你沉塘...横竖都是死路一条。"
周巧娘整日以泪洗面,渐渐被说动了心。五月初,陈大柱托人捎信说要回来取工具,刘三便买来一包砒霜,教她如何下毒。
"等他回来,你假装悔过,做一桌好菜。"刘三阴森森地说,"把药下在酒里,保管他当场毙命。"
周巧娘的手抖得拿不住药包:"这...这会遭天谴的..."
"怕什么?"刘三冷笑,"等埋了他,你就说他是突发急病死的。到时候我带你远走高飞..."
五月初八那晚,陈大柱果然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脸色憔悴,显然这一个月过得并不好。周巧娘按照刘三教的,做了一桌好菜,还温了一壶酒。
"大柱..."她怯生生地给丈夫斟酒,"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这一回..."
陈大柱盯着酒杯看了许久,突然叹了口气:"巧娘,这一个月我想了很多..."
周巧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看出什么端倪。
"我也有不对的地方。"陈大柱端起酒杯,"整日忙着做工,冷落了你..."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周巧娘心里。她突然想起新婚时,大柱笨手笨脚地给她梳头,结果扯疼了她,急得满头大汗的样子...
"别喝!"她猛地打翻丈夫手中的酒杯。
但已经晚了。陈大柱已经喝下了半杯,疑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周巧娘脸色煞白,眼睁睁看着丈夫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
"酒里...有毒?"陈大柱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嘴角渗出黑血,"巧娘...你..."
周巧娘跪在地上,想喊却发不出声音。陈大柱挣扎着抓住她的衣角,眼中的震惊渐渐化为悲哀,最后凝固成一片死灰...
刘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冷静地探了探陈大柱的鼻息:"死了。"
这两个字让周巧娘如梦初醒,她发疯似的捶打刘三:"你骗我!你说这药只会让他昏睡!"
"闭嘴!"刘三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地,"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处理尸体!"
两人趁着夜色,用陈大柱自己的推车把尸体运到后山,伪装成失足坠崖的样子。回到家后,刘三把剩下的毒酒倒进灶膛,又逼着周巧娘把厨房里里外外擦洗了三遍。
"记住,"临走前刘三恶狠狠地警告,"明天你就去报官,说丈夫一夜未归。要是敢说漏嘴,咱俩都得死!"
第二天清晨,周巧娘红肿着眼睛敲响了里正家的门。很快,全镇人都知道陈大柱失踪的消息。热心的邻居们帮忙寻找,最终在山崖下发现了尸体。
"奇怪..."老里正蹲在尸体旁皱眉,"这崖不高,摔下来顶多断条腿,怎么会..."
"大柱他...他最近总说头晕..."周巧娘哭得几乎昏厥,"定是头晕失足..."
里正将信将疑,但还是报了官。知县派仵作验尸,这一验就验出了大问题。
"死者口唇青紫,指甲发黑,分明是中毒身亡!"仵作的话像惊雷炸响。
周巧娘当场瘫软在地。知县当即命人搜查陈家,在灶台缝隙里找到了没清理干净的砒霜痕迹。
公堂上,周巧娘受不住刑,很快招供。衙役去抓刘三时,发现他已经卷了周家的细软逃走了。但天网恢恢,半个月后,刘三在邻县赌场被抓,身上还戴着陈大柱家的传家银锁。
最终,刘三被判斩立决,周巧娘因谋杀亲夫被判凌迟。行刑那天,青柳镇万人空巷。周巧娘被绑在刑架上时,突然看见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是陈大柱的寡母,老人眼中没有恨意,只有深深的悲哀。
"大柱...我对不起你..."周巧娘喃喃自语,第一刀落下时,她的眼泪混着鲜血滴在刑台上。
多年后,青柳镇的人提起这事还会摇头叹息。有人说周巧娘是咎由自取,也有人说她是被刘三蛊惑。只有镇东破庙里的老和尚记得,有个货郎曾在佛前发誓要报复陈大柱——因为三年前,正是陈大柱作证,让刘三的父亲因盗窃罪被流放边疆...
而那对沾染了鲜血的绣花鞋,至今还摆在陈大柱的灵位前,警示着后人:一步错,步步错,贪欲如火,终将自焚。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