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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固执到妥协:于凤至的乳房保卫战如何被癌症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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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袭来,聆听心声

1940年6月,美国纽约的天气尚属温和,不太热。机场上的人熙熙攘攘,有些神色匆匆,似有十万火急之事;有些则和颜悦色,为回到家乡而感到心安。于凤至在美国的土地上,终于闻到了久违的自由的味道,然而,这却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若是可以选择,于凤至宁愿留在那个穷乡僻壤与丈夫同甘共苦,也不愿拖着残躯,远离家乡,独自奔赴海外。



宋美龄为于凤至安排的主治医生彼尔亲自到机场迎接这位曾经的东北第一夫人,在高鼻深目的外国医生眼中,这位夫人尽管身患重病,但仍不失东方女性的高贵风韵,他按照国外的礼仪,拥抱并亲吻了这位女士的脸颊,以示敬意。

于凤至虽然有在欧洲生活的经历,但此时想起来已恍如隔世,况且监禁期间也并未和其他男人有肢体上的接触,因此,彼尔先生的这一行为多少让心境郁结的于凤至有些尴尬。但她仍保持优雅的风度,以礼回之。

彼尔先生将于凤至接到了医院,他指出这次治疗的时间非常紧迫,于凤至必须马上手术,若是癌细胞扩散,则必然危及生命。



于凤至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她点点头表示同意,仔细地听着彼尔为她规划手术方案。但听着听着,她似乎感到有一丝不对劲。

手术难道不是把乳房切开来,把肿块这些坏东西都取出来,然后再缝起来吗?为什么会听到“切除”“割尽”等字眼?

大概是听错了吧,于凤至心里暗暗想着,女人的乳房怎么可以割下来呢?美国人再大胆也不会动这最神圣的部位吧。再仔细听听,肯定是自己听错了。

一旁的彼尔为她耐心地讲解着,他希望她的病人能够足够了解自己的病情,这样才有助于今后的治疗。眼前的这个病人和其他人不同,她似乎相当配合,对他的治疗方案没有提出任何异议,或许这就是东方人的特质,内敛、含蓄,即使有不满和疑问不轻易说出口。

彼尔将整整五页纸的治疗计划都讲解完了,而眼前的这位女病人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说话,他不知道,其实于凤至一直都在“切除”这个词上打转。

于凤至很想开口向彼尔先生问明白,这个手术到底要将自己的乳房破坏到何种程度,在自己的胸口上留下一道疤痕已经是勉为其难了,若真的要整个切除,那还得了?于凤至不敢开口,她怕从医生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彼尔看着呆若木鸡的于凤至,轻轻地询问着她对自己所安排的治疗方案有何意见。该来的总要来,于凤至鼓起勇气问出了心底的这个问题,她不敢看彼尔的眼睛,只是把眼神落在他身后的大书柜上。



彼尔医生听到这个问题后有点哭笑不得,得了乳腺癌还想要保住乳房,这几乎是痴人说梦。但近来他和中国人也打了颇多的交道,突然想到了东方人有着根深蒂固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观念,他也便理解了于凤至的心理。彼尔耐下性子,为于凤至再次解释了切除乳房的重要性。

于凤至突然把放空的视线收回,直愣愣地盯在了彼尔的眼睛上,她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他,是否还有其他的治疗方法,她明确地提出,她不愿意也不可能割掉自己的乳房。

彼尔被于凤至突如其来的坚决吓到了,他甚至有些愤怒,彼尔不明白眼前的这个中国女人为何如此冥顽不灵,她这是在拿生命做赌注,若是能延长自己的性命,那么切除两个乳房又有何妨呢?

但于凤至仍然坚持,她不接受这个切除手术。彼尔无可奈何,只得给出了第二种保守治疗的方案,即主要靠药物杀死癌细胞,并且辅以系列小手术以观后效。

于凤至听后喜笑颜开,当即拍板,就用保守疗法治疗癌症。

彼尔医生无奈地笑笑,最后也只能接受于凤至的选择。他只知道这是东方女人固有的保守,却不知她心中藏着另一番心思。



张学良虽然一直把于凤至当作大姐看待,但于凤至却始终如一地把自己当成他的妻子。她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事不是帮助丈夫做出了一个又一个重要的决定,而是为他生养了三儿一女。于凤至再能干,她始终是一个女人,一个从旧时代出来的女人。她逃不开昔日的思想牢笼。在于凤至的心底,一个女人生了孩子,她的人生才是完满的,而孩子的孕育一离不开子宫,二离不开乳房。前者给了他们生命,后者让他们成长。子宫如果没了,可能还难以从外表上让人察觉;若是乳房没了,怕是走路都不敢抬头挺胸,从今往后都要低人一等了。

于凤至近乎固执地认为,只要乳房还在,张学良就会把自己当作一个妻子看待。只有看到它们,他才会想起这个女人曾和自己有过肌肤之亲,为自己生儿育女。在这一点上,于凤至必须与赵四平起平坐。

她要为他保留着完整的躯体。

这个念头在于凤至的脑海中整日整夜地显现。她是张学良的女人,她必须是完美的。

在医院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彼尔医生用X光精确定位了于凤至乳房病变的位置,开始用保守疗法对其进行治疗。于凤至看着美国医院中先进的仪器与专业的医务人员,逐步提升了信心,她相信不出几时,自己就能痊愈出院,那时候她就能将自己的孩子接到身边,全力为丈夫的自由奔走呼告了。



于凤至高兴地给张学良写去一封长信,字里行间漫溢着兴奋之情,好像明天就可以出院了一样。

然而,于凤至似乎高兴得太早,这一年内,她吃了无数的药,不管怎么漱口,她的嘴中都有一股涩涩的药味;就连梦中,都是护士推着冰冷的小车,来给自己喂药打点滴。渐渐地,她从彼尔医生焦虑的脸上看到了失败的阴影。

但于凤至始终不肯承认保守疗法的失败,她还在坚持着。至此,为了配合药物治疗,她已经做了三次小手术了,白皙的皮肤上,三条红色的疤痕,每天都狞笑着向于凤至招摇,它们嘲笑着她的泥古不化,嘲笑着她的无谓坚持。于凤至穿上了衣服,她选择对此不予理会。会好的,最多再半年,自己肯定会好起来的。

她还是每月不间断地在给张学良写信,只说自己在慢慢地好起来,却对实际的治疗情况只字不提,一来她怕自己也动摇对保守治疗的信心,二来也怕张学良为自己担惊受怕。

但于凤至自欺欺人的日子很快就结束了。



一日,彼尔拿着于凤至的体检报告,神色凝重地走进了她的病房。于凤至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彼尔沉重的步伐证实了她不安的猜想。医生告诉她,必须马上做乳房切除手术,她身体内的癌细胞已经有转移的迹象,若再不手术,她必然性命难保。

于凤至还是拒绝了。

医生总是危言耸听,刚来时,他也说自己必须马上切除双乳,但经过一年的保守治疗,自己不是也在康复吗?就是时间的问题吧,两条路反正最后都是通向同一个终点,自己可以等,但这个身体,必须要完整。

这次彼尔动了气,他严厉地斥责了于凤至,他认为她只是为腐朽的观念所驱使,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安危,这是相当愚蠢的做法。保住了双乳,丢了性命,这是完全就是因小失大,丢了捡芝麻。

于凤至任其指责,不置一词。她知道医生是为自己好,但她有自己的打算,一场“乳房保卫战”就此打响。

彼尔找来了于凤至的义姐宋美龄,宋美龄又找来了孔祥熙,二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轮番对其进行劝说。然而于凤至仍然无动于衷。最后甚至连当时美国的第一夫人———肯尼迪夫人也前来探视,但于凤至仍躲在高高的壁垒之后,不作任何妥协。

一日,于凤至的病房中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她在晚年的回忆录中这样描写此次会面的情形:

“一位西安来的李老先生,在女儿的陪同下来看我。他说西安,西北的老百姓都为汉卿的处境惦念,都要为争取汉卿的自由,和蒋介石政权斗争到底;说汉卿为救国所做的事,老百姓都感念在心。临走时留下一百元,请我代买些食品转送给汉卿,我不收,他边擦眼泪边道别,留下钱而去。”

于凤至握着李老先生强留下的钱,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尽管远在海外,尚有人心系汉卿,远道而来看望自己,而自己却为了保留在张学良心中的所谓形象,固执地浪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她忘记了张学良临走前的嘱托,忘记了孩子们,她只在自己狭窄的世界里打转。



白色的床单早就被浸湿,于凤至的眼泪如开了闸的洪水,肆意地涌出,这一年来她受了多少苦呀,她一直等着康复的那一天。其实从一开始自己就走错了道路,结果南辕北辙,愈行愈远,她自责,她后悔。然而没有人施予她理解的拥抱,只有清冷的月亮,在窗外淡淡地觑视着她。

第二天,于凤至径直来到彼尔医生的办公室,告诉他自己决定做乳房切除手术。彼尔为于凤至突然转变的态度感到高兴,这个固执的东方女人终于肯为自己的生命着想了,他立马着手为于凤至安排手术。

尽管做了这个决定,但于凤至的内心并不开心,她甚至有些后悔,为什么坚守了那么久的堡垒如此轻易就被攻陷了呢?说不定再等等,哪怕再坚持一个月,病就好了呢?然而,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于凤至只能与自己的乳房挥泪说再见了。

那次手术实在是刻骨铭心啊。

医生从她的脊椎骨刺入一剂麻醉针,她咬着牙,忍住这钻心的疼痛。慢慢地,她感到自己的灵魂在向外抽离,胃内涌起一阵阵酸水,她想呕吐,喉头却干干的,只能梗着脖子咳了几声。她想拉住拼命往外跑的灵魂,那边却用尽全力挣脱她的双手,终于与肉体分离,飘散到不知名的地方游荡去了。

几个小时候后于凤至悠悠地醒转过来,她只觉得口干舌燥,护士见其睁了眼,立马夹了一片浸水的西洋参片贴在她的嘴唇上。



于凤至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她怀抱着一对鸽子,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衣人看到她,不由分说地就上前抢夺她的鸽子,鸟儿被吓得扑闪着翅膀,咕咕地叫着,于凤至奋力保护着它们,然而最后还是白衣人胜出,他一把抢过了它们,将其高高举起,用力地攒在地上。鲜红的血缓缓地从鸽子们的小脑袋后流出,渗入了地缝,钻进了于凤至的脚底,一股黏腻的触感顺着她的身子缓慢地往上爬,似藤蔓般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知道胸前的一对小白鸽已经飞走了,于凤至想抬手去摸摸,这里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两个黑窟窿?她不敢想,不敢碰,只是默默地躺着。于凤至没有哭,脑海中只是回想着一句:

“汉卿我对不起你。”

然而,厄运远没有结束。术后,于凤至被查出癌细胞已经扩散至全身。如今只有尽快化疗,杀死癌细胞,才能救得一命。

术后的于凤至身体还甚是虚弱,但为了尽快痊愈,她马上接受了化疗治疗。比起手术的快刀斩乱麻,化疗更像是钝刀切烂肉,它只是一次一次地慢慢磨,在杀死癌细胞的同时,于凤至体内健康的细胞也成为惨遭牺牲的炮灰。



她的身子越来越弱。强力的药效损害了她的肠胃功能,她吃不进任何食物,只要嘴里有一丝味道,于凤至就会开始强烈地呕吐,整个房间开始天旋地转,她甚至不知道身处何方。

每天早晚由看护人员扶着在梳洗台前洗漱的时候,于凤至都会看见自己的头发一整把一整把掉,整个洗手台,都是黑密如海草的头发,它们因为沾了水,歪七扭八地粘在瓷砖上。但这种日子没有持续多久,于凤至的头发不出一周,就掉得精光了。

她不敢再照镜子,更不敢脱衣服。若是一开始就不作无谓的拒绝,现在也不会受那么多苦,她有些后悔,但如今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她不敢告诉张学良自己的处境,光是用言语描述自己现在的外貌,都让她胆战心惊。

于凤至感觉自己每天都像行尸走肉一般生活在医院中,她看不到痊愈的希望,死神每天都在角落中窥视着她,想趁人不注意,就把她带入另一边黑暗的世界。但她还怀抱着生还的希望。张学良临行的嘱托声声在耳,于凤至告诉自己,要振作,自己来美国可不光是治病的,还有更重大的任务等着自己去完成啊。



她把来美国后张学良寄给自己的信件拿出来日日摩挲,由于管制的关系,张学良并不能在信上书写太多,但她分明感受到了那端的爱意与关心。一想到丈夫还每日在深山中唱着“四郎探母”,她的心就一阵阵地绞痛。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怀抱着如此信念,于凤至居然一日一日好了起来,化疗的次数越来越少,到最后只要靠药物就能维持健康。原本光秃秃的头上长出一点点刺刺的头发,于凤至摸着探头探脑的它们,不禁笑出了声。但一想到,胸口的一对小白鸽一去再也不会复还,她的眼神便黯淡了下来。

可这又何妨呢?关键是她已经痊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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