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野千鹤子：等待我们的是一个即使努力也可能得不到回报的社会

当“学历通胀”席卷全球，上野千鹤子五年前的预言正在成为现实。2019年东京大学开学典礼上，她以“努力未必有回报”的警示撕开社会公平的幻象。

2025年中国高校毕业生预计达1222万，而同年外卖骑手人数已突破8400万，其中7%拥有硕士学历。这个数据更加印证了这一残酷逻辑。

文凭曾是跨越阶层的阶梯，如今却沦为内卷的注脚。但上野的演讲不止于批判。她呼吁将知识转化为对弱者的共情，在不确定的时代重构教育的意义。

当努力与回报的等式崩塌，或许正是我们挣脱“唯成功论”、重拾求知初心的契机——正如她所言：“请用你的翅膀，去托起那些坠落的星辰。”

源 | 上野千鹤子2019年东大开学典礼致辞恭喜各位入学东京大学，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从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想必各位对选拔考试的公正性应该没有怀疑。如果选拔是不公正的，所有人都会义愤填膺吧。然而，去年曝光的东京医科大学选拔考试的不公正问题，揭露了女学生和复读生遭受的差别对待。教育部对全国 81 所医科大学、医学院进行的调查数据显示，男学生的合格率是女学生的 1.2 倍，也就是说女生更难进入医学院。被曝选拔考试存在不公正的东京医科大学，男女合格率比是 1.29 ，这一比率最高的是顺天堂大学 1.67，位居前列的还有昭和大学、日本大学、庆应私塾大学。男女合格率比低于 1.0 ，也就是说女学生相对容易入学的大学名单里有鸟取大学、岛根大学、德岛大学、弘前大学等地方国立大学医学院。顺带一提，东京大学理科 3 类的男女学生合格率比为 1.03，比平均值低，但仍高于 1.0，这个数字该如何解读呢？统计是非常重要的，在此基础上调查研究才得以成立。

女考生的合格率更低，是因为男考生的成绩更好吗？

全国医学部调查结果公布时，教育部的负责人这样解说道：「在其他学院和学科里并未发现男生成绩更好的现象，无论是理工科还是文科，女生成绩更优是很常见的。」也就是说，除去医学部院，女学生的入学难度都是低于 1.0 的，唯独医学院超过了 1.0，这一现象必然是需要解释的。

事实上，各种数据都证明，女考生的偏差值普遍高于男考生。

首先，女学生为了避免落榜，多倾向于选择较有把握考取的学校。

其次，东京大学入学生中女学生的占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超过 2 成，今年更是比去年还低，只有 18.1%。由于统计中男女学生偏差值的正态分布并不存在显著差异，所以可以推测出只有比男学生优秀得多的女学生才会报考东大。

第三，四年制大学的升学率存在显著的性别差异。2016 年的学校基本调查显示四年制大学的升学率中，男性为 55.6%，女性为 48.2%，相差 7%。这种差异并非成绩差异导致的，而是父母们持有“儿子上大学，女儿上短大（短期大学，相当于中国的大专）”这一重男轻女的观念导致的结果。

最近诺贝尔和平奖得主马拉拉･优素福･扎伊在访问日本时呼吁女性教育的必要性。

女性教育难道仅仅对巴基斯坦而言重要，和日本就无关吗？「不过是个女孩」「终究是个女孩」，这类冲女生们泼冷水，拖累她们脚步的评价不绝于耳， 用专用术语就是「aspiration の cooling down」, 换言之就是冷却热情、削弱动机。马拉拉的父亲在被问到“是如何培养女儿”时，回答说“我只是没有折断女儿的翅膀”。说得真好，现如今有许多女儿都被折断了她们与生俱来的翅膀。

等待拼命学习才得以考入东大的男女学生的，是怎样的环境呢？在与其他学校的学生联谊活动上，东大的男生非常受欢迎。而东大的女生在被问及“你是哪个大学时”，只好回答说：“东京……的大学”。因为据说如果你说是“东京大学”，就会被敬而远之。

为什么同样是东大学生，男生就会被吹捧，而女生就不得不百般遮掩呢？那是因为男性的价值和成绩的好坏是一致的，而女性的价值和成绩的好坏之间存在一种扭拧的关系。女生从孩提时代开始就被期待是「可爱的」。话说回来「可爱的」到底有什么价值呢？是「可爱的」就会“被爱”、“被选择”、“被守护”，这些价值的潜台词包含着绝不会对对方造成威胁的顺从意味。所以女生才必须隐瞒自己成绩优异、是东大学生这些事实。

东大曾发生过工学院和研究生院的 5 名男学生集体性侵一名私立大学女学生的事件。加害者中 3 名男生被退学，2 名男生受到停课处分。

一位名叫姬野薰子（Himeno Kaoruko）的作家以此为原型写了一本名为《以爱之名》（日文书名直译为《都怪她太蠢了》「彼女は頭が悪いから」）的小说，去年校内还以此为主题开展了研讨会。据说，“都怪她太蠢了”是加害者在案件调查过程中说的一句原话。读了这本书就能明白社会上是如何看待东大的男生的。

我听说到目前为止，东大还存在将东大女生排除在外，只准许其他学校的女生参加的男生社团。在半世纪以前，我还是学生那会儿也存在这样的社团，所以我非常惊讶它竟然能存续到 50 年后的今天。今年 3 月，东京大学男女共同参画室主任和副校长松木先生，对排斥女生的现象发出了“违反《东大宪章》所倡导的平等理念”的警告。

迄今为止，你们经历过的学校都只是表面上的平等社会。偏差值的竞争虽不存在男女有别的说法，但以大学入学为时间点，隐蔽的性别差异就开始作用了。等到出身社会，更为明显的性别差异更是肆无忌惮、大行其道。很遗憾，东京大学也无法幸免。

在东大本科中，女生的占比大概在 20% 左右，研究生院和硕士阶段是 25%，博士阶段是 30.7%。此外，研究员和助教中女性只占 18.2%，副教授一职女性占 11.6%，到了教授，女性则更是低至 7.8%。这是一个比国会议员中的女性占比还要低的数字。列席的15 位院长/研究院院长中只有 1 位女性，东大的历代校长从未有过女性。

作为一门研究此类问题的学科，女性学在四十年前出现，后被称为性别（gender）研究。在我还是学生的时候，还不存在女性学这门学科。既然没有，就造一个出来。女性学诞生于大学之外，其后被引入大学。

二十五年前，我到东京大学赴任，成为文学部的第三位女性教师，开始在讲台上教授女性学。当我开始尝试研究女性学时，我发现这世上满是未解之谜，比如“男主外、女主内”为何就是“天经地义”的？所谓的“主妇”，到底是做什么的？在卫生巾和卫生棉条还没被发明的时代，女性来月经时用的是什么？日本的历史中存在同性恋吗？

因为在此之前谁都没有研究过，所以不存在可供参考的既有研究。也因此，不管做什么都可以被称为这一领域的先锋和第一人。在如今的东京大学，无论你是研究“家庭主妇”、研究少女漫画还是研究性与性别，都可以获得学位，这是我们为了开拓和构建新领域而不断奋斗的结果。而推动我不断前进的是不知餍足的好奇心和对社会不公的愤怒。

做学问也像风投。既有日渐式微的“夕阳”学科，也有新兴的生机勃勃的“朝阳”学科。女性学正是一门“朝阳”学科。不仅是女性学，环境学、情报学、残疾学等等新兴学科领域的诞生都是顺应了时代变化的需求。

自不必说，东京大学是一所拥抱变化和多样性的大学。聘用像我这样的人，让我站在这里进行演讲就是很好的证明。在东大，不仅有韩籍教授姜尚中先生、高中毕业的教授安藤忠雄先生，还有身为聋盲者的教授福岛智先生。

各位是经过了层层遴选才来到这里。据说国家要为每名东大学生承担每年五百万日元的费用。在之后的四年里，等待你们的是出色的教育和学习环境。以我在此任教的经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一点。

你们应该是秉持着“努力就会有回报”这一信念一路拼搏到今天的。但是，就像我一开始提到的选拔考试的不公平那样，等待你们的是一个即使努力也可能得不到回报的社会。而且请记住，你所拥有的“努力就会得到回报”的信念，并不是你努力的成果，而是环境的推动。

各位如今能够拥有“努力就会得到回报”这样的想法，正是因为到目前为止各位所处的环境，一直以来有人鼓励你们，推动你们、手把手地引领你们，对你们的成就给予欣赏和褒奖。而在这个社会上，有努力却没有得到回报的人、有即使想要努力也没办法的人、有过于努力而身心俱损的人，等等。也有那些在努力之前，就想到「反正轮不到我」「我这种人还是算了吧」而打退堂鼓的人。

我恳请各位不要只将自己的努力用于让自己脱颖而出这件事上。拥有幸运的环境和幸运的能力并不是为了贬损和轻视那些不幸的人，请你们为了帮助他们运用你们能力。不要逞强，要承认自己的弱点，然后互相帮扶着生活。女性学诞生于女权主义的女性运动，女权主义绝不是要让女性表现得像男性，或者弱者试图成为强者的思想，而是追求弱者也能得到尊重的思想。

等待各位的是一个既有理论不再适用，无法预测的未知世界。迄今为止各位所追求的都是有正确答案的知识，从今往后，各位将面对的是一个充斥着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的世界。

大学校园内的多样性为何如此重要，正是因为新的价值往往是从不同的体系之间、不同的文化之间的摩擦中产生的。不要将自己局限于校园内。东大提供了诸多海外留学、国际交流、以及在国内开展地域课题等活动的机会。

请尽情探索未知的、广阔的世界。没必要害怕跨文化的差异。

凡是人类足迹所在之地，随处都可生长。我希望各位能够掌握即使是在不认东大招牌的地方、不管身处怎样的环境、怎样的世界、即便是成为难民，都能够活下去的智慧。我坚信在大学学习的价值，并不是将现有的知识装进脑子里，而是为了掌握能够生发出前所未有的知识的智慧。催生知识的智慧被称为元知识。而让学生们掌握这种元知识才是大学的使命。

再次欢迎大家来到东京大学。

2019 年 4 月 12 日Women's Action Network理事长
上野千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