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禁锢自由的地方,它被称为人间地狱,是指给堕落深渊的灵魂准备的安身之所。高墙、铁丝网、钢筋水泥是它的特征,被关在里面的大多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墙外阳光高照,墙内却暗无天日,这就是监狱。
当历史演变到民国,监狱的属性从根本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董竹君也亲身体验了一把吃牢饭的滋味……
1931年9月18日,日军侵略势力日渐猖狂,蒋介石仍然采取不抵抗政策,东北三省很快沦陷,这是史上著名的“九·一八”事件。
事件爆发后,全国人民抗日情绪高涨,绝大部分工人学生上街游行示威。那期间,董竹君通过国琼的一位同学认识了一个经常组织群众大会的浙江籍革命党人,叫骆介庵。董竹君带着国琼第一次参加游行便是受他鼓舞。
董竹君带着女儿挤在人群中,把拳头一下一下地举向天空,工人们整齐地喊着口号,董竹君也放开嗓子跟着喊,伴着铿锵有力的节奏,随着浩浩荡荡的人流不断前进。队伍越来越壮大,一路上都是游行示威的爱国人士。
游行是公开向侵略者们宣战的一种方式,虽然最终结果是被巡捕们用武力驱散,但董竹君仍觉得欣慰极了,这是她的祖国,这些热血的人们是她的同胞,他们正团结一致将日寇赶出家园!
1931年冬季,董竹君与郑沙梅、谢韵心合作创办了杂志《戏曲与音乐》。创办杂志的资本从董竹君的纱管厂中抽出,以艺术书店名义出版,地址就定在花园坊。
可惜好景不长,1932年,日军的炮火打到上海,日军的战机在上海上空丧心病狂地投下炮弹,无数建筑工厂被炸毁,董竹君的纱管厂也难以幸免。此时淞沪战役爆发了,全国各地的爱国人士都纷纷组织义勇军,英勇抗战,董竹君上不了战场,便出钱捐款。淞沪战役最终取得了胜利,也是抗日史上最著名的以少胜多战役。
抗日战争爆发时,蒋介石不知躲在什么地方当缩头乌龟,战争胜利后,他开始出来克扣百姓们的捐款。抗日军队十九路军处于军粮断绝的窘境,无奈之下,只好从上海撤离。这时,蒋介石又命人与日寇签订《上海停战协议》,协议内容多为保障日寇利益。
陈清泉在厦门听闻上海局势紧张,赶紧写信邀请董竹君到厦门避难。纱管厂被炸毁,近300名员工的经济没了保障,董竹君所有的钱也都捐了出去,还有人趁机造谣说董竹君做的是黑道行业之一的“拆白党(上海话)”,如今遭了报应,后经参观过工厂的华侨友人们证明才得以洗清冤屈。董竹君收到信后立刻答应陈清泉赴厦,其原因倒不是真的去避难,董竹君想趁这个机会向陈清泉求救。
董竹君没有打算在厦门久留,只带了些简单的行李便随着陈清泉的弟弟陈清文逃票混进船舱。他们没有钱,一路上都躲在人最多、最脏的地方,检票员上来查票他们就装睡。董竹君在船上整整待了三天两夜,这三天当中她滴水未进,在厕所附近呼吸。到了厦门下了船董竹君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那是1932年2月底,到了厦门第二天,厦门的一所女子中学邀请董竹君到校演讲。董竹君应邀,她站在演讲台上,讲的全是抗日救国,反蒋匡党。讲到高潮时董竹君情绪激昂。底下的学生也纷纷响应董竹君,同时,董竹君也察觉到人群当中有一双不善的眼睛在盯着她,她看不见人,却能真切地感觉到那眼神,像尖刀。
她站在最高的演讲台上,敌人一眼就能看见她,可她却做了睁眼瞎。察觉到局势不妙,董竹君草草地结束了演讲回到陈家。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就有人送来口信让董竹君立刻逃跑。董竹君不敢马虎,又立刻从厦门连夜赶回上海,她走后不久,陈家便遭到搜查,陈清泉的母亲被吓得不轻,陈清泉也因为这件事情被迫回到菲律宾。
董竹君回到上海便致力于让纱管厂恢复生产,为此,董竹君又开始早出晚归,日夜奔波。在无数人眼里,董竹君是一个既可以在安静时风度翩翩,优雅高贵,又可以是一个疯狂起来能让人大跌眼镜的女人。
傍晚,董竹君在回到家和孩子们吃过晚饭后,突然听到街道外面一片喧哗,董竹君探头出去一看,原来是市民们在敲锣打鼓庆祝十九路军打了胜仗。董竹君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带着孩子们出门买了许多鞭炮,坐上黄包车点着鞭炮让黄包车师傅拉她转了上海一大圈。一直到晚上11点董竹君才意犹未尽地带着孩子们回家休息,一时忘记了纱管厂的烦恼。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1932年3月4日深夜,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了,楼下突然传来急骤的敲门声。骆介庵下楼开了门,巡捕房的侦缉人员(在当时又称包探)带了人马立即涌进房子冲上书房(也是董竹君的卧室)。各个门口都有人员把守着,带头的那个便站着指挥手下进行搜查,搜查过程中也不忘出言威胁董竹君,一开口就咬定董竹君是反动分子。董竹君全程都板着张扑克脸看着他。
很快,一个包探从董竹君床底搜到一包宣传品,他爬到床底捞出后得意地看了董竹君一眼,转而对头子点头哈腰地讨好道。董竹君心里不禁感叹自己真真是免费看了一场变脸大戏,那张嘴脸她想起就觉得恶心。
包探头子看到宣传品心里简直乐开了花,他命人把董竹君抓住,董竹君一下子动弹不得,只得用犀利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包探开始盘问东西来处,问董竹君同党在何处?还假惺惺地说只要全部交代并给他们1000元的封口费他们就放了她,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现在先对她进行审问都是为她好,省得遭受牢狱之灾。
董竹君否认她是共产党。包探见唱白脸行不通便开始动手扇董竹君耳光。不论何时,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动手的男人绝对算不上一个真正的男人,更别谈正人君子了。
从他们为蒋介石卖命董竹君就知道这些人绝非善类,没想到他们不仅如此,还是真真切切的混蛋。包探见她还不屈服,无奈之下只能把她押到巡捕房。
临走时董竹君到前楼看了眼都在熟睡的孩子们,再三思考,她决定叫醒国琼。
16岁的国琼从熟睡中被叫醒,本来惺忪的双眼因为眼前的情形立即清醒起来。她跳下床铺,满眼惊恐。
董竹君将身上仅剩的19元交给国琼,让她照顾好妹妹们,还嘱咐她别让外公外婆担心,明天天亮后去请隔壁张殊明陪她一同去找一个叫陈志皋的律师,听说他在巡捕房很有名,并且专为进步人士辩护。
董竹君觉得他也是进步人士,一定会非常乐意帮她忙的。交代完毕后董竹君就被押走了,骆介庵也没能幸免。包探把他们押上车后,派人盯着,又往郑沙梅住所搜。不一会儿,郑沙梅也被抓了。
车子在法租界巡捕房临时监狱的门前停下,三人被分别关在不同的地方。董竹君先是被关在了办公室,第二天傍晚,两个包探进来审讯,内容和昨夜一样。后来,他们见问不出什么结果,就又把董竹君关在办公室3天。3天后,大概是觉得董竹君没趣,那天只有一个包探进去审讯,见实在也问不出什么,那包探再次向董竹君确认道:“你真的没有钱?”董竹君回答没有,那人气得直接把她关进监狱。
当时全国各地的监狱犯人比例是:政治犯占50%,军事犯占30%,刑事犯占20%,由于政局混乱,监狱对政治犯放宽尺度,董竹君从未遭受到严刑拷打,但是没少挨骂。
监狱是一个很狭小的地方,阴暗潮湿,甚至还有点阴森,至少董竹君的感觉是这样的。门窗都是粗木做成,一个木台上就放一张草席让所有犯人挤着一起睡。脚上铐着一副铁锁链,脚一有动静那链子的声音便传遍整个牢房。董竹君曾听别人说起:在民国,蹲牢房的很倒霉,狱头看你不顺眼枪毙你都不用打招呼的,牢里人要是杀你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人办了。
想到这里,董竹君不免有些恐惧担心,因为她不知道跟她关在一起的都是些什么人,万一有什么冲突,这脚上的链子绝对算得上是一件非常好的凶器,勒死她轻而易举。
后来,董竹君才知道,政治犯、大盗、杀人犯都不关进她这间牢房。这牢房里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就像妓女、小偷、赌棍、吸鸦片的等鱼龙混杂的犯人。董竹君开始不时地和他们讲革命道理,他们有些人感兴趣地听着,有些人蒙头睡觉,但大家都相处得非常愉快。董竹君这时才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真是杞人忧天。
牢房里每两个星期就放犯人出来洗一次澡,董竹君进去的第二天刚好是规定洗澡的日子,也是那时候她才明白,3月4日晚上不少和她一样的人都被抓了,听人说,国民党同法租界的巡捕早早预谋好趁着十九路军打胜仗来一次大搜捕。
进入牢房第四天,大女儿国琼来给她送饭。并告诉她,虽然过程有一些波折,但小张先生已经帮助她聘请好陈律师了。国琼隔着牢门哽咽道:“妈妈赶紧把饭吃了,以后就送不进来了”。
为了不让女儿担心,董竹君捧起饭碗把饭菜都吃了个精光,她尝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还是那么小的孩子,因她入狱不得不肩负起一个大人的责任,实在令人心疼得落泪。
这饭吃下去就像石头,卡在董竹君喉头,吐不出也咽不下,难受得要紧。牢房里,一对隔着牢门的母女就这样站着,国琼看着自己命苦的母亲,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滚烫的泪水灼伤了她的视线。不知过了多久,狱警进来把国琼赶走,董竹君这才忍不住痛哭起来。
在牢房中,董竹君对一位巡捕印象极深。这位巡捕30岁左右的样子,是越南人,中国话却说得极好。每每走到董竹君栅栏门口总劝董竹君吃饭、盖被,鼓励她逃出牢里,开导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日子久了,董竹君也信得过他,便时常让他帮忙往家里传信。
托越南巡捕的福,董竹君虽身在牢中,但对外面的事情也都略知一二。也是从巡捕口中,董竹君看清了自己信任的陈志皋究竟是什么货色。那天,巡捕手里揣着国琼给她的小纸条来找董竹君,并告诉她:国琼和她的双亲现在正被两个包探和陈律师围在办公室里。
他们以董竹君案情过大为借口让国琼拿出3000元,国琼说手头没钱他们便让孩子去找夏之时,或找干爹,无论动用什么办法,都一定要弄到钱。国琼年纪虽小,志气倒挺大,宁死都不肯找夏之时。还说如果母亲死在狱中她就带着3个妹妹一起跳黄浦江。董竹君听后,内心衍生出一股自豪感,这是她董竹君的女儿!
董竹君打开纸条,国琼来信的内容多是向董竹君求助,在信中她说道:“她拒绝了陈律师3000元的请求,无可奈何之下他又提出要600元诉讼费,还说要付清才能开庭,可是我东拼西凑才有400,还差200该怎么办?”董竹君看完后不禁感慨自己当初真是瞎了眼相信陈志皋是进步人士。他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打着进步人士的幌子招摇撞骗,说到底还是一个帝国主义的走狗!
董竹君向来是恩怨分明的人,对付陈志皋这样的人就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打开栅栏放犯人出去洗澡的日子又到了,那天,董竹君意外地勇敢。她站在陌生的人群中大声问道:“谁愿意借钱给我?我的律师说要付600元诉讼费才肯出庭⋯⋯”董竹君话还没说完,人群中立刻传出回应的男声,那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大汉,听说是四川人。他走到董竹君面前,从裤袋里拿出没有被抄出的100元汇票,豪爽地递给董竹君。感激之余,董竹君赶紧向巡捕找了纸和笔给陈志皋写信。
内容大致是说:现在只筹到这么多钱,大家都是知识分子,若陈先生能救我出牢门,他日定当感激不尽⋯⋯
她写这信的目的是为了确保陈志皋会准时开庭。以防不备,董竹君又给国琼另外聘请的一位律师吴经熊写了信,吴经熊当时有事到不了上海,于是代请了一位叫俞承修的律师出面。据说这位俞律师在上海还是位有头有脸的人物。
接下来,就在董竹君觉得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时候,那名越南巡捕急匆匆地赶到董竹君栅栏门口告诉她,她可能会被判5年有期徒刑,据说孩子的父亲要将孩子带回四川。劝董竹君赶紧想办法脱险。董竹君细细思考过后觉得巡捕说得在理,于是找到越南巡捕让他帮忙。巡捕见她想开了也替她开心,第二天便给她介绍了一个在巡捕房很吃得开的人,董竹君通过他将牵连到此事的所有人都贿赂了一遍,总共花费2800元。
为了不让人疑心,董竹君被转押至薛华立路的正式监狱。不久,董竹君被传唤上法庭开审。这期间董竹君唯一担心的是中间搭手的俞律师证据不足,于是一开始陈述时她便有意识地向俞律师提供资料。
原告因为没有收到贿赂,对董竹君字字句句都反驳得非常犀利。没想到俞律师实力了得,三两句又把他顶了回去,并且在很短时间内就让法官宣布退庭。据说这位俞律师后来还曾担任上海法院的院长。
1932年夏天,董竹君以“政治嫌疑犯”取保释放。后来是一位福建医师保释了她。董竹君不长不短的4个月牢狱之灾正式结束了。
走出监狱那一天,一家老小都站在门口迎接着她,最小的国璋立刻冲到董竹君的怀里,一家人又其乐融融地走回家。
回家的路上大女儿国琼告诉她:一家人又搬到现在的建国西路,张宝记表哥听闻她案情严重,要遭枪决,于是想把纱管厂改为其他行业,但是工人们不同意,认为还是把设备卖了先救出“董先生”为妙。
听到这里董竹君只觉得热泪盈眶,所谓患难见真情就是如此吧。二老见到董竹君也止不住老泪纵横,嘴里喃喃着:要是你真出不来,让我们一家老小6口人可怎么活呀……
出狱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董竹君知道,自己在监狱中答应的近3000元的贿赂不过是空头支票。为此,董竹君根本不敢回家,打算在外头躲着。可没想到,董竹君出狱不过8小时,听人说又有什么案子牵扯到她了。情急之下,董竹君立刻带着国琼以外的3个孩子乘着火车离开上海,逃往杭州。
巡捕房姓刘的后来到家里找董竹君,气得摔东西直呼被耍了。陈志皋则逼国琼交出钢琴作为费用抵押。后来亏得国琼一位朋友的哥哥在军事上有些势力,这才把这些人吓退了。
从董竹君入狱到杭州避难期间,一家老小7口人全部由大女儿卖艺为生。对这个大女儿,董竹君是欣慰的,但同时也心疼她。她还为国琼写了一首诗,名为《上海狱中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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