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王涛做了一个测试:让DeepSeek以“德意志帝国时期游轮建造与民族主义构建”为主题,写一篇史学论文。几秒后,DeepSeek就提供了一个论文写作架构。对比他尚未发表的同题论文,AI论文更加全面严密,关键是在效率上形成了“断崖式领先”。他感慨,自己的论文还没发表,就失去了发表的意义,“这是不是一种职业生涯的危机?”
这并不是王涛第一次使用数字工具。他从事数字史学研究多年,是国内较早将计算机工具与方法引入历史学研究的学者之一,会编写代码,会分析数据,既面对“尘埃”(dust,指尘封的档案),也直面“字节”(byte,指电脑的信息存储单元)。以ChatGPT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横空出世后,他又很快将这些工具融入日常工作。
人工智能时代,人文学科何去何从?在他看来,人工智能极大程度上丰富了人文学者的工具箱,但也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唯有以人的创造力与价值观为牵引,才能让技术进步扩展人类的可能性。
王涛,湖北荆州人,现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南京大学数字历史研究中心主任、历史学院副院长。2001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系,获学士学位;200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获博士学位。曾在德国弗莱堡大学、慕尼黑大学、美国哈佛大学等高校访问,在《历史研究》《探索与争鸣》等刊物发表数十篇论文。主要研究领域为德国史、教会史、数字史学等。
人工智能时代,历史学不存在了吗
记者:先从这次“职业危机”说起。怎么会想到去做这样一个测试?
王涛:其实我让DeepSeek生成的并不是一篇完整的学术论文,而是请它围绕主题提供一个提纲并稍作开展,形成一篇三四千字的综述。现在有些学术公众号教人用大模型来写论文,是类似的做法。最后的结果也是符合预期的。
透过这个例子,我想说的不是历史学不存在了,而是普遍意义上的文献综述式研究没有太大价值了。这类研究主要是对现有知识体系的梳理,对已有的结论在符合逻辑的前提下重新进行排列组合,这恰恰是人工智能最擅长的工作,相形之下我们确实缺乏优势。
对学者来说,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会带来一定的冲击,但从积极的角度来看,也将推动学术水准整体提升。因为人工智能这个“竞争对手”让我们看清学术工作的底线在哪里,如果还在底线上卷,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必须要去做更高级的研究。
记者:除了DeepSeek,这两年你还使用过哪些大语言模型?体验如何?
王涛:大模型兴起以来,不管国外还是国内,开源还是闭源,所有主流的大模型我基本都尝试过。它们在技术路线和功能设计上有许多共性,也都存在“幻觉”的问题,只是比例不同。
基于这样的情况,如果我们把大模型当作搜索引擎或者知识库,希望获得一个确定性的答案,风险就比较大,除非有足够的背景知识进行验证。更合适的做法让大模型成为开展研究工作的个人助理,为我们提供新角度、新思路,帮助克服思维定势,或者利用其自然语言处理能力完成一些具体任务,比如关键信息提取、OCR(光学字符识别)等等。总的来说,它们丰富了历史学家的工具箱,在梳理文献、查询资料、翻译、润色等方面都会起到积极的作用。
记者:将计算机技术应用于文史哲等人文学科研究并不新鲜,我们称之为“数字人文”,其方法包括文本分析、数字存档、数据挖掘、地理空间分析、数据可视化等,产生了如中国历代人物传记资料库(CBDB)等一系列成果。现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与数字人文所使用的工具相比有何不同?
王涛:最大的不同是使用门槛降低了。传统的数字人文研究学习成本较高,需要掌握编程等专业技能,这就形成了一定的门槛。很多人文学者会衡量这样的投入值不值,觉得依靠传统方法也能出成果,这也是数字人文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发展,还是相对小众的原因之一。
另外,数字人文工具基本上都有特定的用途,比如要做自然语言处理,可以用Voyant;查找资料,需要搜索引擎或者专业数据库;编写程序,要使用Python编辑器。大语言模型通用性更强,可以说是一个全能型的助理。
还有一个变化在于,传统史学研究主要针对文本史料,随着时代发展,在数字人文的推动下,史料的范畴已经突破单纯的文本,向多元化的维度拓展,包括图像、影像、实物等,也就是所谓的非文本资料。这时,人工智能多模态的处理和分析能力将发挥重要作用,帮助学者处理新史料,获得新发现。
记者:通过数字人文的实践,我们可以想象有了人工智能之后人文学科研究的未来图景。
王涛:是的,以历史研究为例,其主要目的是寻找因果关系。数字史学强调“远观”,与传统的“细读”相比,更有可能找到不同事件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如果按传统方法,比较容易完成的是从a到b的直接推导。随着技术进步,在大数据支持下,事物间更复杂的因果关系或许能够被巧妙地计算出来,由此来解释历史的演进过程。
培养什么样的“文科生”
记者:你在南大开设了很多年的数字史学课程,现在是不是对授课内容进行了一些调整?
王涛:在大语言模型出现前,这门课最核心的内容是教学生利用软件进行文本分析、空间分析、网络分析。人工智能对课堂的冲击还挺大的,以前我还觉得自己有一定的护城河,现在如果还教这些,就没有太大价值了。现在课上主要教的是基于智能体搭建工作流,当然这不意味着以前的软件完全没用了,还是要看具体探索什么问题。
记者:今年以来,不少高校纷纷推出“AI禁令”,以规范学生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的行为。你能接受学生使用AI到什么程度?
王涛:这是令老师们非常纠结的问题。我们当然知道人工智能是大势所趋,学生们也有权利去学习和使用AI,但是生成式人工智能在多大程度上介入学习过程才是合理的,目前毫无经验可循。包括南京大学在内的高校,都制定了AI使用规范指南,甚至有公司开发了AI识别软件,来监督学生提交作业的AI含量。这些手段都是被动应对。很多时候,这些规范需要基于学生的自觉性来遵守,学生能否抵制对AI的依赖性,能否在使用AI的时候也不放弃对思维能力的锻炼,都需要老师来做引导。问题在于,老师们可能也是AI的重度用户,所以很难权衡。
我在教学中尝试过一刀切的做法,比如在期末的考核中,之前都是让学生们提交小论文,现在我会让学生参加口试,切断他们使用AI的机会。不过,这并非长久之计。还是需要转变教学观念和评价考核指标。我们的历史教学要更关注思维训练,而非知识的灌输,需要更进一步强调师生的互动。AI时代,必须把师生之间的互动交流做到极致。据我所知,有些高校的老师会让学生使用AI生成内容,然后在课堂上一起点评优劣,或者就同一个主题,先让学生不用AI进行写作,再用AI生成一个版本,在对照两个版本的过程中掌握优秀历史书写的技法。这都是比较好的互动方式。
记者:AI时代,我们要培养什么样的文科生?
王涛:刚刚看到美国计算机协会在博客上发表了一篇文章,主题是在生成式人工智能时代,计算机科学需要与人文学科交汇融合,才能共同走出职业危机。我想,这是可行的预测。
要想实现这个美好愿望,关键在于放弃文理科的划分。特别是对学习者而言,不要给自己贴上“文科生”的标签。如果说之前有很多人是不喜欢数学而选择了文科,那么在人工智能时代,这样的问题其实不复存在了,因为AI可以帮我们快速理解很多数学原理。
因此,未来的人才培养,一定是问题导向的,立足于解决问题而去学习相关方法,量化的方法能解决,就用计算的方法,逻辑推理能解决,就用思辨的方法。学生们不是为了知识而学习,而是为了解决方案而学习。总体而言,我们希望人才培养模式的改变能够为学生提供更开放的学习平台,推动他们与不同的人进行交流。
让技术进步扩展人类可能性
记者:不管数字人文还是人工智能,目前都还只是作为一种工具为人所使用。未来人工智能有没有可能经过自主学习以及掌握大量材料,能够实现提出问题、分析文本、写作表达?换言之,历史学家会不会被人工智能取代?
王涛:还是要看我们怎么定义人文学科的价值。我经常打一个比方,如果司马迁或者希罗多德生活的时代有人工智能,他们能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吗?还是另一种状况?或者说,司马迁的价值在于他写了10部《史记》,还是一部《史记》?至少在我看来,更快地写出《史记》或者写出更多《史记》,这并没有太多意义。
再换个角度,有了人工智能,司马迁能提出年鉴学派这样的史学新范式吗?他会意识到要写自下而上的历史、小人物的历史吗?一个人能达到的成就,与他所处的时代、个人的经历息息相关。虽然司马迁的史学地位无法撼动,年鉴学派对史学发展的推动不可替代,但是任何一个生活在21世纪的历史学家在价值观上都有超越他们的可能性。
未来的人文学科不应该以成果数量论高下,而是要强调注入研究者的个人思考和创造力,打破人们的认知边界,拓宽对社会与人性的解释,才能催生出具有进步意义的研究。
记者:从这个角度来说,若干年后人工智能会不会开创历史书写的新纪元,成为下一个司马迁?
王涛:很有可能。有学者提出“后人类史学”的概念,认为未来的历史书写应该去中心化,不一定要由人类来完成等等。但这应该是很遥远的事了,短期内的影响还不会那么直接。就像我们前面说的,大语言模型的局限性一目了然。比如幻觉比较严重,目前无法掌握所有材料,仍有大量文献在“沉睡”着,都还没有被数字化,更不用说作为数据集被提供给大模型进行训练了,人工智能也还没有进化出自主意识等等。
对于普通研究者来说,我们还是应该wait and see(等着瞧),这并不意味着躺平,而是要以更积极的心态去做自己能够做的事,去读书、去思考,去让自己的生活更加丰富多彩,去跟不同的人交流,了解技术的进步,这才是比较好的状态。
记者:说到AI幻觉,未来历史真相会不会更加难以探寻?
王涛:看到一个数据,OpenAI公司在全世界的用户已经达到以亿计的规模。我们虽然不能确切知道这些用户使用人工智能解决了什么问题,但是人机协作的工作模式共同生成了数量惊人的内容。对AI幻觉的宽容度,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理解,有的用户可能还会做交叉比对,有的用户可能不加审核,直接就将AI提供的答案发布了。这些真真假假的“知识”,进一步搅乱了公共领域的知识生态体系。
在AI工具的加持下,廉价信息的生产越来越方便,探寻真相的难度成倍增加。我们本来期望使用人工智能提升获取信息的效率,但是在当前的环境之下,反而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或许仍然只能寄希望于用技术打败技术吧。
记者:面对“全球文科倒闭潮”,人工智能是不是一剂万灵药?拥抱人工智能是文科转型的必经之路吗?
王涛:积极拥抱AI,也要保持足够的冷静,不要先是一哄而上,然后一哄而散,最后留下一地鸡毛。就像现代交通工具延伸了人的脚力,人工智能技术是对人的脑力的延伸。在人工智能加持下,文科专业的师生一定能够实现智能增强,但因循传统路径的人也不应该走投无路,两者可以在不同维度上找到自己的定位。
当前,人工智能议题火爆,人们都很兴奋,争抢着想要拿到这张船票。网络上有这样一种声音,宣称不是AI淘汰人,而是那些会使用AI工具的人淘汰不会使用AI工具的人。我向来不认同这种过于社会达尔文主义价值观的思维方式。技术的进步应当致力于给更多人带来幸福感,而不是让一部分人借着技术打压另一部分人。人文学科的存在,或许能够确保未来的人工智能社会,依然是一个多元化的社会,并能保护好那些主动选择不使用AI工具的人的权利。
原标题:《假如司马迁生活在AI时代,他能写出10部《史记》吗?》
栏目主编:张骏 题图来源:上观题图
来源:作者:解放日报 周程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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