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延闿宣布自治,进而要制定省宪法,为的是造成湘人治湘的局面,为自己披上一层法理的铠甲,使南北两个以中央政府自居的强势集团不能轻易染指湘境,也就是主要以"攘外"为目的。可他没想到的是,此议一开,众说纷纭,各种看法和政见互为抵牾,湖南内部矛盾大爆发,使他穷于应付,"安内"尚且不暇,甚至似乎比"攘外"还难!事情延宕到当年的10月份,湖南内部仍是莫衷一是,在北京的熊希龄看着着急,发来通电劝告湖南乡亲们,说:"…… 今当吾湘粗定,南北政府均无能力干涉之时,大好机会,倘不利用,迨至事过境迁,或推代表请愿于中央,而中央不理,甚至求见当道而不可得,或集公民开会于地方,而地方不准,甚至结社出版而不可行,吞声忍泣,虽悔莫追……切望诸公注重根本,迅劝各界互相容让,速告成功,方合民族自决之精神,免贻再误桑梓之大罪,同心协力,是在诸公。"他这番话实有所指,因广州护法军政府内部桂系失势后,陆荣廷已出现投向北洋方面的迹象,而段祺瑞正欲利用此一对己有利之形势,发动南征而"统一"全国。谭延闿也知时不我待,赶紧向全省各县发出电报,征求对省议会拟定的宪法会议组织法的意见,以便迅速确立湖南的自治地位,作为对北京政府刚刚颁发的"统一令"的抵制。可他没想到,后院先已失火了--湘军内部发生了兵变!
几个月前的驱逐张敬尧战役,乃是湘军几个派别联合行动的成果,可谭延闿当上了省长兼湘军总司令,属于他一派的人物自然多占据要位,而赵恒惕、程潜二派的军人们就暗存不服心理。这种心理又被一直想要北伐的广州护法军政府方面所利用,孙中山为扫清北伐进军路线上的障碍,暗派周震鳞到湖南策动程、赵派军人,干扰谭延闿的自治进程。程派军人终于发起兵变,先在平江以索要欠饷的名义枪杀谭延闿亲信,继而有李仲麟调动军队,喊出"除宵小,清君侧"的口号,实则对谭延闿形成逼宫之势。谭延闿为了稳住赵派,宣布将湘军总司令的头衔让给赵恒惕,可老赵却堂而皇之地说,公职岂可"私相授受",硬是逼得谭延闿召开全省军政要员扩大会议,公开让职于赵,才接受下来。
谭延闿知道立宪以自保的最佳时机已经丧失,知趣地自下台阶,又将省长之位让给了民政长林支宇,然后离湘出走,去了上海,寓居观风以待时机。他后来的行为果然说明,政治人物之间没有永远的敌友之分:正是策动推翻谭延闿的周震鳞,引荐他反投入孙中山的北伐阵营,谭即宣布放弃"联省自治" 的政治主张,服膺以三民主义统一中国。这便使谭谋湖南自治其实不过是出于自保自固,而非真有此种政治理想的真相暴露无遗。
城下之盟逼出个省宪法
谭去赵代,湖南换了一朝"天子",可夹在南北势力间的危殆地理位置不会改变,赵恒惕仍要面对"攘外"的难题。所以他宣称"继承谭公未竟之志",继续推行制定省宪,就一点也不奇怪了。程派的军官李仲麟等并不给老赵面子,继续凭武力闹饷,不听新任湘军总司令的命令。可赵恒惕却不是谭延闿那样的性格,加上他本来手中掌握的军力就强于谭,于是立刻以铁腕镇压哗变,杀了李仲麟一干人等,将程派彻底粉碎了。至此湘军一统于赵,已不再有谭、程二派的地位。赵恒惕先解决了武装方面的"安内"问题,接着来在文治方面施展手段,要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制宪问题。他操纵代省长林支宇的省政府,与自己控制的湘军总司令部一起,"军民两署"协议定下"制定湖南省自治根本法筹备章程",决定由省政府聘请具有专门学识之学者,负责拟出省宪草案,再交由各县议会推举的审查员审定,并提出修改意见,最后交全省人民直接投票公决。谭延闿在位时,社会上攻击他的人说他是"官绅包办"制宪,而这时赵恒惕干脆来了个"军人干政",却没有谁敢再出来反对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于是就三缄其口,干脆什么也不说了吧。
这时的湖南,因连年兵灾,加上空前大旱,已是民穷财尽,百业凋敝。部队闹饷,实在也是拖欠过于严重,不得已而为之的。从谭延闿手中接过代省长职务的林支宇,囊中羞涩无法应付军人要粮饷,民政缺资金的困窘局面,勉强支撑了四个月,就弃职出走了。赵恒惕经省议会推选兼任临时省长,于是干脆将制宪的主导权抓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赵恒惕请来了省内外的学者名流李剑农、蒋百里、彭允彝、王正廷等十一人作省宪起草委员,打开千年学府岳麓书院的大门,让他们在那里精心思索,仔细研讨,经一个月完成了全部草案的拟订工作,其时已到了民国十年(1921年)4月下旬。接着就进入了宪法草案的审查程序。谭延闿制宪是在第一个环节--由谁起草上卡了壳,赵恒惕却是在第二个环节--审查问题上难产。原因是湖南从来是分中、西、南三路,这次审查宪草也按此划分,分别委派了湘中、湘西、湘南三路省宪筹备处主任,对分属三个部分的各县审查员加以组织和召集。这个做法本为照顾各方利益,却不想反成各方畛域之见暴发的起点。在审查过程中,部分人基于路界成见,各争利益,互不相让,特别是在省议员的分配问题上争执不下。另一个争论要点,是究竟采取省长独任制,还是模仿瑞士联邦的政务委员合议制?也就是选出七名省政务委员,其中一名为省政务院院长,其余兼任各厅厅长,共同对省务负责。赞成者极言此制迎合民主潮流,既可泯除首领之争,又可免被野心家利用,既能遇事审核周详,又可免除相互推诿之弊,还能提升人民的参政意识。而反对者却坚决要求采取类似美国总统制的省长独任制,说只有那样才能在外力胁迫下果断应对,否则不待内部争论清楚,人家早已越过省界闯进家门了!这一争就争了三个月,尚无结论。其间北京的熊希龄亲莅湖南,出席并主持了恳谈会,协调之下,主合议制的一方才勉强放弃自己的主张。其实赵恒惕虽不直接表态,他当然是反对合议制的,遇事一大堆的人说三道四碍手碍脚,怎比得上他一人决断痛快?而主张合议制其实也多具谭延闿、程潜派色彩,他们已经在军事上失去了发言权,怎会不想从政治上争一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