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哀诗》五首之三,回忆父亲在世之时,岘庐这里墙边有竹十数竿,还有桃树、李树、杏树,以及梅花、牡丹,都是父亲手栽。到了夏日,池里的莲花、院中的海棠,花开烂漫。父亲一个人在琉璃窗前,咳嗽着,来回度步。有时松树的大片树阴,和古槐连在一起,绿荫迭翠。两只鹤的羽翅大张着,走起来如同跳舞;并且鸣叫,似乎担心有什么意外将要发生。其中一只后来死了,父亲挖冢而葬,还曾立石写诗凭吊。上天欲降凶灾的不祥兆头,鹤死这件事,已露端倪。想起此事,我悲伧无尽,万种悔恨谁也说不清楚。
《述哀诗》五首之四,写作者来到父母的墓前,跪拜祭妇,哀痛万分。虽然带来了酒盏,涌出的却是血泪。不由想起去年的寒食节,诸孙来到这里,父亲那时腿脚轻健,大家扶携抱拥,孩子们的头上插着野花,互相追逐奔跑。有的骑母亲墓门的石狮,而年幼者尤其勇敢。父亲见此景笑说,真象一群小鸡子。没有多久,挥戈呼叫者便来了,父亲因而蒙难。我这个儿子简直是个累赘,到南京竟没有很快回来。
《述哀诗》五首之五,三立的情绪由深哀而激昂。回想当时埋葬母亲的时候,父亲曾拔下一只牙齿,包好置于墓穴左侧,以示将来同穴之意。同时埋下碑石作为纪念,石上所刻悼词,阐述生死之理非常明通。哪里想到一年之后,父亲就永远离开了人世。他一生的报国之心,现在换来的是攻讦和诋毁。不过到底如何评价,我相信历史的公正。都是那些不切实际的人,亲附朝廷,破坏纲纪,结果得罪了太后,致使变法受阻,神州际沉。其实父亲对此早有警惕,九泉之下他也会为此而悲痛。如今我迫于祸变,蒙愧苟活,又不能直接表达我的见解,纵置身山川之美,仍局促难安。连松涛的声音都象是在悲泣,三立昏倒了。
这五首诗的下列诗句尤为关键:
终天作孤儿,鬼神下为证。(第一首)
渺然遗万物,浩荡遂不还。(第二首)
天乎兆不祥,微鸟生祸胎。(第三首)
儿拜携酒浆,但有血泪涌
惊飙吹几何,宿草同蓊茸。(第四首)
维彼夸夺徒,浸淫坏天纪。
唐突蛟蛇官,陆沉不移晷。
朝夕履霜占,九幽益痛此。(第五首)
先看第一首“终天作孤儿,鬼神下为证”句,主要是“孤儿”一词该如何解释。越翼《陔下丛考》“孤哀子”条释“孤子”、“哀子”之义甚详【14】。按古礼,父母之丧,其子皆可称为“哀子”,后来母丧称“哀子”,父丧称“孤子”,但也常混淆。宋以后,界说趋严格,并相沿成习,必父死,才能称“孤子”。且《礼注》明文规定:“三十以内,未有室而无父母者,谓之孤子当室。”陈三立生于1853年(清咸丰三年),至1902年作《述哀诗》五首时,已满四十九岁,又有家室,自然不应称为“孤子”。因此可以断言,诗里面的“孤儿”一词,散原取的并不是“孤子”之意。那么“孤儿”究何所取义?“孤儿”一词的明典,首推《史记》“赵世家”中的“赵孤儿”、“赵氏孤儿”。史家每每提及的“赵盾弑其君”的那位越盾,有子名朔,娶晋成公的姐姐为妻。后来屠岸贾发动变乱,杀赵朔并灭其族。赵朔妻有遗腹,是一男婴,为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和友人程婴所救。两人商议的办法是从别处换一个婴儿,由公孙杵臼抱往山中藏匿。然后程婴引诱屠岸贾的人马到山中搜捕,公孙杵臼假意骂程婴卖友,抱着假赵氏孤儿大声呼叫:“天乎,天乎!赵氏孤儿何罪?请活之,独杀杵臼可也。”假孤儿和公孙杵臼都被杀害,真赵孤儿留了下来。十五年后,这位名叫赵武的赵氏孤儿又被立为侯【15】。故事曲折悲壮,元纪君祥写成杂剧,全名作《冤报冤赵氏孤儿》或《赵氏孤儿大报仇》,传播中外,为世所重。
好了,陈三立第一首《述哀诗》中的“孤儿”一词,其用典之处,可以肯定是来自太史公《史记》的“赵世家”,即赵武之父赵朔被宫廷的变乱者屠岸贾所杀害,遂使赵武成为“孤儿”。同样,散原的父亲陈宝箴,也是被变乱中的朝廷所枉杀,所以他才自称“孤儿”。甚至散原撰写的《先府君行状》里,也有“天乎,痛哉”的字样,与公孙杵臼被害前所呼“天乎,天乎”如出一辙。如果还要寻找例证,《汉书》“百官公卿表”里也有一处关于“孤儿”的记载:“羽林掌送从,交期门,武帝太初元年初置,名曰建章营骑,后更名羽林骑。又取从军死事之子孙养羽林,官教以五兵,号曰羽林孤儿。”【16】父执辈从军被杀而死,子孙称“孤儿”。以散原为诗法度之严谨,断不会在悼念父亲的《述哀诗》中用错典故。不,他是明用“孤儿”之典,暗寓陈宝箴不是病死,而是被戊戌政变后的变乱无序的朝廷所杀害。
再看第二首《述哀诗》中的“渺然遗万物,浩荡遂不还”句。屈原《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众女妒余之娥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应是“浩荡”一典的出处。《词源》释“浩荡”一词,标出二义:一为“水势汹涌、壮阔貌”;二为“放肆纵恣、心无所主貌”【17】。陈宝箴被害,是天大的冤案,散原当然不会以“浩荡”一词,取“汹涌壮阔”的拟于不伦之义,来比喻乃父之死。而应该是第二义,即“放肆纵恣、心无所主”这一层意思。但这八个字显然不是指陈宝箴。右铭一向稳健,从不曾“放肆纵恣”,更没有“心无所主”的时候。即使有,为亲子者也绝无形诸文字的可能。呵呵,我不该如此推论反证,散原何等样人,即便欲使释义准确无遗,也不该作此推演。那末“浩荡”一词所蕴涵的“放肆纵恣、心无所主”之义,只有指加害于散原之父的慈禧才若合符契。这位发动戊戌政变、残酷镇压维新人士的皇太后,其性格中恰好有“放肆纵恣,心无所主”的特征。因此根据第二首《述哀诗》中“浩荡”一词的用典,可再次证实陈宝箴之死是被慈禧所杀害无疑。
第三首“天乎兆不祥,微鸟生祸胎”句,“天乎”二字应为特指,前已论及,不再重复。值得注意的是“祸胎”一词。白居易《闲卧有所思二首》之二:“权门要路足身灾,散地闲居少祸胎。”颇有合于陈宝箴戊戌政变之后避居南昌西山的情境,且西山也称散原山,自可谓“散地”,陈三立以散原为号即本此。以此应是《述哀诗》中“祸胎”一词的出典。而白诗的“祸胎”,明显指政治上的祸变而言,即认为远离“权门要路”、“散地闲居”,可以安全少祸。三立《述哀诗》同一取义,“微鸟生祸胎”之“祸胎”,也是指政治变故。陈宝箴遇害的前数天,养于岘庐的两只鸣舞可爱的鹤,突然有一只死去,宝箴且为之埋冢书碣,作《鹤冢诗》二章。散原把此只,即一只鹤的羽化,看作将要产生政治祸变的不祥之兆,故云“微鸟一祸胎”。这第三首《述哀诗》中的“天乎兆不祥,微鸟生祸胎”句,也在明示陈宝箴是死于突然降临的政治祸变,而不是正常的因患病而逝世(陈三立《先府君行状》衣“以微疾卒”,自是掩饰之词)。
第四首《述哀诗》的“但有血泪涌”句,其中“血泪”一词非寻常之用语。《韩非子》“和氏”篇讲述和氏璧的故事:“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历王,历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历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氏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非也。”毫无疑问散原诗中的“血泪”一词,用的是和氏泣血楚山的典故,寓宝箴之死系受朝廷之刑罚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