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钢:文革的研究最早要从七八年的中央工作会议开始。实际上胡耀邦提出要早一些,他到中央党校以后,布置中央党校研究党内两条路线斗争时,提出“十次路线斗争这个提法对吗”?这就触及到文革。比较集中的是中央工作会议,后来就是叶剑英的国庆三十年讲话,然后有一个《决议》。文革研究最早是官方开始推动的,但是民间的反思又比官方的更深,在一九七七年和七八年出现过一批反思的伤痕文学,什么《班主任》、《伤痕》。高潮就是到了八十年代初,反思文章比较多,但都不是很系统的学术研究。八一年《决议》一方面起了一个好的作用,就是能够讲毛泽东的错误,问题是另一方面又只能按照《决议》去诠释,所以大概从八一年以后官方在文革方面的研究基本上就停下了。民间的研究没有停止,但是在八十年代的前期没有太大的进展。
到八十年代中期又有一个高潮,就是文革发动二十周年、结束十周年的时候。民间学术界研究党史的,在这方面出了一些成绩,高皋、严家其的《文革十年史》,还有王年一的《大动乱的年代》,这两本书是民间研究文革在当时最有影响的两部书,前者是国内第一部文革专著,但学术价值不如后者。六四以后才出版了金春明的的《“文化大革命”史稿》四川出的,很快被禁止发行了。不久,席宣和金春明出版了另一个版本《“文化大革命”简史》,是经过官方批准的,这本书在《决议》的框架下有一点研究者的思考,基本上是诠释的。到目前为止官方批准的文革书只有两本,一个是王年一的《大动乱的年代》(中央宣传部批准的),还有一个就是席宣、金春明写的《“文化大革命”简史》。我认为,国内研究文化大革命水准最高的专家就是王年一,他在史料考证方面做的那些研究的工夫,目前研究文革的没有超过他的,通史性的研究著述就数王年一的这本书了。
国外研究的比较多,但是作为通史性的著作现在还没有出版。麦克法夸尔原来写的是文革前史(从四九年到六六年),正在写文化大革命史。他在哈佛开了文化大革命历史课,是个选修课,但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在哈佛这门课是选修最多的,曾经达到四百多人,非常轰动(九十年代中期以后又进入一个低谷)。除了通史性的研究之外,国外对文化大革命的人物和事件的研究比较多,比如澳大利亚悉尼大学的孙万国写了《古有窦娥,今有林彪》,他认为“九一三事件”林彪是最大的冤枉者。还有专门研究文化大革命中的学校、教育等等的著作,这类东西非常多。而且西方学者的东西还更有影响一些,比如说最近国内出版的一本《毛泽东传》,菲力普?肖特写的,从学术上说,在国内的学者眼里,水准一般,但是非常有影响。九九年出版,今年在北京出了中译本,不到三个月印了三万册。北大、民族大学等高校还有研究机构到处请他去讲座。就是像老雷打的比方,英语就是一个强势语言,再加上是一个西方学者或者是记者写的。(雷:这个作品翻译过来比原本更糟,错误很多。“鄂豫皖根据地”翻译成“鳄鱼湾根据地”,“包产到户”翻译成“个人耕作”。)但是九十年代以来国内有一个非常好的现象,就是中共历史的研究出现了民间化的趋势。民间化本身有一些非主流意识形态的东西,大量的关于文革的著作出版,包括人物、事件、专题的。当然,这样的一些东西都是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夹缝中出现的。比如关于林彪的书,按照官方的意愿,是根本不能出版的,但是现在关于林彪的书包括传记还真不少,西藏出版社、远方出版社、湖北出版社的。在境外也出版了不少内地研究者的民间著作,比方说唐少杰的《一叶知秋》,专门研究清华大学的“百日大武斗”的。类似这样的研究的著作,虽然主流意识形态一再控制,但是它不可能控制得像一块铁板。还有一本写“内人党”冤案的书,被禁了,但是已经出版了,虽然不是直接讲文革,但是它是文革的个案。
在内地,研究文革的档案最具影响的是国防大学的《“文化大革命”资料选编》三卷本(不是公开出版的),是目前国内研究文革资料最完整的。官方内部有一个三卷本的文革资料,是为了起草《决议》编的,那更是不可能公开的,但是国防大学的三卷本收集了一些官方的资料。海外去年出版了一套《中国文化大革命文库》,三千万字,目前为止是海内外公开出版的最完整的文献。八十年代后期,李郁他们搞了一件很大的工程——《文化大革命词典》,可惜现在出不来,如果出版,也是了不得的事。
另外要搞口述史。现在搞口述史的,国内也有好多家,但是我觉得并不冲突,人越多越好。历史就这样,大家都来做更清楚。做口述史最好有点计划,如果完全盲目,可能会事倍功半。最好是分两层来做,一个是上层的,一个是底层的。蒯大富据说最近在写回忆录,不知道其他的红卫兵“领袖”怎么样,聂元梓回忆录已经出版了。这是一个层面,再有就是高层的,现在确实存在一个抢救资料的问题。最近出版了吴德的自述,谈了一些过去不知道的情况,有史料价值。
对已经出版的口述著作需要考辨。《王力反思录》只能是做一个参考,要是完全以他的书做历史依据,那就上当了。(雷:比如因为康生对王力特别好,连康生贪文物,王力都说没有的事。据章立凡说,返还的好多文物康生都盖了章。)我举一个小例子吧,六六年二月份去东湖向毛汇报《二月提纲》那件事,他的书里写着周扬什么的都去了,但是周扬并没有去,他自己没有参与这个汇报,他就写错了。香港出版的《文革御笔沉浮录》,作者是北大的梁效班子一个主要成员。这类人物不了解多少上层情况,但是亲历了一些事情,对于澄清真相不无价值。比方说《永远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办》,都说《光明日报》发表的这篇文章是江青等人的夺权纲领,但是《文革御笔沉浮录》里说这篇文章根本就跟姚文元没关系,是当时《光明日报》一位负责人布置的一个任务,那个负责人跟姚文元也没关系。后来为这个事,他一直被审查,一直到八二年才放出来。这就提供了一个新的说法,研究这个问题就需要做更多的考证。类似这样的材料对澄清关于文革的官方说法是非常有价值的。(雷:但是对所有的文革说法,尤其是以《王力反思录》为代表,就应该有个警惕,一定要有警惕性。还有一个典型是章含之,她把乔冠华干的坏事,都给过滤掉了。)章含之的回忆录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带有一种情绪,一些应该反映的重要的历史情节,她却回避了。(雷:有的外交部老人看了这个回忆录,非常生气,但是外交部的老人都不愿意说,他们觉得说出来伤害了乔冠华。实际上都知道给周恩来最后一击的是乔冠华的发言。李:章含之在书里暗示,在粉碎四人帮之前的几个月,章含之跟乔冠华,好像是为保护老干部,从侧面做了一些工作。这些所谓工作,就是后来华国锋把这两个人打下去的原因,实际上是跟四人帮勾结在一起,反对唐闻生、王海容。乔和章介入了党内的最后的斗争,但是他们怎么介入的,江青怎么跟他们联系的,实际上她真正应该说的是这个,包括乔七三年批周的事,也是公开的,大家都知道的。至于说乔冠华能讲出周恩来什么东西,对毛泽东的决策未必有多大的影响。但是他最后一段的情况扑朔迷离,就在粉碎四人帮之前这一段,他们两个人搞些什么东西,包括乔冠华的联合国发言里的“按既定方针办”,有,但是后来给删去了,以后整乔冠华的时候,说他“又在联合国讲了”,章含之去查档案发现没有,乔冠华没有讲,但是最后还是把这个罪名加在他身上了,实际上讲没讲没什么关系,就是澄清了,人家照样整他。雷:因为他在外交部倒周倒姬鹏飞。李:他在最后几个月肯定陷到江青、张春桥他们的某个活动当中去了,但是这个官方没有讲,她也不讲,就像邓小平说的“宜粗不宜细”,就是说大体上你乔冠华犯错误了,犯的什么错误,这属于高层机密,很多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