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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芹斋像 陆林汉 绘
卢芹斋是现代西方中国文物收藏史上最关键的人物之一。他的生平,尤为其职业生涯的重要细节,对我们了解西方中国文物收藏的建立、扩展与转型,以及这些收藏与西方的中国艺术史、文明史研究的互动,进而至于西方对中国文化的认知等,都大有补益。
缪 哲
《卢芹斋传》
罗拉著
香港新世纪出版社
2013年10月出版
我初学艺术史时,常遇到一个很怪的名字,叫C. T. Loo。第一次撞见,还以为是个特务,或某部丑化华人的美国电影的主角。看这名字的后面,却又缀着某文物属于他或曾属于他的说明,便心想不对,这八成是个收藏家吧?稍到后来,等读过罗斯托采夫(Michael Ivanovitch Rostovtzeff)的《卢芹斋藏汉代嵌金银青铜器》(Inlaid Bronzes of the Han Dynasty in the Collection of C. T. Loo)之后,方晓得此人姓“卢(Loo)”,名“芹斋”(Ching Tsai),一个专门倒卖中国文物给洋人的华人。
虽非特务,但文物的倒卖,须深掩马脚,自诡其迹,行事与特务也差不了很多。故此人的身世,便终于不甚了了。叩问朋侪或长辈,则除了“解放前西方重要的中国文物商”这个头衔无异辞外,有说此的,有说彼的,不尽能一。近承友人寄下罗拉女士撰写的《卢芹斋传》,这悬了多年的好奇,始得一小的满足—尽管它满足的,只是我好奇心中较无用的部分。
据书的前言,这书依据的材料,乃卢芹斋生前的部分档案,即卢死后归其后人所保管的,内有与客户、亲朋的通信等。此外是采访:其中最主要的对象,是卢的后人与亲属。另外的材料,则来自西方博物馆的收藏记录。故关于卢的身世,此书必较传闻为可靠。另外,以我寡陋的闻见,这应是目前唯一的一本卢芹斋传记了。
据书勾勒的卢生平的轮廓,可知卢生于1880年,生地为浙江湖州一名作“卢家兜”的小村子。他初名“焕文”;至于“芹斋”,则是发达后自改的雅名—这名字固然“雅”,其奈不“正”:古人有以“斋”为号者,罕有作名的,即此也知他并不像书中所吹嘘的那样,是个有旧教养的人。又据书称,卢幼年失怙,初寄养于远房的堂叔家,后入南浔张家做仆人。按南浔张家是当地大贾。卢初入张家时,日后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的张静江,犹是张家的大少爷,也是卢服侍的少主子。1902年,家里使钱为张买得清廷驻法国商务参赞的职位,张携往巴黎的仆眷中,便有这卢焕文。张甫抵巴黎,便开了一家铺子,名“运通”,卖中国的瓷器、字画与清末称的“小摆设”等。卢也由张的私仆,超迁为掌铺了。但张开这铺子,原志不在钱,而志在革清人的命,故铺子的收入,即悉数资助了孙文—当然往后看,投资革命,是远较投资古董的利润为高的。唯以卢的出身,似智不及此,因为不久后,他脱离了张,自起了一家买卖中国古董的公司,名“来远”;为了与文物的风雅相般配,他易名“芹斋”。这样“改正朔”后,一个庞大的文物帝国,便勃焉而兴了。
书中叙述的卢此后的经历,与传闻差不很远:他先在巴黎闯出了天下;一战后,因嗅出世界的中心已转移至美国,便设分号于纽约,从此扶摇直上,得跻身美国收藏圈子的上层。他的客户中,不仅有工业巨头洛克菲勒、弗瑞尔等,也包括了重要的公立机构如大都会博物馆、波士顿美术馆。因此,他在西方的生意之隆,便可抗行日本的山中商社。今大都会中国厅入口处的明代巨幅壁画(揭自山西广胜寺),宾州大学博物馆的唐“昭陵六骏”浮雕,与弗利尔的响堂山佛像等,皆为其生意兴隆的见证。记得有一次我在大都会中国厅的入口处,见一位国内来的游客睁大了眼睛,惊恐地向同伴叹道:哇,这么大的壁画,居然也弄得出来!想卢泉下有知,闻后必有得意之色吧。
推原卢的庞大文物帝国的建立,自有他本人的精明,但书中未举的或举而不周的,则是已成国民党要员的张静江对其旧仆的荫蔽。以卢的客户之阔,在贫病交加的中国搜罗文物,原可打垮所有的竞争者;而钱所不及处,又有官府充为爪牙。这样在钱权的互力下,卢设于上海的“卢吴公司”,即成为当时最贪婪、亦最具侵略性的中国文物商。除非他闻见不及,或洋客户智识有未周,罕有文物不落入其手、复经其手摆进西方客厅或博物馆的。唯关于卢的这一部分经历,或因书所取的材料有限制,或作者不愿作践卢的“遗芳”,书中是语焉不详的。
但卢的商人之精明,亦可颉颃其政治的愚蠢:他竟未料到国民党的倒台,与新政权行事的决绝。1949年,未必有过“国家”概念的卢芹斋,竟得了“卖国贼”这个不虞之誉—或不虞之毁(我料他心里一定感到冤枉);于是他在中国的公司被关闭,存货遭没收。倘不是远在纽约,他少不了也如其国内的心腹一样,被绑出去砍了。失去国内的货源,他建立于海外的文物帝国,一年后也轰然垮了。
卢芹斋是现代西方中国文物收藏史上最关键的人物之一。他的生平,尤为其职业生涯的重要细节,对我们了解西方中国文物收藏的建立、扩展与转型,以及这些收藏与西方的中国艺术史、文明史研究的互动,进而至于西方对中国文化的认知等,都大有补益。但他的传记,想来是很不易写的。倘自设为作者,我想到的第一个难点是:对卢的道德处境,我们将何以为心?在台湾收藏家曹兴诚先生为此书所写的序中,有一章专门谈了“卢芹斋先生的功与过”。揣曹先生的口吻,人们所称的“过”—即他所造成的文物外流,似也未尝不是“功”;比如文物售给西方,便使之免了“文革”的秦火。这样的想法,必不止曹先生一人有,也不仅用于卢—人们谈起斯坦因、伯希和劫走敦煌的遗珍时,亦常以此说为解。但假如撇开功利,专言道德,则卢之卖出其经手的大部分文物,是当时的法律悬为厉禁的。以卢之不能预见新政权的决绝,也必不能预见“文革”的发生;然则他卖出文物时,他清楚这是犯罪的行为,而非保护文物的长图大略。至于功利,或者说,卢不卖走它们,是否就必遭“文革”的秦火,我则并不如曹先生那样肯定:卢劫余的昭陵六骏的其余四块,今天毕竟仍摆在西安碑林博物馆呢。因此,为卢的任何辩护,在道德上都是可疑的,功利上都是不足信的。
但一部好的卢的传记,应撇开这种前现代史学的道德焦虑感,而专注其社会-文化的侧面。在这个方面,曹先生的序言,似较原书所做的为多:在标举卢的另一“功”时,曹先生说卢以高明的学识与品味,引导了西方的中国收藏,使之于清代瓷器与鼻烟壶外,犹得欣赏中华文明的精髓,如商周青铜器、中古雕塑等。这一观点,倘能细致地展开,倒是我期望于作者、而作者却未餍我望的。但有趣的是,记得《夏鼐日记》中,有一段关于他访问卢芹斋巴黎铺子(名“彤阁”)的记载,其中对卢的学识与品味,甚为鄙薄。前圣后圣,其心如此不一,未免感到古人欺我。唯略一翻阅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西方出版的中国艺术图录或著作,又知西方的收藏,主要是学者引导的,古董商如卢芹斋者,则主要是迎合藏家的既有趣味,或强化其甫萌的趣味而已。这些想来,欺我者似又非古人了。
但无论如何,卢对西方收藏兴趣的形成,以及收藏所波及的学术兴趣的形成,进而至于对中国文明认知模式的形成,是必有关联的。其间的关联几何,如前文所说,乃是我期望于作者、而作者却未餍我望的地方。故总的说来,此书的用功虽勤,但终不能脱去闲话的气味。一部学术标准的卢芹斋传记,犹有待于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