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做的回锅肉,留住了团圆的味道

2024-12-24 15:34:37
4.12.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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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不亮,宋婆婆家楼下就热闹起来了,街边的小餐馆里升腾起杀鸡宰鸭的热气,蔬菜店里响起上下货的支付宝到账提示音,早餐铺子的大口油锅被架在人行便道上,锅里的热油呲啦呲啦冒着泡,一根长条面筋下锅,一番试炼后成了油条,一摊圆形面糊在油里走一遭,便成了油饼,椒盐的香味儿弥漫在空气中,就连小路尽头的蓝白色西式天主教堂,在这里也褪去了肃穆,和周遭的烟火气和谐地融合在了一起。

先醒来的宋婆婆走出卧室,她的背佝得很低,头发又多又白,还烫着时髦的波浪卷儿,虽然生得算不上漂亮,但皮肤很白,左侧脸颊冒出了几块咖啡色的老年斑,也掩盖不住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暖调的洁净之感。简单梳洗后,原本略微蓬乱的银色卷发被她服帖地拢在耳后,表面有宽齿木梳划过的明显水痕,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她先坐到餐桌旁吃下一把药,有降血压的,治脑梗的,护心脏的,紧接着又从冰箱拿出胰岛素的针剂,掀开棉绸睡衣,朝着自己肚皮猛扎一针。

早间“作业”完成后,她便去催老伴儿付公公起床,预备一起吃饭买菜。付公公皮肤黝黑,虽然个子不高,但在这个年纪完全不驼背的体态使他看起来十分精神。他十五岁就参加了抗美援朝战争,回国后又去念了军校当了军官,在部队的经历给他留下一副好身板。不过当他不佩戴假牙的时候,嘴唇凹陷还是很厉害,看起来有几分滑稽。付公公不仅会打仗,还写得一手好字和好文章,算是有才华傍身的。尽管宋婆婆总抱怨他脾气坏,朋友和外人却都认可这位知书达理的小老头儿。

老两口如今都已经过了八十五岁高龄,平常早晨都在家吃些简易早点,但今天两个人早早就起来,梳洗装扮了一番,因为外孙女筱筱的航班如若不晚点,中午就能到家一起吃午饭。他们要早点赶去超市挑一些好菜回来。

宋婆婆现在住的房子是女儿宁英生前买的,以二十年前的标准来看,房子宽敞明亮,品质装潢都属上等。后来,外孙女考学离开,女婿再娶,这里就只剩宋婆婆老两口了,他们执意不回县城老家,一门心思守着这房子,也守着女儿。

这套房从前采光极好,坐北朝南,前面是空旷的大学校园,大约十年前校园搬迁,操场变成了开发商的楼盘,坐地起了几幢电梯公寓,把宋婆婆家的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楼下的一条街也慢慢改造成综合市场,充斥着怪异的味道。因此,宋婆婆几乎不在楼下的市场买菜,而是选择去远一些的汇通超市,步行二十分钟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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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通超市位于城区中心,人流量很大。宋婆婆首先选了一块儿五花肉,每当到了她认为的吉祥日子,就一定会做吉祥菜“回锅肉”。她比画着让工作人员割下一块来,要的量少,她耳朵又背,因此她笑嘻嘻地,生怕对方不耐烦。称完重,付公公接过来,看一眼价签,看不清,接着说道:“再买几块排骨嘛,筱筱最喜欢吃糖醋排骨。”宋婆婆瞪了他一眼,一边翻看肋骨条一边嘟囔:“筱筱爱吃还是你爱吃?糖尿病还吃糖醋,到时候严重了腿脚病变,走不动路,没有人背你。”付公公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咽了咽口水,没说话,过了会儿从老伴儿手里接过一包排骨。宋婆婆补充道:“你沾了筱筱的光,让你吃一回,走吧,买条鱼,麻辣鱼才是筱筱最爱吃的。”

水产区地面湿滑,宋婆婆请工作人员帮忙捞一条活蹦乱跳的花鲶鱼,见捞出来的不太蹦跶,她又客客气气地说:“小伙子,麻烦你重新给我捞条,新鲜点,我孙女从北京那么远回来,我做给她吃。”称量后送婆婆跟着小伙子来到宰杀的案板前,笑盈盈地说:“小伙子麻烦收拾干净些,不要把苦胆抠破了。”小伙子终于开口了:“抠破了你来找我,我赔你!”随后拉长声音说,“婆婆,你放心嘛,保证给你弄好。”宋婆婆松了一口气,奉承道:“好呀谢谢,你这个小伙子长得多帅的,又高又帅,谢谢你。”

来到果蔬区,宋婆婆选了丝瓜和藤藤菜,这种菜在北方地区的叫法是空心菜,比较细长,在原产地四川,菜梗又粗又空,筱筱爱吃的正是这种本地品种。在付公公的提醒下,他们又买了豇豆和茄子,还有一把血皮菜,紫莹莹绿油油的,很漂亮。这种菜也是四川特有的,不过近两年筱筱在北京也能吃到川菜“猪肝血皮菜”了,而今天,宋婆婆显然忘记买猪肝了。付公公在水果货架边等候,顺手摸了摸梨,又放回去。“走,称点米,我自己提都提不动。”宋婆婆提议道。付公公说:“筱筱不是刚寄了大米来嘛,五常稻花香。”“那就称点小米!”“我不吃二米饭哈!”“哎呀,我煮小米稀饭!”

这趟买的可不算少,一路拎回家,付公公歇了四次脚。没这么老的时候,他才不跟着宋婆婆出门买菜,他要看书,写字,遛狗。再年轻些工作忙,买菜根本绝无可能,现在倒还一块儿逛超市了。类似的事情还有睡觉,自从儿子夭亡,两个人便开始分屋睡觉,一分就是好几十年,现在倒躺在一个床上了,宋婆婆常常念叨:“像我们这样没儿没女的,万一半夜突发个疾病啥的,硬了都没人知道,只得互相照看点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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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晌午,宋婆婆的麻辣鱼出锅了。她端着勺子,手微微一颤,汤面上的红油漾起小小的波纹,嘴里低低念叨着:“哎呀,手抖了,油倒多了,汤碗装不下咯……”说着,却没停下动作,一勺勺将鱼盛进洗菜用的不锈钢大盆。红彤彤的汤汁浸透了鱼块,氤氲着热气。旁边,付公公弯着腰,把香菜撒上,动作稍显缓慢,抖落的香菜末还掉了些在地上,他也不再去拾。老两口看着盆里那抹红绿交织的作品,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算是确认这道“硬菜”成了。

可是在宋婆婆心里,比起这麻辣鱼,她更看重的是灶台上还未回锅的回锅肉。这是今天的“吉祥菜”,更是她一早起床时就挂在心尖上的期盼。她将五花肉整块下锅煮得七分熟,捞出来晾凉后切片,再二次回锅爆炒,香气一层叠着一层。她很喜欢这道菜的“彩头”:回锅意味着回头。哪怕是平日冷清的家,也能因为这盘菜,聚齐人气、留住团圆的味道。宋婆婆端起锅铲,手臂有些力不从心,抬了两下才将肉片翻开。锅里油花噼啪作响,可耳边的沉寂如旧,一如他们的日子,漫长又寂寞。

一辈子走过来,两个人的感情不好不坏,离婚嚷嚷了好多次,也熬过来了。宋婆婆是山东烟台人,家里七个姊妹她排老二,父亲虽是农民,也没耽误送她去念书。小时候跟着父母躲过鬼子,日日担惊受怕,等到新中国成立后,宋婆婆也出落成亭亭少女,经人介绍认识了付公公,第一次见面时宋婆婆红扑扑的脸蛋儿,两条又粗又黑的长辫子,给付公公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当年付公公的职业很受欢迎,是一名陆军军官,一身军装衬得他威风凛凛的,似乎人也跟着高大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宋婆婆被迷住了,从此跟着他走南闯北,待的时间最久的是南京军区,他们一生中有过两个孩子,都是在南京军区总医院出生的。

宋婆婆头胎生了女儿宁英,三年后又生了儿子文辉。在部队家属院里,一家四口、儿女双全的他们,令好些人羡慕不已。付公公在连队时跟战士们同吃同住,后来调到机关后就在家属宿舍过小家庭生活了,那时候各家各户自己开伙,烧煤球炉子做饭。买菜成了一件难事儿,因为当时部队条件所限,个人没有买菜的地方和市场,部队食堂的菜都是去较远的地方统一采买,宋婆婆不得不打游击战似地到处去买菜,有时是在家门口的马路边等营房附近的农民挑着担子,背着竹篓,提篮子来卖菜,有时候是连队战士自产的蔬菜吃不完贱卖一些给家属们,但如果想吃猪肉鸡蛋之类的副食品,宋婆婆就带着孩子去请机关食堂的炊事班长或者连事务长顺路代买些,或者赶上天气好,招呼家属们结伴去五里地开外的石马庙赶集。

大女儿宁英从小调皮捣蛋,有一次宋婆婆带着她去买菜,刚走到补给站,负责人招呼道:“嫂子来啦,看看咱闺女今天想吃点儿啥,尝尝咱自己种的李子可酸……”话没说完,只听“嘭”的一声,一个陶瓷脸盆应声倒地,接连着第二个第三个咣咣摔在地上,李子苹果滚落一地,好几分钟才渐渐静止下来。宋婆婆气坏了,朝着宁英屁股就是两巴掌。也是因为太顽皮,宁英五岁时就被宋婆婆送去上小学了。

儿子文辉倒很乖巧,宋婆婆每次带他出门,干部家属都稀罕他,不是让他背古诗,就是训练他上下障碍物。天资聪慧的小文辉,三岁时将毛主席语录倒背如流,八岁时开始在数学方面崭露头角,是学校重点培养的好苗子。可天妒英才这话不假,十二岁一场重病把他收了回去,老师们都忍不住掩面而泣。

痛失儿子之后,付公公决定转业回四川老家,一家三口人从此开始在付公公的家乡荣县生活。弟弟去世后,姐姐宁英越发懂事,争气又孝顺,长大后放弃了去大城市工作的机会,而是选择留在离父母较近的城市,这让宋婆婆甚感宽慰。女婿做官儿,不大,但待他们极好。尤其是外孙女的降生,似乎彻底扫去了他们失去儿子文辉的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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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筱是老两口的外孙女,也是他们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三十几年前,付公公借了一辆小轿车,把女儿和出生三天的外孙女,从县人民医院接回家,由宋婆婆照看。女儿女婿只管忙于工作,顺便也忙于二人世界,只有节假日才回县里。

筱筱一天天长大,活泼可爱,一声声“外婆”甜甜地叫,叫得宋婆婆虽然满身的劳累但也满心的欢喜。那时候付公公还没退休,宋婆婆每天带着她去大佛街农贸市场买菜,时间久了,经常光顾的摊主都认识筱筱。农贸市场很大,一列一列的摊位,还算整齐。鱼摊离大门口最近,厚厚的灰白色塑料布很有筋骨,围成一个个长方形的大水槽,各种鱼儿被分门别类,水槽不高,因此蓄水量也不多,鱼倒是活蹦乱跳,搞得摊位前常年湿乎乎的。鱼贩子们踩着黑色雨靴,要么蹲在一边整理死掉或将死的鲤鱼,要么坐在小凳子上来回打量着潜在买主。

筱筱总是被打扮得很洋气,因为宋婆婆觉得这孩子是女儿女婿怕她孤单才留下的,不能因为跟着外婆在小县城而丢了气质,所以就算是买菜,也要穿着漂亮的灯芯绒连衣裙,踩一双棕红色小靴子,宋婆婆紧紧牵着她的小手走进农贸市场。“鱼!外婆,我想吃鱼鱼。”筱筱指着鱼摊说。宋婆婆喜笑颜开,来到鱼摊跟前,还没开口,老板热情地吆喝:“宋孃孃来了啊,给孙女做鱼吃不?今天的鱼新鲜得很喔!”“来了,来照顾你生意,给我逮三条最活泛的,给我孙女做糖醋鱼”。宋婆婆高兴地掏了钱,又按照筱筱的“指”引,买了些桔子和无花果。

出了农贸市场右拐的一条街,已经被装着蔬菜瓜果的扁担和背篓们占得满满当当了。周边村镇的农民天不亮下地摘了菜,赶最早一班公共汽车,到县里来卖,新鲜便宜。宋婆婆来到一个装着芹菜的背篼前面停下,当地的芹菜很特别,梗是白玉色的,尖端几片翠绿的叶子,白绿之间好像没有过渡似的。宋婆婆弯腰挑了一把,伸到侧边甩了甩水,问道:“老辈子,芹菜怎么卖?”老爷子缺了几颗牙齿,但中气十足:“八毛钱嘛,刚刚地里摘的,嫩得很。”接着,宋婆婆又买了一只带泥巴的白地瓜,两根玉米,还有水汪汪的豌豆尖儿。心满意足领着筱筱回家了。

就这样,筱筱跟着外婆,在荣县长到了七岁,才去到自己父母身边,因为要开始正式上学了。而后每年的寒假和暑假,宁英都会安排女儿筱筱回到宋婆婆身边,筱筱也高兴这样。只是,随着年纪渐长,她不那么喜欢跟着外婆去农贸市场买菜了,而是独自在家写假期作业,或者看些杂书什么的。只有春节前夕,筱筱才会陪着送婆婆去市场,因为需要买的东西很多,也因为春节的街上更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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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寒暑假的时候,宋婆婆就去女儿宁英那里,一来是担心女儿受累,二来也是想念亲手带大的外孙女。早些年宋婆婆都是挤公共汽车,拎着鸡鸭肉蛋,辗转几趟车,一坐就是大半天。后来女婿能车接车送了,才渐渐轻松起来。到了女儿家,宋婆婆每天的生活繁忙又规律,买菜做饭,接送筱筱,没退休的付公公被迫成了“空巢单身汉”,因此他常常调侃老伴儿“贤妻不足,良母有余”。

每日清晨,宋婆婆不仅会准备好一家人的早餐,还负责催促大家起床,化身移动的人形闹钟,当把所有人催出家门了,她便出门去买菜。那时就是那家汇通超市,当年刚开张的时候,可以算是全市最高级的商场了,也是头一个大型超市。

刚开始宋婆婆不习惯超市购物的模式,都是宁英带着她去。有一次,超市刚上新了荔枝,一个个红润饱满,枝叶鲜绿,没有商贩在一旁不停地喷水,还可以自行挑拣,宋婆婆一下就发现了超市购物的好处,她一边掰掉枝杈,一边跟宁英讲:“还是这种买东西的方式更先进,外边那些店面和农民挑来卖的,根本不让你自己选,她们好的坏的一把抓,往多了抓,你说少称点,她还不高兴,还是超市好,自由选择”。宁英笑:“好是好,挑归挑,妈,你也不要挑得太狠了,你看你把最红的都撇走啦!”宋婆婆顿了一下,伸出胳膊肘轻轻拐了拐女儿,然后娇羞一笑,用手腕遮了遮露出来的两颗洁白龅牙,继续挑。

出了超市,宁英的手里提满了韭菜、莲藕、灯笼椒,还有螃蟹、鳜鱼和大棒骨,她说:“妈,我们打个的士回家吧,懒得提。”“打的?总共十分钟的路,打啥子的,走嘛!”宁英只好照做,又把宋婆婆胳膊挎着的那袋荔枝也拽到了自己手里。距离超市不过200米的地方,有一家饮品店,那时候珍珠奶茶刚开始流行,宁英非要买奶茶给母亲尝尝鲜。宋婆婆没有办法,接过一杯原味珍珠奶茶,先是微微一品,发觉醇厚香甜,接着猛吸一大口,顿时好多颗“黑珍珠”瞬间攻陷了口腔,把她吓一跳,她不敢咽又没地儿吐,指着自己嘴巴对着女儿宁英“嗯嗯呀呀”地比画。宁英哈哈大笑:“可以吃可以吃,妈,就是糯米做的,放心吃!”

来女儿这里不久,热情的宋婆婆便有了熟人圈子了:楼下的邻居李阿姨,闲来无事在家研究种菜,每一项新成果都要请宋婆婆品尝,比如萝卜,菠菜,辣椒;女儿宁英的同事和下属,隔三差五地给宋婆婆送来刚下树的枇杷和桂圆,就连自制了凉面也要端一簸箕来,走一路扇一路,避免粘成一坨;女婿的朋友们送的就更多,当然也更贵了。

那些年家中的光景不错,很多时候宋婆婆甚至都用不着去买菜,家里的东西常常供给过剩。相当长的年月里,宋婆婆又重新把日子过得红火起来。

但任谁也想不到,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至悲至哀的事情,会在老两口身上发生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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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筱十六岁那年,宋婆婆六十四岁,付公公六十六岁,宁英因为工作调动,在成都购置了房子,筱筱也跟去到全市最好的一所省重点中学读书。这个幸福家庭的故事,正准备开足马力撰写更绚烂的篇章时,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宁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在天塌地陷的痛苦中,宋婆婆似乎没有犹豫,很快拉着付公公搬去成都,重新承担起照看外孙女的任务。这位文化程度不高的老人,在生命可以安稳地望见终点之际,再次徒手擎住了命运的加害。

他们当时住在市中心,没有农贸市场,楼下有一家红旗超市,规模不大,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后来不知道宋婆婆从哪儿打听到,附近还有一处菜市场,新鲜的蔬菜瓜果都是现称现卖,家禽肉类也一应俱全,还有饺子抄手湿面条,就是有些远,得半小时路程。从那天起,宋婆婆就开始拉着红旗超市赠送的小拉车,去市场买菜。她还是喜欢买鱼,买鲈鱼,做糖醋鱼,买走地鸡,拌麻辣鸡,买嫩鸭,煎仔姜鸭……春季过后,宋婆婆每天必买一颗西瓜,重得像个秤砣,她一边用女儿结婚时的旧手绢揩着汗,一边佝着背拖着重心不稳的手拉车。等到筱筱放学回来,看她捧着西瓜吃得稀里哗啦的样子,宋婆婆就觉得再累也值了,老两口坐一边儿乐呵,尝也不尝一口。

端午节前后,市场里开始卖粽子了,这倒合了宋婆婆的心意。她常常念叨:“嫁到四川这些年,抄手面条我没吃得惯,山东的饺子也无所谓了,就这粽子,还挺馋呐。”市场的粽子倒也五花八门,码得整整齐齐,豆沙粽一块二,红枣粽一块五,肉粽两块,清水粽子一块钱。宋婆婆瞥了一眼,径直走向旁边一个流动小摊儿。卖家是个清瘦的矮个子妇女,头发稀少发黄,用黑皮筋绑到脖颈,很爱笑,但笑的时候却不抬头看人,好像害怕跟顾客的目光劈面相对似的。宋婆婆走到跟前:“幺妹,白粽子还有没?”“还有婆婆,我给你留了好了的。”说这话时依旧不完全抬起头看人。宋婆婆又说:“你的白粽子好吃,也没有碱水那股味道,我是北方人,吃不来那些甜的咸的。”妇女笑着点头,掀开背篓面上的白塑料布,把手伸到最底下拉出来一挂粽子,小小的棱角分明,只是叶子有些泛黄,隔远些看像一串风铃似的。“婆婆,一共十个,我收你八个的钱哈,另外两个送给你吃,你这么照顾我生意的。”妇女说着就往宋婆婆推车里放。宋婆婆侧身用胳膊一挡:“不行不行,你多不容易,拖个孩子还要供他上学”,说着就把十块钱丢在妇女的背篓里。

宋婆婆爱聊天,也热心肠,可不知为什么,她虽然日日光顾这市场,风雨无阻,却始终与这里的商贩熟络不起来。

宋婆婆在省城生活了六七年,筱筱三年高中四年大学,老两口尽量离外孙女近一些。直到筱筱考研去了北京,从此在北京安家立业,没了回川的可能,宋婆婆和付公公才回到现今居住的旧屋。宋婆婆对着女儿宁英的遗照说:“宁英啊,你的女儿筱筱我终于帮你带大了啊,我一天懒都没偷。她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你放心吧。但她不会回来了,她不知道我有多想她,我也想你啊闺女,妈妈爸爸哪也不去了,以后就在这陪着你”。

这房子内的陈设几乎毫无改变,只是楼下底商改造成了综合市场,每天吵吵嚷嚷热热闹闹。在这座城市里,没有比这里烟火气更浓的地方了,可是宋婆婆和付公公的日子,再也热乎不起来了。也许每天走出门去,割块肉买把菜,是他们依然在生活着的唯一证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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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叮咚”门铃响起,宋婆婆怔了一下,从回忆中拉回思绪,付公公朝门厅走去,上扬的嘴角暴露了他的假牙。下一秒,只见筱筱拖着一只红色的小行李箱,走进门就喊:“外婆,我饿啦!”声音拖得又甜又长,和从前一模一样。宋婆婆还站在灶台前,背对着门,没转身。一瞬间,她的泪水盈满眼眶。眼前的回锅肉在锅里翻腾,她仿佛看见许多年前,筱筱放学回家的模样:书包一扔,站在门口高声嚷着“饿死我啦”。如今,筱筱工作了,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们只能盼,不敢催。

宋婆婆低着头,手里的锅铲翻动得愈发卖力,油烟升腾间,泪眼模糊了眼前的景象。她的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心里默默认定:今天是个吉祥的好日子。锅里的肉片还泛着亮油,香气浓得盖过了一切。宋婆婆努力说服自己相信,这香味会一直在,回锅肉还会再做,筱筱还会回来,这个家,会回环往复,会热气腾腾。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本文头图选自电影《步履不停》(2008),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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