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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凤区哭泣朱丽叶
第一场
又有一天,刘胜香被小任气得要死。该吃的时候不吃,该睡的时候不睡。她担心他。他对她的担心欢迎光临。刘胜香的担心与爱都藏在眼睛里,看起来絮絮叨叨,实则猛龙过江,既有开疆拓土之势,又常有浪花溅射在小任处,变成一滴水,等待新的水汇集成新的浪花。
刘胜香属鸡,小任属兔,她69年,他99年。99年刘胜香三十岁,当年的大生日过了过,最好的生日礼物是老公石泉富给的那一袋子钱,以及石泉富死了。她成了有点闲钱的寡妇。石泉富也属兔,他早就说了,鸡兔不能同笼。他们差六岁,家里谁做主自然一目了然。鸡听兔的,兔往哪里挖洞,鸡在哪里刨食儿。
刘胜香生下来便随着父母住在宁夏吴忠县一个镇上。家里后窗外面尽是荒芜,四季都能听到刮起的大风传来呜呜的呼嚎,四下邻居管这里叫大光滩。大光滩顾名思义,什么都没有,除了常年不散的风声,还有深埋在她心底的漫长黑夜——她的父母都去铁路上夜班,一半的晚上她要独自熬过漫漫长夜。他们嘲笑她胆子小,竟连起夜都只敢在门口,仿佛外面蹲守着无数伺机而来的怪兽,或者是坏人,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不管是什么,是什么都会伤害她。一个独自过夜的人,她在手边和每个房门后面都藏了剪刀和铅笔刀,多少能缓解片刻惶恐。然而恐惧是割不完的黑夜怪兽,割多少长多少。一片一片,潮水般漫天蔓延,将一切包裹吞噬,将一切消灭成无。
刘胜香是个寡妇女人,家里原来的男人石泉富没了。但石泉富在她心中没的更早。早些年有说男人去广东打工,又说在义乌有老乡见上了,再后来没了音讯,刘胜香就自当离婚了。
刚结婚的几年,他们日子过得不行,刘胜香衣服也换不上一件,就那几身,头脸倒是干干净净。后听说石泉富在义乌小商品批发市场开了摊,赚上钱了,日子好了。四十出头,男人不要她了,说生不出儿子,蛋都下不出一个,不如要个老母鸡。有人说老石在浙江找了个菏泽媳妇,生儿子又生女儿,得意得不行。刘胜香自己回了西北,跟街坊到处说石泉富生不出,没用,被石泉富他大伯子上门打了几个嘴巴子才消停,只在背后说。他大伯子说,你再到处叨叨,你的嘴给你撕开。他头些年打群架打死了人,刚放出来,她不敢惹他。
刘胜香72年的,属鼠,本命年。这是她的对外宣称。她撒谎了,她虚拟了自己的社会身份,一个离异的单身女性,孩子在杭州上学以后就留在杭州了,做电商运营。这是她的人设。事实世界怎么样不重要,真实世界就是蜂窝煤,烧一块补一块,每一块都长一样,这一块和那一块无甚区别,闻起来是一样一样的。
刘胜香在银川某个安置小区开了个超市,先是杂货,后变成快递超市。随着淘宝普及,她的收入远超吴忠亲戚们——娘家人对刘胜香并无好感,他们大多数是铁路工人的双职工家庭,退休后聚集在已被银川放弃建设的铁路小区,四姊妹任一人步行去往任何人的家只需十分钟,而他们并不喜欢家里的二女儿刘胜香,“那个傻逼婆姨日能的很,又爱戳是非,烦俅子”。他们说刘胜香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有人想把刘胜香的脸挖烂。
回到二十年前,刚刚结婚的刘胜香和石富泉的人生还有盼头。婚后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走向何方,唯一确定的是石泉富需要钱,他做梦都想钱。这个梦想在他二十八、她二十六时白热化。老石想赚钱。刘胜香想男人,她结婚五年没有过爱情。从来没有。爱情是什么她是不管的,但她没有。她期待南方的倾盆大雨,就像《打工妹》里奔袭在瓢泼大雨中的陈小艺,雨从脸上划过,和泪水混作一团。那几年西北降雨少,在银川她没有见过雨水和爱情。
银川什么时候下雨呢?银川会下雨吗?她常常这么想着。期待下雨就像期待爱情。爱情啊爱情,爱情是刘胜香的衣服,口红,碗里的干捞面,被窝里的热水袋。一年有四个季节,刘胜香的世界只有一个季节。雨季。刘胜香的世界里也只有一个颜色。爱情。
结婚那晚上,晚上照理说要闹洞房,没闹,石泉富在饭馆敬酒喝多了。回到家,她二姐抱着侄女马梦梦在堂屋看电视。她想着让他们走,但是男人都睡了,她让二姐带着孩子回家,未免不近人情。
那天马梦梦特别缠人,一会要吃,一会要拉,一会要看电视,一会要找嬢嬢,到夜里十一点都不安生。一直到石泉富醒了,起来找了尿盆撒尿,刘胜香听着他尿尿的声音,判断并不全尿在盆里。尿后他饿了,让给做点吃的。她起来去堂屋,煤炉子里火着得不高不低,她拿个炒瓢,切了葱韭菜,又切了半个西红柿,炝了汤,速速地和面,给石泉富下了点面片,还卧了一个鸡蛋。她做饭的时候,石泉富抽着烟,站在电视旁边一直换台。这个电视没有遥控器,飞利浦的,看了十来年了,也没出啥问题。刘胜香结婚的时候问她爹要来,她二姐酸溜溜地说,毕竟是老丫头,结婚把家里电视都搬走了。她向来好胜,这时候自然回一句,你当是呢。二姐冷笑。
面做好,伺候石泉富吃了面片和鸡蛋,她也喝了汤。没洗锅,新婚夫妻回屋睡觉,一晚没睡安生。他整晚用手弄她,抠抠揉揉,她被折腾得几次赌气说要出去睡,又被拉回被窝里。男人通体滚烫,摸着她,她肚子里那碗面汤变成了火焰,替换了她的肉身。她的纸是被子,只有一小片,根本包不住她的火。她在密闭的房间里四下摸索,在黑暗里摸到一大杯水,喝下。又要,又喝。她仍是火。她向他用力需索,两人翻滚半夜,太累了,他酒意退散,缓缓睡去。房间闷热,有股那事儿的臭。她心中百爪挠心,躺下,起身,又躺下,半梦半醒中几乎入定,又无端想起白日里婚礼敬酒那个大碗。碗沿有缺口,盛酒水不洒,但太满的时候会溢出来。这半梦半醒持续至拂晓,直到听到外面狗叫鸡鸣。
醒来一切皆忘,她对那晚的记忆只剩伊能静那首歌,“悲伤朱丽叶,悲伤朱丽叶,长夜漫漫无法入睡,总是不见罗密欧而流泪。”后来有一年,伊能静的男人在浙江台唱歌,她无名火起,一生气把电视机顶盒拔了。那个男人还在唱,嗷嗷喊,《让我一次爱个够》,她恨得不行行,“爱你妈了个逼”。说不上什么原因,伊能静的所有她都烦,那首歌《悲伤朱丽叶》是她的丧门星。
第二场
婚后十年,石泉富选择告别故土,大步流星前往长江所处之地,那里与黄河流域的一切都有所不同。义乌真好啊。义乌是世界的批发市场,也是石泉富的梦幻之地。他卖宁夏枸杞赚了钱,后来又跟人做上了工程。最后那帮东北人把他的钱都骗光了。“都是北方人,大家都是哥们。”跟哥们赚钱一赔到底,他们失踪,他破产。找不上人。
生意破产的石泉富回到老家,用年轻时候打鸟的气枪抢了农村信用社,崩死了储蓄所值夜班的四个人,拿了钱跑到火车站,打算回义乌重起炉灶。在车站还没过检票口就被按住了。跟铁路公安撕扯的时候,他被击毙。其实他揣在怀里的只是把塑料枪,打死人的枪拆了藏在安全的地方,结果让车站的铁路公安立功了。石泉富作案以后连夜去车站,因为行动鬼祟被查,又跟铁路路警举枪对射,本来击毙他的公安以为自己这辈子完了 ,天亮以后发现这个失手打死的人昨晚用气枪打死了四个人。公安提干了。
石富泉的梦幻之地成了梦碎之地。但石富泉成全了刘胜香的梦。跑之前,他把一半的钱给了刘胜香,跟一堆《今古奇谈》杂志一起裹着,二十几万。心碎和脏钱不请自来,刘胜香照单全收下。她生活有了依靠。她拿这个钱在杭州买了房,一直租着不住。赶上前两年杭州房价暴涨,她也有了快八位数身价。这套房是她的名,小区就叫幸福朱丽叶。九十年代的二十万变成了现如今的八位数,她不感谢自己的好眼光和好耐性,只感谢石泉富,舍了一条命,给家里人挣了个家业。
一切毫无预警时,爱情占据了刘胜香。
她男人死了不久,大队拆迁。虽然没有固定工作,但刘胜香也跟亲戚一样,从吴忠搬到了银川。这个怂女子胆子大,把拆迁房抵押给银行,开了个超市,这几年快递行情好,又把超市做成了快递超市,一楼那个门面天天人多得像赶集。但刘胜香不是月光丽森小区唯一开快递超市的人,她在15栋,16栋还有个王广涛,每次见她都说几句流氓话/这个小区是个拆迁安置小区,以前在东风二队的人都搬到这个小区了,大家彼此知根知底。
王广涛像是对刘胜香有点意思。他对她的兴趣源自有一天她在一楼窗口边穿脱上衣,没拉窗帘,王广涛一览无余。他看到刘胜香的身体白幽幽的,散发出羊奶的光芒,在刚刚入夜的时候,窗口中的刘胜香的身体光芒万丈。王广涛想干点啥,对她。
刘胜香的店里有两个店员。假期之前,本地一个大学生想在银川找个兼职,就在网上找,找了好久也没合适的。后来有朋友说她姨妈店里招人,管吃住,小伙子过来聊了聊,干了几天,刘胜香觉得人挺好,就留下来了。就是小任。
小任从来都不是一个花里胡哨的小伙子,他斯文,有礼貌,学工程的,跟刘胜香的儿子(编出来的那个)同岁,却已经大三了。都是99年的,咋差距这么大呢。小任问,姐你属啥,刘胜香说,我属鼠。他说,昂,那挺好,属鼠跟我合。我属兔。我跟属鸡的不合。刘胜香听到这,不吭声,在手机上看《大丫鬟》,看了两集又开始看《重案六组》。看到有枪击场面,赶紧停了。这么多年,石泉富死的照片她记忆犹新,头像一个沙漠瓜摔碎了一样。
今年因为疫情,快递超市现在的业务好了很多。各个快递公司都把快递放在刘胜香那,或者王广涛家。放这两家没啥区别,刘胜香卖啥,王广涛也卖啥;王广涛卖啥,刘胜香也卖啥。他有时候对她很恼火,有想打她一顿,又想操她一顿的那种心情。有时候他会去找刘胜香挑事,看见她养的老京巴狗就故意踢一脚。京巴没有名字,就叫“狗”。狗老了,见人也不叫,有时候乱拉乱尿。上次刘胜香开面包车去上货,带着狗,路过唐徕渠,想去遛一遛,狗半路躺倒,就是不动,耍上赖了。她又气又笑,周围人看着她也笑,说真是个癞皮狗。后来她给小任打电话,小任来把狗抱上车,车停得有点子远,两个人一边走,小任哄着狗,感觉挺好。刘胜香琢磨,要是真有个这么大的儿子,该多好啊。她没想过别的,小任不是。
回来路上二人一路无话。刘胜香盘点的时候,小任有时在一旁默不作声,有时则拿出手机玩,他谦卑木讷,并不显得机警。这是他兼职的第二个周末,寒假将至,他回家没事,西吉家里没有网,回去无所事事。他学电子商务,到快递超市兼职,专业勉强对口。这时候董国荣在扫地和整理货架,她干活麻利。有时候头发垂到肩膀上,他走近能闻到她洗发水的味,清清凉凉,很香。像是下过雨的味道。有时候这种味道会让小任失神。
刘胜香的男人孩子呢?她这么大了,属鼠,应该不是36,估计48,这么大岁数,快跟他妈一样大了,但是保养得很好,皮肤很好,屁股很大。有好几次刘胜香在狭窄过道蹭过他的时候,他胯下那东西坚硬如铁,为了掩饰突出来的“尖尖”,他用夹克一直裹着小腹,不敢任意挪移、动弹。当晚,他在贴吧输入了戒色两个字,开始了新一轮戒色生涯。小任从五年级就只跟男同学同桌,但没有人知道,那是因为女生的样子,气息,声音,都让他有感应,每每那感应都变成裤子下面的一个尖尖。他在贴吧里留言,说爱上一个老娘们,咋办。隔天再去看,有些人让他戒色,也有人说爱上爱上,爱了就上。
他跟刘胜香是在年初五突飞猛进的。刘胜香从娘家回来,被二姐和她闺女马梦梦抢白几句,说她当老板以后一天到晚趾高气昂的。她自觉没意思,早早回家,路上买了瓶中卫出的张寡妇黄酒,拧开酒瓶在出租车后座就喝上了。师傅还问她,大过年的咋一个人喝酒,刘胜香敷衍两句,内心空白。回来店里,刘胜香看见小任在耍手机,就跟小任一起喝了几口。小任喝不了黄酒,就喝x5。x5也叫夺命x5,喝了就倒。刘胜香酒量一般,小任也不行。两个人喝了酒,你来我往,小任那里硬得不行,怼着刘胜香的肋骨,刘胜香反手抓住,手一点点滑进小任裤子里。你说能干点啥好事呢?
初五的夜里也有人放炮,放挂鞭和烟火,噼啪噼啪,咻,这样交叠着。刘胜香解开自己的胸罩,伸开双手把小任的头按到自己肉乎乎、热乎乎的胸上,让小任含住自己。小任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裤子拉链里抽出来,随即抓住了她的那一边。接着他又把她拉到沙发上推倒,拉出自己的那话儿,对准刘胜香的裤子拉链磨蹭着。她能从他身上闻到汗味,这让她觉得兴奋,年轻而狂野而兴奋。主要是年轻。她太喜欢年轻了。于是她脱下了自己的牛仔裤,让小任进来。一次又一次。她承担着导师和陪练的角色。
起初小任闭着眼睛,任刘胜香摆布,后来他学坏了,经常在白天跟刘胜香拉拉扯扯。刘胜香每每装得两人毫无关系,她毕竟担心暴露。他并不理会她的担心。他二十一岁,这一切终会过去。开学以后他将回归日常,回归纯洁。他和她都知道,这样的关系全无未来。
但糟糕的是刘胜香被小任迷住了。她每天去看小任,每天去给小任做饭,帮小任洗衣服,刷球鞋。小任是她没生下来的儿子,小任身上有股她怀孕的时候想象的,来自胎儿的乳香。那气味是幻觉,是风。小任不是风。
这一天,久未登陆戒色吧的小任看到一句话,“且随疾风前行,身后亦须留心。”他环顾四周,刘胜香在吃面,董国荣正在刷锅,领口撑得有点大,露出一片白,小任多看了几眼。刘胜香在一旁叫他快点吃,吃饭的时候别玩手机,把眼睛看坏了。董国荣说,他有手机就可以了,饭都不用吃。两个女人伺候一个他,空气中既有家庭式的温情,又有着怪异的暧昧。小任和刘胜香,小任和董国荣,他们是各怀鬼胎的三个人。
第三场
董国荣是贺兰人,中考的时候没上贺兰一中,本来可以的,但要交钱,她爹就把她送去广东厂子里打工去了。董国荣打了几年工,工资卡都在她爹那,给弟弟在贺兰起了房子,就又被爹叫了回来,不许走远,只准留在贺兰。
董国荣并不打算留在贺兰,贺兰县,头闸乡,某某支队,统统不想。这里除了有风沙,农田,和自己养的羊,并没有别的什么。有一个毗邻铁路的湖,名字就叫铁路湖。她常常在自己父母家人的脸上看到一股恶心的庸常,眼里只有一点点钱,早早结婚,早早生娃,拉扯娃,女的嫁人,男的做生意或者打工。没有人上学。庸常是会传染的。她常常一个人在铁路湖畔徜徉,穿过沙,能看见湖。湖是海的入口。她是这么想的。她想在自己人生的湖泊上航向苍茫和大海。
在刘胜香这里打工不过是权宜之计,她偷偷存钱,在网上学英语和编程。刚好小任也在,她有时候会偷看小任的课本。
小任和刘胜香一方面沉迷于男欢女爱,另一方面,刘胜香又努力使生活日常化。前两天周末单休,小任想出去转转,董国荣闲着没事,她家离得不远不近,就在贺兰县,也说今天一起逛逛银川。他们一起辞别刘胜香,刘胜香说你们出克耍克,店里有我。她早就跟几个人在店里打起了跑得快,一张一块钱,乐不思蜀。
小任对小区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银川是他的潘多拉魔盒,而走出小区这件事意味着危险,未知,和别的什么,他并不知道。他很伤心。这几天他帮刘胜香整理东西,发现刘胜香的结婚证,上面写着1998年十月一日。另一个人叫石泉富。小任天秤座的,国庆那天生日。也就是说,刘胜香结婚一周年纪念正是小任的生日。当然刘胜香这个年纪一定结婚了,他知道她有可能结婚,或者离婚了,但他没想到刘胜香婚姻的痕迹与自己距离如此之近。他又想起董国荣蹲下的时候胸前的雪花白,为自己的心动羞耻不已。他的心属于刘胜香,这种“属于”罪孽深重。
坐了两趟公交车,董国荣和小任二人去了怀远夜市。期间说起一个电视剧,两个人拌了几句嘴。直至下车,半晌无话。小任沉默。董国荣也沉默。怀远夜市灯光如昼,他们依次走过丁铁民烤蛋,姜永飞鲜酸奶,小任只给董国荣买了个烤红薯。看丁铁民烤蛋排队人多,她跃跃欲试,他却意兴阑珊。
小任的特殊之处在于,无论是他跟刘胜香和董国荣做了多少次那种事,整个人看起来,依然有童男子的样,像是没开窍,一切混混沌沌。他跟董国荣推推搡搡地走了半路,刘胜香打来电话,说你们回来吃饭不,我做了干捞面。小任欣然同意。他喜欢刘胜香的干捞面,不爱吃外面这些东西,而且也不想花钱。
回去以后董国荣去洗手洗脸,小任径直走向刘胜香。刘胜香自己先吃了,又挑了一筷子给小任,他张嘴接住,含在嘴里亲了她嘴。董国荣走过来看在眼里。董国荣再也不想吃干捞面了。她也不想让刘胜香吃。谁都别吃,谁都别活。
不尴不尬过了几天,刘胜香让他们去物业领油,董国荣和小任奉命前往。领了四桶胡麻油,她累了准备歇歇,还没坐下,小任一屁股坐到座位上。她火气好大,一巴掌呼向小任的后背,往回撤手的时候手表勾住小任的衣服,加上她本身用力略大,小任的夹克被扯出一个横放的v形。她把身子一扛,隐隐约约看到小任腰侧的内裤,是三个角。董国荣刹那间懂了些什么。她低下头,借口整理快递,平常分类飞快又熟练的她,今天上面一个字都看不出。小任穿的裤衩是三角的,大红色,是刘姐的。她和刘姐是三角裤衩,小任是四角的。虽然董国荣上学不多,却实在是个聪明人。想几米(明白)以后,真是臊得耳朵都红起来。这时候她下腹一阵肿胀,有股热流奔涌浪流。她延迟了几个月的大姨妈不请自来。
新闻联播之后,看了两集电视剧,刘胜香百无聊赖。这样的夜晚,她经历了无数次。她只觉得寂寞。董国荣和小任陪着她看了两集,各自意兴阑珊。董国荣玩手机,小任打王者荣耀,他尝试过带刘胜香一起玩,刘胜香玩不动。她也不喜欢这种年轻人的玩意。
小任待不住,想去透透气,就牵了狗出门。结果过了好一会儿还没回来,再回来时说狗丢了。在16栋王广涛那边,他歇了歇,抽了口烟,开始打王者荣耀,打完一盘发现狗丢了。他去王广涛店问了问,王广涛对这个在刘胜香店里干活儿的小子理都不理,问他话一声不吭。小任自觉无趣,也就讪讪而去。回去以后跟刘胜香说,狗找不着了,我饿了,弄点吃的。刘胜香想着,狗也是老狗了,丢不了,先给小任做饭吃。便去厨房切葱花洗西红柿,烧水忙活起来。小任继续玩手机。
小任像是刘胜香生活中的神祇,而刘胜香的亦步亦趋显得又渺小又可笑。她给小任深夜做的揪面片,他热热地吃了一碗,谢谢姐。碗也不洗,就还给她。她接过碗,又去收拾。她没有邀请董国荣吃一口,董国荣坐在店里的关公神龛旁边,脸色阴暗不明。刘胜香拜关公,她以前的男人是山西人,山西人都拜关公,求财,也求平安。当天夜里,董国荣听到小任与刘胜香身体碰撞发出的声音,她强迫自己入睡。次日她起身出去洗漱,再回来时闻到了房间浓烈的腥味。
到了第二天晌午,物业接到电话,说15栋和16栋的两个快递商店要打架。说15栋老板娘有一只白色的老狗,以前是流浪狗,捡来的,养了好多年。让16栋的王八蛋给打死了,炖了吃了。等物业来的时候,15栋的小伙子跟16栋的老汉子在草坪里翻滚,两个人脸都破了。这一场架打完,小任去门口卫生院包扎,他不敢去医院怕留底。在医院他觉得自己太恶心了,为了一个老婆姨打架,他记得王广涛说,爹们也想日她,你替她打架,是她儿子还是她侉子?听了这句话他动了手。回来之前小任跟董国荣说,他准备回姨妈家,让董国荣帮他收拾一下东西。
小任回来也不进来,只跟董国荣说话,屋子里的刘胜香也没出来,不吭一声。董国荣抱歉地笑了笑,把小任的箱子递上去,箱子擦过,干干净净。小任骂刘胜香,你这个逼,一点心都没有。从她手里抢过箱子,头也不回,叉着腿走了。刘胜香在里屋,没什么声响。小任再回头,对着这栋楼骂了一声,爹们操你们妈。
目送小任至此,董国荣用力呼吸,她回屋从刘胜香桌子上偷了根烟,又出门在路边用力抽起来,一口又一口,这是她能为小任做的最后的事。希望小任走在回家路上时,箱子可以拉着轻省一些。她尽量把小任的行李收拾好,那条刘胜香的内裤,她也叠整齐,小心细致地塞进箱子,像是为圣人装殓遗体,心惊胆战,一丝不苟。一个丫头给一个小子做了这些,就是爱吧。但董国荣没想那么多,爱已经和她擦身而过,爱一去不回头,她从此成了爱的遗民。
小任骂那句声音很大,刘胜香听见了。她起身披了件衣服,是小任留在她屋里头的迷彩外套,头几天她把拉链修好,口袋缝好,洗了干净,挂在墙上,想等小任回来给他。他宝贝这件衣服,她宝贝他。小任走的时候,她忘了给,也没必要了。她拿起这件衣服,贴在脸上用力嗅着,小任的汗味还在,幸好幸好。她拉开拉链,伸胳膊,把身子套进去,有点小。她是肥肥胖胖的中年妇女,他是个清瘦高挑的小伙子,他们不一样,他们没有什么一样。刘胜香最后一次穿着那件迷彩外套,走进寂静的小区,重振旗鼓迎接一切。她以后再也不想搞了。男人令她索然无味,不如吃碗凉皮子,羊杂碎,炒糊饽。搞七捻三不如赚点钱。
她送他一床二毛皮褥子,刚晒过,干净,柔软,平整,有阳光和泪水的味道。二毛皮是宁夏特产,五宝之一,两个月零两天的滩羊羔羔,身上的毛有九道弯,做大衣被褥,能穿用几辈子,是她赚上钱后买的第一个大件。她想过会跟谁在这一床褥子上翻滚,想得久,并没有拿出来真正用。“或者留给闺女当嫁妆?”但她并没有儿女。如今给了他,他是她的羊羔羔,心尖尖,雄男子和好儿子。她把一切都给他,只要他要,只有他有。
物业开始复苏,有个老爷子拿着农夫山泉的大塑料瓶,去小区滤水器接水。他回头看刘胜香,咕哝着什么。刘胜香视若无睹。这是刘胜香的心碎清晨,昨晚戴到头上的卷发器掉下了半缕,她把快递超市门上的棉袄厚帘子用力拉下来,看着门外走路骑车上班稀稀拉拉的人,双拳紧握,等待这一次心碎结束,等待迎接新的心碎。人们在银川看一片夕霞,望西北于日下,指故乡为故乡。每天起早睡迟,晨昏悠忽万里,有猫在小区草坪中穿行,唤一声,立定又走。并不留恋什么。有时多叫几声猫咪猫咪,猫疾驰而行,如腾龙隐于草中。她耳边于是思量,心想这世间不过是天地梦境。回家的时候,她耍手机,视频里有一个感情专家说,你们的爱情怎么走入悬崖?快来唱一曲痛苦的赞美诗。
第四场
到了夏天,快递超市生意很好。有天来了个两个小丫头要买东西,姐姐扎着两个小啾啾,带着妹妹,一前一后地走着。刘胜香对她说,你还挺能的,啥都能给家里买。小女孩咕哝两句,没说什么,还带着妹妹,匆忙拿了快递,又给家里买了凉皮和豆腐,小心翼翼拿着,还记挂妹妹紧跟上。刘胜香看着这一幕,想起以前二姐结婚之前拉着她,偷了爸的自行车出去学车子,回来以后姐妹俩膝盖都摔破了,但谁也不敢说出来,生怕被爸知道了骑他的车子,要打她们一顿。
这是暑假,小任放假了,又到了来姨妈家的时候,已经是吃瓜的季节。他给姨妈家拎了个大西瓜,路过15栋一楼,刘胜香在盘点,现在店里除了能收快递,也能买菜,买副食品,还有凉皮面条馒头。小任姨妈让他在楼下买个红薯,他走进去,说要点红薯,再要一块姜。王广涛说,你等等,我去给你称。小任这才发现,她和他两家把日子过成了一家。王广涛没认出他,他们曾经打架,为了屋子里这个女人打得头破血流。小任说再要一份凉皮,刘胜香算好账,22.5,她说,给20吧。小任也笑,行呢。他拿起东西转身出去。
再看到董国荣的时候,她以前干瘪的脸现在变圆了,人变得白嫩起来,反而好看些。他趴在窗户那猫着看了看,发现董国荣人也不像以前那么稚嫩了。说起来才过了半年而已。董国荣反而是变得最明显的一个。董国荣在等人取快递。这个人个子不高,清瘦,好像喜欢买玩具,买了大大小小的玩具,拎着盒子就回家了。每次都说谢谢,很客气,普通话很标准,不是宁夏普通话,说话很好听。她好像爱上了这个陌生人。小任在想,这还是他印象里的董国荣吗。仔细看,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了。
刘胜香一早看见小任了。她装不认得。直到小任说买凉皮。她一笑。还是爱吃凉皮,又没营养,老爷们哪有天天吃凉皮的。她可以送他吃——但,凭什么?她也可以收他的钱,买东西嘛,你买凉皮我卖凉皮。但她不。她鬼使神差说了一句,少两块。她想恶心恶心他。不知道为啥,这句话到了嘴边就像老痰在口,不吐不快。咋能不说呢。他给了她伤心,她至少给他个恶心。
小任出门,刘胜香意兴阑珊。屋子里王广涛刷视频呢,叽叽喳,她充耳不闻,呆呆看落叶如风飞舞。说起来那几个月,刘胜香觉得是爱情选择了她。她不留神走进爱的贼窝,成了小任的贼婆。于是他们贼不走空,相处之道就是日偷千家,夜盗百户。现在小任叛变了,他贼喊捉贼。
周遭的光线渐渐暗下。小任离开这一刻,刘胜香的一天迎来了落日余晖。她拆解问题的方法论是仔细琢磨这件事折射的角度,而她的世界观是爱情镜头滤镜的色调。爱,黑暗,虚无,破碎,毁灭,阴暗与光明,都将投射在她看到的一切。画家用画笔,摄影师用相机,作家用文字,音乐家用音符——描述,制造火焰和梦,制造黑洞,制造满与空。刘胜香用爱创作,她的笔是石泉富,是小任,现在是王广涛。
这是银川最热的炎夏时分,三十八度。刘胜香准备去湖滨街一个批发市场进点货。天太热了,幸好她戴了墨镜,还有小任送她的华强北降噪耳机和口罩。目中无人,旁若无人。她今天穿了个旗袍,上次去兰州逛的时候买的,刚才不小心开衩,右腿有点脱丝了,但这又怎么样呢。刘胜香于是成为金凤区的游魂,隔绝外界的一切,她看不见别人,别人看不见她。统统漠视。
自寒带栖息至亚热带,气候更迭让人也随之换血,对于外物的感受焕然一新。小镇至郊区,一切渐渐吞噬一切,将近二十年,木匠的血浇灌成打字员、话务员与业务员,刘胜香的世界自宁夏银川市金凤区开始漂移,一直迁移,总有巢穴,总能落脚,也总成为候鸟,不再下沉,成为故土岩层中的切片,被外边的一切淹没又蒸发。作为人群中的一滴水气等待遇到新的变化,化为雨云。雨始终未曾落下。银川之春从来无雨,金凤区没有悲伤,也不会有朱丽叶。
她的爱情时效有点短,是不?永远是非常美好的永远,但是永远太短了,刘胜香等不到。干等才傻呢,她往脸上细细地抹雪花膏。她是她世界里的朱丽叶。
《西北悲伤故事集》 未完待续
作者:社社
宣传公司老板;生于西北,谋生于中南。开宣传公司,在纸醉金迷的娱乐圈边缘写小说。公司和小说总有一个先上市。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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