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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之心小酒馆:穿婚纱的女人,拍不了结婚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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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仙说,要想改命,必须找到一个人,你命中注定的人。

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01 穿婚纱的女人,拍不了结婚照


前言

千山城里那家小酒馆终于又开张了。

这段时间“孤独之心”来了些特别的人:生下来无法和别人合影的女人,郁郁不得志的歌手,还有倾尽一生只愿留下一个属于自己的音色的吉他老师。这三个身份迥异的音乐人,在酒馆留下了三段纠葛的心碎经历,或关于爱情,或关于梦想,最终因缘巧合下汇聚在小酒馆泛黄的一张海报上,混着啤酒和眼泪,被拼凑成一段完整的北漂往事。

至于具体怎么回事儿,还是点盘下酒菜,倒上一杯酒,随着老板看一看吧。

Intro

2018年,一个冬天平静的夜晚。我在思考一个困扰了我很久的问题:这张海报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

那张海报就贴在进门左手边的墙上,旁边并贴的是千山本地新出的一款淡啤酒的广告,看到这个啤酒我就发愁,因为后厨里还压着两箱,根本没人喝。

我又继续研究起那张海报,它已经有些破损,海报上的男人露出灿烂的笑容,背景杂乱,人来人往。海报下面写着几个字:著名歌手陈可全球巡回演唱会千山站,地点是千山体育馆,时间就是今天。

我发现一个沮丧的现实——我已经跟不上时代了。证据之一就是我根本没听过这位著名歌手的名字。如今每天都有新的歌手出现,而我的记忆只停留在摇滚乐依然备受尊重的遥远的过去。

一个男人推门进来,他穿了件黑色羽绒服,戴着黑色口罩,进来后环顾四周,见店里只有我一人,问我,现在还营业吗?我点点头说,吃点什么?男人摘下口罩,对我说,来点酒就行。我问,什么酒?他说,随便。

我看着墙上淡啤酒的广告,意识到店里来了救星,赶紧去后厨拎了两瓶出来,为防止他反悔,迅速开了瓶。他没要杯子,直接对瓶吹,喝了一口后疑惑地看了看瓶身上的贴纸,自言自语道,这玩意怎么跟水似的?我没言语,忽然觉得这人摘了口罩后有点眼熟,他注意到我的眼神,对我笑了笑说,跟海报上差得有点多吧。我这才确定他就是那个知名歌手陈可。我说,真的是你?他说,不然呢?

陈可说,海报上的那张照片是在去年夏天的时候拍摄的,当时那破手机像素很低,照片印出来就更模糊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墙上的自己,喃喃自语道,那时候还很年轻。

我看着海报上的时间,问他,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开演唱会吗?陈可说,一看你就没关注,你根本就没听说过我是吧?我坦白道,我连这张海报是谁贴上去的都不知道。陈可说,应该是公司安排的几个兼职的学生贴的。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好像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上个月有几个学生来店里,问能不能贴个广告。我说外面不是有电线杆吗?一个学生说,电线杆上都贴满了,全是治阳痿和重金求子的,竞争太激烈。我说随便吧。原来就是这个。

陈可说,演唱会早就取消了,一共也没卖出去几张票,场地费都不够。我说,那还挺遗憾的,你是什么时候出道的?陈可说,就是拍下这张照片不久后,2017年夏天。我说,可以啊,这么快就能开全球演唱会了。陈可说,什么全球,瞎写的,只有千山一站,我之前乐观地以为,打着千山本土歌手的旗号,一定会有很多人捧场,结果根本没人买账。

一瓶淡啤很快喝光,陈可起身去洗手间,我立刻又给他开了一瓶。他回来后抽出桌上的纸巾擦手,疑惑地看着我刚开的啤酒,摇摇头没说话,仰头又吹了小半瓶。我想今天如果顺利的话,就把后厨那点库存清了,以后再进这酒我就是傻逼。

气氛有点尴尬,我的目光落回到墙上的海报。从我第一次看见它开始,就一直觉得有点眼熟,但不是对上面的人眼熟,而是背景。我问陈可,这是在哪拍的?陈可说,北京,平安里地铁站。

我想起来了,这地方我以前经常去。

陈可接着说,我当时是去新街口南大街,你猜我去那里干什么?我说,你是玩音乐的,应该是去那边的琴行吧。他笑了笑说,你还真说对了,不过我就是去看看,那时候穷得兜比脸干净,根本买不起乐器,就去蹭琴弹。

我想起自己也曾有过一段这样的生活,事实上,后来我的一把吉他就卖给了新街口的一家琴行。

陈可说,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是我人生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天。那天,我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买了一块效果器,你知道效果器吗?我说,知道,我偶尔也弹一弹吉他。他说,对,不过不是什么牌子,而是一块手工效果器,单块,失真音色,特别特别好听,有点八十年代流行金属的味道。我从陈可的脸上看到一种无法掩饰的喜悦。

陈可问我,你觉得我这张照片拍得怎么样?我说,不太好说。陈可说,讲实话就行。我说,就是很普通的一张自拍,每个人的手机里都能找出来一堆的那种,跟我印象里的演唱会海报完全不一样。陈可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演唱会海报都是特别浮夸的,穿着亮片的衣服,打着绚烂的光,表情做作得跟假人似的。我说,对,就是这个意思。陈可说,其实我的经纪人也反对我用这张照片当海报,为这事我俩没少吵架,不过他最后还是妥协了。

我问陈可,你为什么坚持要用这张照片?陈可说,理由我刚才已经说了,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陈可看着酒杯,一饮而尽,又抬腕看了看表。我盘算着后厨里的库存,对陈可说,我再给你拿一瓶?陈可说,你快拉倒吧,我看出来了,你把我当下水道了。我说,我还想等你讲后面的事呢。陈可问,什么事?我说,为什么那天是你最快乐的一天?陈可说,下次吧,如果我们有机会再见面的话,不过,咱们先说好,下次不能再用这种酒糊弄我了,我这一晚上喝了一肚子凉水。

陈可重新戴好帽子口罩,乘着夜色离开,我一边收拾他留下的酒杯和钱,一边在心里懊恼,看来那些库存的啤酒是彻底砸手里了。

第一场

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见到小文时的情景。

那是2016年的冬天,店外飘着雪,千山市像一个疲惫的旅人般毫无生气。角落的餐桌旁坐着一男一女,梳着背头的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抽出一根叼在嘴里,随后将烟盒重重地拍在桌面上,又从另一边的口袋里掏出一个骷髅浮雕装饰的古铜色Zippo打火机将香烟点燃,整套动作郑重有序,一气呵成,仿佛早已排练过。他一边吐出烟雾,一边用右手娴熟地盘弄那个打火机,盖子频繁开合,声音尖锐刺耳。

他对面的姑娘坐姿乖巧,脸上总是一副羞涩和局促的模样。她双手端着玻璃杯,轻轻抿了一口可乐,抬头对男人露出一个讨好似的笑容。

这两个人已经在我店里坐了两个多小时了,饭菜早已吃完,空盘一直留着,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交流,顶多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几句,但谁都没有提出要走。根据我开店以来阅人无数的经验,这对儿应该是刚认识不久,可能是来相亲的,如果真是如此,我很难想象这个男人能给对方留下什么好印象。当然了,也不排除这男的从一开始就没看上对面的姑娘,才故意表现得粗鲁讨厌,这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男人对我打了个响指——这个动作让我有点不爽。他喊道,再来两瓶啤酒,常温的。我把手里的烟掐了,从身后的箱子里拎出啤酒,顺手在收银台上拿起一个瓶起子,来到他们的桌子旁边问,都打开吗?男人没看我,不耐烦地说,打开。我起开第一瓶酒,见男人对姑娘说,拍婚纱照的事你都约好了吗?姑娘微微点头。我的手按着打开的瓶盖,僵在原地。男人抬头问我,有什么问题吗?我反问,你们是情侣?男人说,怎么,你有意见啊?我说,没看出来。男人说,下个月就办婚礼。我回头看了一眼姑娘,她脸颊擦红,依然低着头。我说,恭喜,这两瓶算我送的。姑娘慌忙摆手说,不用不用。男人说,谢了啊。

我给男人倒上一杯,看了看姑娘那边,对她说,我给你换个干净杯子吧。姑娘说,我不喝酒,谢谢你。我没有坚持,收了两个空盘,离开这张桌子。

那时候我以为小文是真的不喝酒。

我回到收银台后面,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困扰着,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就是觉得哪里不对。正努力思考的时候,一个酒瓶落地的声音将我打断,靠墙那桌闹哄哄地站起来一个人,这人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绿色粗线毛衣,端着一杯白酒,脚底打晃儿。我心说坏了,孔老六又喝多了。

孔老六是我这里的常客,方圆几十公里的知名酒鬼,据说他妈怀他的时候一天二两,临产前还不忘抿一口止疼,最后从肚子里泡出这么一个旷世奇才。孔老六如今年过五旬,酒量虽有下滑但余威犹在,依旧能用一碟花生米下一瓶高度白酒。

孔老六这人平时不错,但喝多了有两个毛病。一个是爱吹牛逼,张嘴就是几个亿的大项目,四处拉人入股,十万火急,否则赶不上年底分红。另一个就是喜欢寻友认亲,广结四海宾朋,一会没看住,他就能把几桌不认识的客人组织成家庭聚会。果然,孔老六晃晃悠悠地向那对情侣走过去,男人不知他到来,还在手舞足蹈地对姑娘讲话,男人吸一口烟,被孔老六一把拍在肩膀上,这口烟直接吞了下去,呛得他连声咳嗽,双眼泛起泪花,场面温馨感人。男人回过头,惊恐地看着孔老六,依旧说不出话。孔老六说,老弟,我刚才听见了,你们俩是要结婚了?

男人咳了半天,总算喘匀了气,语气颤抖地问,怎么了?孔老六说,什么怎么了,好事啊,恭喜恭喜,来,走一个。孔老六说着端起白酒杯,手臂哆哆嗦嗦,白酒滴滴答答不停往地上洒,像是要告慰谁的在天之灵似的。那男人已经彻底懵了,身不由己,迷茫地端起酒杯跟孔老六碰了一下。

孔老六一杯酒下肚,来了状态,四下找自己的酒瓶。我担心场面失控,赶紧过去一把拉住孔老六的衣服说,喝你自己的去,别在这给我添乱。孔老六看着我说,哎呀我操,你啥时候来的?我说,店就是我开的,你说我啥时候来的?孔老六说,来得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弟,这是我弟妹,都是实在亲戚,过两天俩人就结婚了。我懒得理他,转头对那桌男女道歉说,不好意思,这人喝多了。男人依然满脸惧色,姑娘却在偷笑。孔老六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我说,来,给我们一家拍个合影。我看这架势是拦不住了,问孔老六,拍完了你就回去?孔老六说,拍完就回去,我那还谈着项目呢。

我接过手机,刚打开相机界面,刚才还在看热闹的姑娘忽然变了个人,紧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喊道,别拍!她一把抢过手机,塞回孔老六手里。她这一嗓门声量巨大,整个店里都被震慑住,瞬间安静下来。姑娘后知后觉,有点尴尬地说,我是为了你们好。

我好不容易才把孔老六按回他自己的座位上,又给他盛了碗绿豆汤醒酒,他一口没喝,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睡了。我回到情侣桌前,说,不好意思,这单我给你们打个折吧。男人似乎刚缓过神来,愤怒地说,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姑娘说,没关系,我觉得挺好玩的。我对她说,其实你刚才没必要拦着我,我拍完把照片删了,糊弄过去就完了。姑娘说,不是这个原因。我问,那是什么?

姑娘说,因为,我是一个不能合影的人。

我第一次合影,不对,应该是第一次尝试合影,是我满月的那天。我父亲后来告诉我,当时家里来了很多亲戚,挤满一屋子人,我妈给我做了件新棉袄,眉心点了个红点,喜气洋洋,我爸做了一桌子菜,有鱼有肉。前一天,他还斥巨资从一个开电器行的朋友那里买了一台傻瓜相机,用胶卷的那种,现在已经很少见了。

我母亲抱着我,笑着看镜头,父亲喊我的名字说,小文,笑一个。我当然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不是笑了,大人们也记不清了,他们只记得我父亲抓住了一个合适的瞬间,按下快门。

等了一会,屋里异常安静,大家面面相觑,互相询问,拍了吗,拍了吗?所有的目光集中在我父亲身上,我父亲疑惑地念叨了一句,怎么回事?胶卷没声,闪光灯也没亮。他拿着相机前后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对我母亲说,再拍一次。我母亲再次看向镜头,重整笑脸,快门按下,相机依旧没有反应。

这下我母亲是真的生气了,质问我父亲说,你到底会不会用?父亲说,傻瓜相机,傻瓜都会用,我能不会?母亲说,我抱得胳膊都酸了。父亲说,可能是相机坏了。母亲说,我早就说,你那帮朋友没一个靠谱的,被人坑了吧?父亲也来气了,说,先吃饭吧,明天我找那孙子去。

那天他们都吃得不高兴,一桌子菜没动几口。

第二天我父亲就去找了那个卖他相机的人,进店把相机往柜台上一拍,说,咱俩十几年的朋友了,你就这么坑我?他的朋友也很疑惑,询问缘由,父亲把昨天的事跟他一描述,朋友说,不应该啊,这机器可是全新的。他说着拿起相机,对着我父亲按下快门,闪光灯猛然亮起,照亮了我父亲尴尬的脸。朋友说,你看,没毛病啊。父亲说,那我昨天怎么用不了?朋友说,老郑,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会用?父亲说,他妈的,傻瓜相机,傻瓜都会用,我能不会?

父亲带着相机离开电器行,一路沿街拍摄,树木、房屋、自行车,一卷很快拍光:他朋友说得没错,这台相机什么问题没有。到家以后,我母亲问情况怎么样,父亲想了想,说相机已经退掉了,母亲也就没再多说,只看见父亲眼神复杂地看向躺在床上的我,很久以后,我母亲才知道当时那个眼神的意义。

我第二次试图合影时,已经有了清楚的记忆,那年我八岁,上小学,是一个夏天。

我印象中小时候千山的夏天特别热,也特别漫长,不像现在这样一瞬而过,短暂且敷衍。那次是学校组织野外郊游,绿水青山环绕,美其名曰要我们“拥抱自然,体悟人生”。

我很兴奋,临行前在书包里塞满了零食饮料,激动得一整晚都没睡着。

然而,第二天我们非常失望,原来所谓郊游,就止步于出学校大门右转五百米的一个公园里,假草坪和人工湖冒充绿水青山。班主任不知道从哪抽出一条花布单子,铺在草坪上,我们席地而坐,大眼瞪小眼。

学校也没有特别的安排,放羊似的把我们扔在这,一个比一个尴尬。教语文的班主任琢磨了一会,从包里拿出一个卡片式数码相机,对我们说,同学们,古诗有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让我们一起在这碧水青山的秀丽美景中合影一张,记录下这美好的一刻吧。

班主任的三星相机是粉色的,小巧可爱,一根挂绳晃来晃去,像是要对我们催眠。她说,这个相机可是老师新买的,今天同学们给老师开个光。一个男同学举手发问,老师,开光不是和尚的活儿吗?班主任训斥道,就你话多,你是老师我是老师?没人说话了。班主任整理情绪,后退数米,举起相机喊,来,看镜头,跟我喊,茄子!我们喊,茄子!

快门声响起。

班主任看着相机上那块小小的屏幕,面露疑惑,相机卡死了。

这些年我也见过几个当时的同学,问起来却谁都不记得那次郊游的事情,这也难怪,毕竟直到最后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一切无从考证。

那天回去以后,父母问我郊游怎么样,我说起这件事,他们都沉默下来。父亲看着电视,里面正在重复播放着一个胃药广告,母亲在厨房里炒菜,油烟四起,如临大敌。我还以为他们吵架了,更不敢出声,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安静地过了一晚。

到我初中毕业的时候,我有了第三次合影的机会,那天是我们拍毕业照的日子。

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下午,光线很差,我们被勒令将自己的座椅搬到操场上,排排码齐。校长坐在中间,他是个中年男人,秃顶,随身携带一个巨大的啤酒肚,像一只看破红尘的青蛙。他一个人必须坐两张椅子,一左一右分属教导主任和班主任,后面才是我们这个毕业班的学生。

我在小学时因为发烧,错过了毕业照的拍摄,所以比别人更兴奋。负责拍照的摄影师是从附近的影楼里找来的,一个青年男子,看上去二十七八岁,打扮得过分精致。他戴个黑框眼镜,满脸油光,如同蜡像,见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律统称亲爱的。他瞄着取景器对我们喊,同学们看这里,很好,保持住,真棒,来,三,二,一。

快门按下,摄影师翘着兰花指,盯着相机半天不说话。校长坐在椅子上喊道,怎么了?摄影师犹犹豫豫地说,咱们再来一张。已经四散的同学们被迫又站了回去,摄影师再次弯下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快门再次按下。

他又不说话了。

校长这次是真急了,语气愤怒,声若洪钟地喊,到底完事没有?摄影师说,机器出了点问题,什么都没拍下来,亲爱的别着急。校长说,谁是你亲爱的,你到底行不行?摄影师说,不是不是,校长,咱们再试最后一次。

拍到这时,我觉得自己脚底下不太利索,低头一看,是鞋带散了。人挤人空间狭小,我勉强蹲下,刚准备系鞋带,又听到一声三二一,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见摄影师大喊,拍好了,拍好了!他语气激动,仿佛这是人类拍下的第一张照片。

校长此时早已不耐烦,深吸一口气,奋力从椅子上站起,径直离开操场。场面沉重,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也不敢大声说话,命令我们赶紧带着自己的椅子回教室。人群纷纷散去,空间顿时变得开阔起来,只有我一个人在操场上默默地系好鞋带。

几天后,毕业照发了下来,照片中的后排赫然露出一个缺口,像掉了颗门牙。我同桌,一个心直口快的男孩对班主任说,老师,这张照片没拍到郑小文。班主任当没听见,什么反应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她是不敢让校长再折腾一次,否则下次照片里连她都没有了。那个时候我已经隐约感觉到事情似乎和我有关,我拿着毕业照回去问我的父母,我爸点了根烟,说,小文你坐下。然后他对我讲述了我满月时候发生的那件事,那一刻我明白了,这是我的命。我无法出现在任何一张别人的照片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参加过合影,每次有需要合影的场合,我都会找借口离开。好在我单独拍照是没有问题的,所以这些年我还是留下了许多自己的照片,虽然大多数只是证件照而已。

前几年,我听说二道桥那里有一个大仙,算命特别准,通晓世间万物。一天晚上,我就装了一信封钱,打车到二道桥,摸黑钻了四五条胡同,找到了大仙住的平房。屋里香雾缭绕,大仙盘腿坐在一个坑头上,双目失明,看不出是男是女,大仙问我,你来干什么?我说,我来算命。大仙说,你不是来算命的,你是来改命的。我一下子惊了,大仙果然名不虚传。

我对大仙说了我的情况,大仙听完,嘴里念叨起来,念的是什么我也听不懂。忽然之间,大仙一阵抽搐,我吓坏了,差点跑出去,后来我才知道大仙这是进入工作状态了,专业术语叫请神上身。过了一会,大仙停止抽搐,对我说,你要想改命,必须找到一个人。我问大仙是什么人,大仙说,命中注定的人。我说,这我熟,偶像剧里看过,但我怎么知道谁是我命中注定的人?大仙说,原汤化原食,不对,那话怎么说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好像也不对,反正就是那意思,方法只有一个,如果你能够和一个人成功合影,那人便是命中注定,你的诅咒也就可以解开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从来没有成功过,直到我遇到现在的男友。他一直都知道我的事,但我怕失去他,从来不敢跟他合影。现在,我们即将结婚,我比任何时候都更相信,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人,后天我们会去拍婚纱照,我一定会拥有人生中的第一张合影。

第二场

说实话,我并不相信小文的故事。尽管她讲得那么真诚,但这件事还是超过了我的认知。

我第二次见到小文的时候,已是一周以后。那天我正在收拾桌子,准备打烊,小文推门进来。与第一次见面时不同,这次她把乖巧的马尾解开,头发散落下来,带一点不算刻意的凌乱,妆容比上次明显了许多,口红也选择了更鲜艳的颜色。她穿着一件短款的机车皮衣,此前被隐藏起来的身材也凸显出来。

小文随意找了一张椅子坐下,问我,还能喝酒吗?我没提要打烊的事儿,点了点头说,可以。

啤酒上桌以后,我才想起来一件事,问她,上次你不是说你不喝酒吗?她笑了笑,似乎不想对此作出解释,忽然之间,我想通了我此前的困惑。上次她在这里的时候,一直都表现得拘谨羞涩,但是眼神里却闪烁着少见的锋利,特别是孔老六闹了一通之后,她的男友吓得快要尿裤子,她却丝毫不感到畏惧。这一切都让我感觉现在才是小文真实的样子。

小文问,你这家店的名字是从披头士的专辑里来的吗?我说,对。她说,你也是玩摇滚的?我说,以前是。小文说,我以前也玩,看不出来吧?我说,现在看出来了。她接着问我,你最喜欢的乐队是哪个?我说,那可就太多了。她笑着说,我最喜欢日本的X-JAPAN,你喜欢他们吗?我说,当然,可惜已经有两位成员去世了。小文说,对啊,都是命,很多摇滚明星都是年纪轻轻就死掉了,我有时候会想,我是不是才华不够,才没能英年早逝。我说,你还年轻,还有机会。小文说,谢谢你安慰我。

小文独自喝酒,我去另一边打扫,过了一会,她问我,能陪我喝一杯吗?算我请。我放下手里的活,给自己也开了一瓶,坐在她旁边。小文说,你这样特好。我问,哪样?她说,以前我跟我男朋友出去吃饭,我只要说我请客,他就会生气,好像在他眼里,男人让女人买单是一种侮辱。我说,我倒是挺喜欢让别人买单的,无论男女。她笑了笑,我注意到她的笑容里带着一抹苦涩。我问,婚纱照拍得还顺利吗?小文说,你觉得呢?

小文告诉我,直到她和男友离开影楼的时候,给他们拍摄婚纱照的摄影师还在不停道歉,他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设备出了问题,最后还硬塞给他们两张代金券。小文和男友回到车上,谁也没有说话,那天的路况很好,一路绿灯,他们就这样沉默地开回家,一路上小文想明白了,也做出了决定,她知道该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我不愿再多问,因为我相信没有谁有权利指导别人的人生。我说,你慢慢喝,我去干活了。

我像做错事似的从椅子上滑下来,如履薄冰般小步离开,小文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她说,我们下个月结婚。

小文告诉我,他们开车回到家之后,她甚至觉得连告别都不需要了,只想上楼去收拾行李。这时候,男友忽然从身后抱住她,告诉小文,他决定举办一场禁止拍摄,也没有婚纱照的婚礼。小文挣脱他,问道,你疯了吗?我们不能合影,那就意味着连结婚证都领不了。男友说,只要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生活,有没有那张纸又有什么关系呢?小文被这句话击中了,她哭了出来,这一次她终于确定,面前站着的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人,什么合影,什么诅咒,在这一刻全都不重要了。大仙说得没错,她就是来改命的。

我必须承认,小文对我说的这些事虽然有点肉麻,但还是挺动人的,这几乎改变了我之前对她男友的印象。小文告诉我,他们在那天之后就开始兴奋地做最后的婚礼筹备,因为没有婚纱照,一些环节不得不修改,这时候小文萌生出一个强烈的愿望。我问她,什么愿望?她说,我想最后做一次我自己。

小文说,我和我男友是在一次演出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是一支乐队的主唱,我们的风格是流行金属,不过那支乐队很早就解散了,大家也变成了混迹在各行各业的普通人,只有我还做着梦。我和他的相遇,说起来也是缘分,他并不喜欢摇滚乐,是被我们一个共同的朋友——也是我最好的闺蜜骗去演出现场的。

演出结束后,我们一起吃了个饭,后来大家都喝多了,越聊越乱,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坐在了我旁边,我们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他说,下次有机会,我单独请你吃饭吧。我说,别下次了,就现在。我们穿过迷醉的众人,走出饭店,最后来到花河边,一人手里一罐啤酒,吹着河风,我看着河面的波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想起了大仙的话。

我对小文说,行了,够浪漫了,后面不想听,不过你刚才说,你想最后一次做回自己,那是什么意思?

小文接着说,我们恋爱以后不久,乐队就解散了。我不甘心,四处寻人,试图再组一支新的乐队,而他却偷偷托关系给我找了个工作,就在离这里不远的那个移动营业厅里当业务员,收入不多,但是挺稳定。他的家境优渥,也不指望我赚钱,他告诉我,他就是希望我能做点正常的事情。

我听着小文的叙述,有点理解她为什么会在男友面前表现得那么乖巧了。她接着说,我接受了他的安排,把头发扎了起来,夸张的首饰一件件从身上摘掉,穿上他为我挑选的衣服,日复一日,直到过去的痕迹一点点从我的生活里消失。我问,你就这么放弃了?小文说,那还能怎么样呢,你以前也是玩摇滚的,现在不还是开饭馆了吗?我无言以对。小文说,其实一开始我也抗拒,摇摆不定,后来有一次他去日本出差回来,给我带了一张X-JAPAN限量版的黑胶唱片,他对我说,连这样伟大的乐队都解散了,你又何必再坚持那些虚幻的东西呢?

我对小文说,可是后来X-JAPAN还是重组了,很多事情不到最后是无法下结论的。小文笑了笑说,那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后呢?X-JAPAN的吉他手松本秀人在去世之前,他知道那就是最后了吗?可我们总得找个机会结束,对吗?我的最后,就是我跟我男友说,既然婚礼要做调整,我希望能和自己的过去做个告别,我想选几首在婚礼上播放的音乐,他接受了。

我问,就这么点事?

小文说,不止,原本我男友请了一个酒吧歌手来婚礼现场演唱,都已经谈好了,结果昨天突发意外,那个歌手消失了。我们一问才知道那人现在已经去了北京,原因是觉得婚礼表演有辱他的身份,他的目标是横空出世,震惊歌坛,我们的婚礼安排被彻底打乱。这时候我对我男友说,我想代替那个歌手。

小文说,那将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登上舞台。

她的眼中已经有了些醉意,一圈红晕涌上脸颊。奇怪的是,虽然我从没看过她的演出,但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她在舞台上的样子,那是一个人最高光的时刻,那是人死了很多很多年后依然被人铭记的理由,至于是否有一张照片为证,其实并不重要。我问小文,你准备在婚礼上唱谁的歌?

小文说,我自己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小文,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是冬日里极为珍贵的一段温暖时刻,我靠在收银台后面的椅子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忽然听到店门被粗鲁地推开。所有人闻声看去,顷刻露出同样惊讶的表情,一个穿着婚纱的少女飞奔进来,对我喊道,老板,来瓶啤酒。

我拎着啤酒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感觉面前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小文的婚纱很漂亮,低胸,我忍不住看了两眼,在她发现前迅速收回眼神,试探着问她,婚礼不顺利?小文讽刺地说,有那么明显吗?我说,怎么回事?小文说,操他大爷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骂脏话,特别可爱。

我给她倒满一杯,坐在旁边,她一口干掉,我又赶紧给续上一杯,等着她说话,过了一会,小文说,全他妈是假的。

小文告诉我,直到昨天,她还在偷偷排练婚礼上表演的歌曲,已经很多年没有上台了,她紧张得整夜失眠。第二天,也就是今天,婚礼准时开始,现场主要是男友那边的亲戚朋友,排场比她的任何一次演出都大。而小文这边除了父母以外,只有曾经乐队的几个人,和她的闺蜜闫娜到场,闫娜是小文最好的朋友,也是当初介绍小文和男友相识的人。她此前在北京读书,毕业留在那边工作,这次特地请假回来参加小文的婚礼,这让小文尤为感动。

宾客落座以后,一些简单的环节结束,小文即将走过礼堂中间那条长长的红毯,她早已为这段选好了一首自己喜欢的歌曲。灯光在她的头顶亮起,音乐声响,是一首悠扬的情歌。

但小文没有听过这首歌。

她有些迷茫,偷偷问旁边的司仪是不是放错了音乐,司仪告诉她,这首歌是新郎临时改的,小文还想说什么,察觉到现场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身上,选择了沉默。她在失望中踏上红毯,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没关系,他有权利做这些事,这不重要。

一段时间以后,小文和新郎两人手挽手站在一起,小文已经对刚才的事情释然了,礼堂里响起掌声,她觉得没有什么比得上现在这一刻。这时候,新郎偷偷靠近她的耳边,用勉强能听清的声音说,那个表演的事情,我后来想了一下,还是算了吧。小文惊讶地转头问,为什么?新郎说,我觉得那首歌不适合出现在婚礼上,不太吉利。

小文忽然明白一个残忍的现实:旁边的这个人,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她的歌,他只是体面地没有表现出来。也许小文早就知道,但也体面地装作不知。此刻现实摊开在眼前,清晰可见,退无可退。

婚礼依旧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现场灯光暗下,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他们的照片——当然,没有合影,只有他们各自的单人照。

小文的照片不多,后面全是新郎的照片,一张一张,永无止境。小文忽然意识到,他们虽是恋人,但照片里这个男人的生活依然让她感到陌生、遥远,且丰富得令人错愕。大屏幕上播放着新郎的学生时代,少年时期,工作以后……小文知道他很喜欢旅游,但不知道他竟然去过那么多地方。他意气风发,在美国一号公路上自驾,穿梭在澳大利亚的海鲜市场,身着浴衣悠闲地躺在日本传统的温泉旅馆中——就是那次,他给小文带回来X-JAPAN乐队的黑胶唱片。

照片切换到新郎在这一年跨年夜的一张自拍,拍摄地点是距离婚礼现场三十公里的游乐园。照片中,新郎和一只粉色的玩偶熊站在一起,笑容灿烂,玩偶熊对着镜头伸出两只手指摆出V字,照片背景处巨大的电子时钟定格在2016年1月1日零点整。

那时候他们已经恋爱了半年多。

小文说,看到那张照片后,我决定离开他。我问,为什么?小文说,因为他骗了我。

她似乎不想再继续说,我也不便追问,只是继续给她倒酒,她喝得很快,忽然问我,上次我来的时候,问你的店名是不是来自披头士,你还记得吗?我说,记得。小文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问吗?我摇摇头。小文说,因为我在你的收银台后面看到了一把吉他,猜想你也是玩音乐的。

我起身来到收银台后面,拿出那把吉他,那是我仅剩的几个还没有卖掉的乐器,一把马丁D28箱琴。小文说,我能弹一下吗?我把吉他递给她,她扫了一下,调了调弦,问我说,你想不想听我没有在婚礼上唱的那首歌?

我说,当然。

琴声响起,一段前奏以后,小文的歌声漂浮在店内的空气中,店里所有的顾客全都因此安静了下来,在这一刻,小文掌控着全世界。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做出决定,我要把这把琴送给她。

一曲唱罢,小文羞涩地问我,你觉得怎么样?我如实回答,这是一首天才之作。

小文放下吉他,忽然面露忧伤,她最后说,我要离开千山了,有缘再见。

第三场

我算是知道这个叫陈可的歌手为什么不红了,在我的印象里,明星就没有像他这么闲的。

他第二次来我店里的时候,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服,我这才明白,他这么穿并不是怕被人认出来,他就是喜欢这样穿。刚进门,陈可就对我说,来点酒,不要上次那种淡啤。

看得出来,陈可今天心情不太好。酒端上来以后,他自己闷头喝,一句话也不说,我也不便打扰。连喝了几杯后,陈可好像犯了错似的,对我说,不好意思,我今天和经纪人吵架了。我说,为什么吵架?陈可说,工作呗,我的意思是演唱会开不了就回北京继续录专辑,但他却说正在给我联系另一场演出,已经快谈下来了,让我再等等。

我说,你和你经纪人的关系好像不怎么样。陈可叹了口气说,那倒也不是,其实我俩关系贼铁,而且我很感谢他,是他带我入行的。我点点头,对这事没什么兴趣,看来他是不打算继续讲买效果器那天的故事了,我正准备去后厨收拾,陈可说,你想不想听听我和我经纪人的故事?

好像我有选择似的。

我万万没想到,陈可竟然从他去北京的第一天开始说起。

2016年冬天,陈可提着一个拉杆损坏的行李箱,身背一把日产Ibanez RG350吉他,一台Boss ME80综合效果器,以及一个对远大前程的美好幻想,逃离千山,于晚上九点二十五分走出北京火车站。

陈可胸中燃烧着沸腾的火焰,决心大干一场,让首都人民见识见识真正的音乐,但是很快,他就迷茫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

去北京之前,陈可在网上联系好了一个房东,住在六里桥,说好会开车来接他,但是现在死活都联系不上。在站前广场的最中间,陈可坐在行李箱上,茫然地望着北京的夜色。他再次拨打房东的电话,这一次对方终于接了起来,陈可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电话里却传来房东轻快的语气,对不住啊兄弟,你来之前我已经把这个房子租给别人了,你再看看吧。陈可还没等说话就被挂断,再打去只有忙音。

陈可最终还是在地铁工作人员的帮助下来到了六里桥。他并不是要找到那个放他鸽子的房东,而是他只知道这里有房子出租。此时已是深夜,四下寂静无声,天空划过两声乌鸦凄厉的鸣叫,陈可第一次发觉,北京也有和他的家乡小城相似的地方。

他在不远处的青年旅馆里度过了自己在北京的第一夜。第二天一早,陈可退了房,继续寻找新的住处。凭借电线杆上的租房广告的指引,以及一点点尚未用尽的运气,陈可在天黑之前就敲定了一个月租800元的小屋,那是一个原本三室一厅改造的隔断间,经济适用房,只放得下一张床,没有暖气,除了陈可之外,房子里还有七名租客。

总算找到了落脚点,但房租押金和中介费几乎榨干了他全部的积蓄,幻想中的未来突然变得冰冷且遥远。这就是他面临的另一个现实的问题——他需要钱。陈可打开手机,里面保存着十几家唱片公司的电话,是他来北京之前在网上查到的,他一个个打过去,竟然大部分都是空号,唯二接通的两个,其中一个是一家饭店,另一个才是真正的唱片公司,接电话的人很不耐烦,甚至没有听完陈可的说明,只是在陈可说自己有原创作品的时候就直接甩出一句,把你录的DEMO寄过来吧,地址网站上有,随后挂断了电话。

眼前的现实打了陈可一个措手不及。他走出租住的小区,来到对面的一家网吧,开了台机器打开招聘网站,搜索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工作机会,餐厅服务员,上街发传单,什么都行。陈可一个个打电话联系,烟抽了一包,活儿一个没有,就在他决定放弃的时候,一条刚刚刷新出来的信息弹了出来,后海一家酒吧正在招聘驻唱歌手。

陈可这次没有再打电话,他直接记下了地址和路线,离开网吧,先将自己录制的DEMO寄出,然后再次坐上他仍不熟悉的北京地铁,边走边问,终于站在了后海边上。到了这里,陈可又转向了,没人知道那个酒吧的位置。他沿着水岸走,一路去向深处,陈可在一个蓦然间感到了解脱,他喜欢这个地方,他也不再焦虑,觉得一切自有安排,这时陈可抬起头,看到了歪歪斜斜的四个字,零点酒吧。

这里就是他要找的地方。

推门进去,零点酒吧里一片漆黑,陈可试探着喊了句,有人吗?声音立刻被黑暗吞没,无人回应。他继续往里面走,深一脚浅一脚,踢倒了一个啤酒瓶,发出清脆的声响,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远处喊道,干嘛的?陈可说,你这是招歌手吗?黑暗中又没了回应。他正要追问,头顶一盏灯亮起,一个头发蓬乱的男人打着哈欠从里面出来,对陈可上下打量了一番,问,以前干过吗?

陈可说,在老家的时候干过。对方问,老家哪的?陈可说,千山。对方说,没听说过,不重要,上去唱一首我听听。

陈可顺着男人指的方向,看到吧台旁边布置着一个简易的舞台,铺着木地板,上面立着一个话筒架,一个音箱,旁边还有一把杂牌箱琴。他走过去,抱起落满灰尘的吉他,将琴弦一一调准,对着话筒清了清嗓子,又拍了拍,说,话筒没声啊。对方说,线都没接呢,你就这么唱吧。

陈可平复情绪,拨响琴弦,在吉他的伴奏下唱起了自己写的一首歌。刚唱了两句,对方不耐烦地喊了句,行了。陈可按住琴弦,紧张地看着他,对方问,这什么歌?陈可刚想解释这是他自己的原创,对方却接着问,现在那些流行歌曲会唱吗?就那个什么——他好像一时想不起歌名。陈可接过话说,只要听过就能唱。

男人粗暴地整理两下头发,问道,来北京多长时间了?陈可说,刚来两天。男人笑了笑说,行啊。陈可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行在哪。男人说,工资一天两百,点歌另算,你要是愿意干,晚上过来上班吧。

陈可就这样得到了他在北京的第一份工作,七个月后,他丢掉了这份工作。

零点酒吧平时生意一般,店里就两名员工,他和面试他的那个男人——也就是这里的老板,陈可叫他赵哥。有时生意太差,赵哥一个电话告诉他今晚不用来了,陈可便会失去一天的收入。他依然过着猫一天狗一天的日子。

陈可有一张歌单,新歌老歌都有,全是流行音乐。唱了一段时间后他发现,其实根本就没人听,下面该喝喝该聊聊。以前赵哥要求他不许唱自己的歌,但陈可还是偷偷唱了两次,没人发现。

这天晚上,陈可演唱了自己在十五岁时写的第一首歌。酒吧里就三桌客人,一对情侣,两个上班族模样的男人,还有一个独自坐在角落的人,一头长发,看不清容貌。没有掌声,没有回应。

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七个月以后,到了2017年6月30日,那天是个周六,平时冷清的酒吧里突然生意火爆,连吧台边都坐满了人,店里吵吵嚷嚷,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陈可照例坐在麦克风后面,扫视着面前人群,一些人已经露出醉意。他忽然感到孤独,一个现实刺痛了他,他已经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更可怕的是,他正在慢慢接受这一切。

陈可再次唱起他写的那些无人聆听的歌。

这是陈可远离现实世界的唯一方式。他沉浸其中,台下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唱的什么鸡巴玩意。陈可抬起头,寻着那个声音看去,一个中年男人晃晃悠悠站起来,陈可没说话,中年男人不依不饶地说,看你妈,说的就是你。

酒吧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陈可和中年男人身上摆动。那人旁边还坐着一个卷发女子,妆容浓得像是头被按在了调色盘上。赵哥闻声而至,对中年男人递上一根烟说,哥,出来玩别动气,我再送两杯酒。中年男人接过烟,问赵哥,这歌手是不是傻逼?唱的什么玩意跟要死似的。赵哥嘿嘿笑不答话,中年男人说,今天我妹妹过生日,你让这孙子唱一个祝你生日快乐,就一笔勾销。赵哥点头如捣蒜说,得嘞。说着来到陈可旁边,小声说,傻逼喝多了,你就给他唱一个。陈可不说话,眼神依然直直盯着前方。中年男人再次气血上涌,骂道,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赵哥赶紧接过来说,这就唱,这就唱。回头对陈可说,你是我哥,你就给丫唱一个行吗?

陈可缓缓收回目光,再次抱起吉他,琴弦拨动,响起生日快乐歌的旋律。中年男人露出得意的神色,狠狠地在旁边那个女人的脸上亲了一口,吃人似的。陈可随着和弦唱道,祝你生日快乐,那男人也跟着唱,祝你生日快乐,声若洪钟。

一遍结束,陈可琴声未止,他的手指变换,另一段熟悉的旋律缓缓飘出。中年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怔怔地听了一会,赵哥忽然脸色大变,旁边也已经有其他客人笑了起来。中年男人后知后觉,猛然起身,喊道,操你妈,这他妈不是哀乐吗?

随着一个飞上舞台的啤酒瓶,陈可失去了他在零点酒吧的工作。

深夜,陈可从地安门派出所里出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思考着他并不存在的未来。他来到这座城市,虚度两个季节,尚未得到任何,便已经失去了一切。他心灰意冷,在晚风中掏出一个烟盒,里面是空的,就像他的人生,陈可沮丧地将烟盒揉成一团,掷向空中。

烟盒落在一个过路人的脚边。

陈可抬头看了看,那人一头长发,在夜色中遮挡起面容,他弯腰捡起烟盒,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陈可说,谢了。对方没有回应,回来坐在陈可的旁边,掏出自己的烟递给陈可一根,又帮陈可点上火,问,那酒吧给你多少钱?陈可疑惑地转头问,你谁呀?对方没有回答,继续说,在这种酒吧里唱歌挺没劲的吧。陈可忽然想起来,这人就是那晚独自坐在角落里的人。那人又问了一遍,那酒吧给你多少钱?陈可说,一个月零零散散加起来五六千吧。对方说,那我就给你六千。陈可说,你什么意思?他说,前段时间我们公司搬家,从仓库里翻出来一个DEMO,我听了,你的歌有点意思。

陈可惊喜地站起来,说话升了一个调,你是唱片公司的?对方的长发被夜风吹起,点了点头。陈可说,你想签我?对方说,你先坐下。

陈可重新坐下,努力平复情绪。对方继续说,我确实听了你的DEMO,你的作品很有想法。陈可激动地等待着,然而对方话锋一转,说,但是我现在还不想和你签约,你的歌虽然还行,可还差那么点感觉。他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大概一公分的距离,继续说,我今天其实是特地来找你的,就想搞清楚一件事。陈可问,什么事?对方说,如果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你能不能写出一首让我满意的歌,一首就行。

那天晚上,陈可的人生大起大落。他并不知道那个在派出所门口递给他一根烟的男人,后来会成为他的经纪人。陈可那个时候只想写出一首好歌。

一首就行。

我对陈可说,后来的故事我已经猜到了,你顺利写出一首让他满意的歌,成功签约出道,成为一个有资格把演唱会海报贴在我店里的知名歌手。然后之前演唱会取消,你跑到我这里一边喝酒,一边说我的酒不好。现在你想回北京继续录专辑,但你的经纪人却在这里给你联系另一个演出的机会。不过,虽然有点遗憾,但你已经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再也不用住在合租房里了。

陈可盯着眼前的酒杯,对我说,上次那酒你还好意思提?我说,那个酒现在已经免费赠送了。陈可说,你猜得差不多,但有一点是错的。我问,错在哪?陈可说,写那首歌的过程一点都不顺利。

陈可告诉我,以前他写歌很快,但是在得到经纪人的承诺以后,他的灵感却突然消失了,大脑一片空白。这种感觉非常陌生。陈可手足无措,尝试着写了几个段落,难听到令他羞愧。整整一周过去,陈可面前摊开的那张白纸依旧是白纸,上面没能落下一个有价值的音符。

他开始怀疑自己根本就没有才华,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而已,他陷入对自我的否定中,精神状态一天不如一天。他甚至认为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制造一堆无用的垃圾,试图去给这个本就破烂不堪的世界扔进去更多的噪音污染。

后来的日子里,陈可几近崩溃,他陷入失眠,整夜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天亮后继续抱着吉他呆坐一天,沉默如同雕像。又过了一周,他开始用暴力的方式胡乱弹琴,手指一次次被琴弦划破。

2017年7月31日,距离期限结束前的最后一个下午,陈可的琴弦断了。

不知何时开始,陈可变成了一个迷信的人。他在那一刻无比确信,这根断掉的琴弦就是他的命运。他没有备用的琴弦,也没有备用的生活,一切尘埃落定,只等丧钟敲响。陈可把吉他放在一边,沮丧地躺在床上,看时间分秒流逝,理想灰飞烟灭。他仿佛又回到了属于他的平庸世界里。

就在这一刻,陈可想再去一次新街口。

以前在酒吧唱歌的时候,因为离得近,陈可去过几次新街口,那里琴行林立,挂着他买不起的一切。他无数次想象过拥有那些昂贵的设备是什么感觉,现在他想再去看一看,哪怕只是作为一次告别。

陈可乘地铁到了平安里站,出来之后,他听到一阵吉他声从远处传来,他寻声而去,看到一个流浪歌手正在街边抱着吉他弹唱,她看起来饱经沧桑,目光却坚毅如月夜。

歌手的面前放着一个琴包,陈可猜那应该是用来放钱的,但里面却没有一张钞票。他在旁边听了一会,发出一声苦笑,他想,这个人的现在也许就是我的未来,想到这里,陈可把口袋里仅剩的一点钱都掏了出来,扔进面前的琴包里,流浪歌手愣了一下,随即对陈可友好地笑了笑。歌声未停,陈可继续向新街口南大街走去。

陈可来到一家琴行,里面的店员是个清瘦的男生,看上去比他还年轻,店员走上前问,需要点什么?这一下把陈可问住了,他本来只想随意看看,又觉得不太好意思,想了想说,给我拿一套琴弦。陈可选择了一套达达里奥的琴弦,准备付钱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把身上的现金都给了地铁口的流浪歌手。他脸一红,正要把琴弦退回去,忽然看到柜台后面放着一块红色的单块效果器。

陈可自己使用的,是他带来北京的ME80综合效果器,综合效果器的优势是方便快捷,音色丰富,性价比更高,大多数需要的音色都可以用它调试出来;缺点也很明显,就是音色过于干瘪,塑料感强。相比之下,单块效果器的音色更加饱满真实。但是,一个单块只能提供一种音色类型,若想调试出复杂丰富的音色,就需要购买大量的单块相互串联,成本也自然暴涨,不是陈可能够玩得起的。

那块效果器摆在很多知名品牌中间,显得非常突兀。陈可一眼就看出来那是手工制作的,上面没有品牌,旋钮旁边的字也是手写。陈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在尚未听到这款效果器发出的音色之前,就已被它深深吸引,他试探着问店员,这块是什么音色?店员说,失真,不是特别重,八十年代老金属的感觉,说不明白,你要不要听听?陈可说,这是谁做的?店员说,我们这以前一个吉他老师自己做的,他现在已经不干了。

陈可顺着店员的手指望去,看见角落里一个破旧的木牌上写着:吉他教师:杨思凡。旁边立着一个谱架,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陈可把心一横说,行,我听听。

店员从墙上取下一把吉他,连接上效果器和地上那台落满灰尘的马歇尔音箱,拧开音量旋钮,轻轻弹响一个音。

陈可知道他已经不需要更多了。

这个音色深深地触动了他,那些此前纠结在一起的困惑、烦恼和焦虑,在此刻全然开解,碧空万里,波涛汹涌,陈可的心中一片坦荡,再无任何事情能够将他击倒。陈可问店员,这块效果器多少钱?店员说,一千五。陈可知道这个价格绝对公道,但对他依旧是个不小的负担,他接着问,最低多少钱?店员说,一千五。

陈可的倒数第二个问题是,他还剩下多少钱?

算上唱片公司那人给的生活费,卡里顶多还有三千,如果拿出一半的积蓄买一块并不需要的效果器,除非陈可疯了。

所以,陈可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最近的提款机在哪里?

陈可讲完了他的故事,对我说,现在你知道那天为什么是我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了吗?因为我遇到了我命中注定的音色,我相信那个效果器存在的意义,就是等着我把它带走,所以在离开琴行以后,我决定留下那个瞬间,拿出我像素极低的破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后来把它做成了海报封面。

我看着海报里陈可洋溢的笑脸,他站在人群中,身后人来人往,一切与他无关,那一刻他拥有全世界。我完全能够体会他当时的快乐,因为同样的感觉也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再次认真地看着这张模糊的海报,觉得如此熟悉,不是里面的场景,而是里面的人。

陈可说,回到出租屋以后,我惊喜地发现我的灵感回来了,仿佛是上帝握住了我的手,借用我的躯体写下了那首歌,我只是负责替神记录下来。我把那首歌发给了我的经纪人,后来的事情就和你说的一样,我顺利得到了签约的机会。陈可问我,你想听听这首歌吗?

我说,当然。

陈可拿出手机,按下播放键,悠扬的旋律在我的店里响起,我和陈可面对面沉默着,许久,陈可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这是一首天才之作。

02 如果你发现我骗了你,也请不要拆穿


第四场

2012年,在那个足以改变杨思凡命运的下午,杨思凡忽然意识到,无论今后的人生如何发展,眼前的瞬间都将反复在他的记忆中闪回。他看着刚刚走进来的姑娘,联想起自己长达二十七年的平庸生活,为此刻的心动感到惶恐与羞愧。旁边的学员问杨思凡,老师,我弹得对吗?杨思凡回过神来,对学员说,挺好的,再多练习几遍。

杨思凡在位于新街口南大街的“七天”琴行里教吉他。他只有四名学员,都是附近学校的中学生。这帮孩子没有一个是自愿来的,他们个个面露难色,苦不堪言,练琴如上刑。杨思凡倒是挺能理解他们的,自己小时候也这样,不过如今想来,幸亏当年母亲逼着他学习乐器,才让他不至于在成年后饿死街头。

他一边指导学员弹琴,一边假装不经意地瞟向刚才走进来的姑娘,让杨思凡难过的是,姑娘是陪同另一个男生来的,两人明显还在读大学,脸上稚气未脱,仍有青春洋溢的光泽,他们的手牵在一起,怯生生地看着满墙吉他,杨思凡想,如果我当年也能好好读书,没有因为一时冲动而中途退学的话,会不会也能拥有一段像这个男生一样幸运的时光?

这家琴行除了杨思凡之外,只有一名店员,他是个清瘦的男孩,年龄比杨思凡小,却被人称作老三。老三平时除了接待顾客之外不怎么爱说话,此时他走到那对情侣旁边,简单询问了几句。杨思凡在一边竖着耳朵,听明白了,男生想买把箱琴,在学校里组一支乐队,但他却没有任何音乐基础,杨思凡眼前浮现出男生最终放弃的画面。

两个人都表现得极为拘谨,毕恭毕敬地听着老三为他们推荐一款价格虚高的泰勒牌吉他。老三打出一套混合了专业术语和销售话术的组合拳,成功将那把琴推销给了男孩,并打包售出了一个琴包,一个变调夹和一盒拨片——这些东西本来都是附赠的。

姑娘挽着男友的手臂,用甜腻的语气说,你得好好练琴,不能半途而废。男友笑着点了点头,准备付钱,姑娘却抢在前面说,让我付吧,你下个月就过生日了,到时候别再跟我要礼物。杨思凡心想,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有钱吗?男生没有拒绝,姑娘脸上挂笑,掏出钱包,抽出一张银行卡,这时候钱包里的另一张卡片被连带着飞了出来,正好掉落在杨思凡脚边,杨思凡低头捡起,看到那是姑娘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她的名字:闫娜。再抬头时,姑娘已在眼前,杨思凡及时将身份证递还回去,姑娘露出笑脸说,谢谢。杨思凡刚要开口,姑娘已经转身回到柜台前。

杨思凡想,这大概就是他们此生唯一的交集了,他得到一个名字,并在以后漫长的时光中时常想起这个短暂而永恒的瞬间。他已经开始为此感到恐慌,意识到这个瞬间将令他不得安宁。

贫瘠的人生给了杨思凡无穷的想象力,这大概也是他会爱上摇滚乐的原因,他必须不停地在精神世界里探索,才不会在枯竭的现实中化为风沙。作为一名吉他老师,杨思凡最喜欢的吉他手有两个人,一个是极端乐队的NUNO,另一个则是X-JAPAN乐队的松本秀人,可惜后面这位早就已经过世了。他也幻想过自己在年轻的时候死去,也许那能让他显得特别一些,然而尽管青春渐行渐远,他还全须全尾地活着,健康得连感冒都很少,这太不公平了。

距离在琴行遇到闫娜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杨思凡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了一些。上周又来了两名新学员,他的收入随之上涨了一些,但并不足以改变他的贫穷。杨思凡此刻从平安里地铁站出来,走上新街口南大街。盛夏炎热,世界亦真亦幻,他靠自己身体里写好的程序精准地生活着。

刚进店里,坐在角落的老三立刻站起来说,帮我盯一会,我出去一趟。杨思凡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没说话。他其实好几次都想劝劝老三,别再赌了,早晚连底裤都输进去,但是一直张不开嘴。

老三走后,杨思凡一个人看店,等着下午的学员。店里的空调最近不太好用,一阵冷一阵热,杨思凡拿起遥控器边按边拍,店门推开,随即追进一道炫目的阳光,让杨思凡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

他没想到自己会再次遇到闫娜。

闫娜这次是自己来的,杨思凡努力克制住自己,平静地摆出并不记得她的姿态,对闫娜说,你好,需要点什么?闫娜背着上次从这里买走的吉他,怯怯地说,那个,我的琴弦断了。杨思凡说,换弦是吧,要哪种?闫娜说,我也不太懂,跟这个一样的就行。

杨思凡惊喜地察觉到自己在气势上占了上风,端起姿态,缓慢地点了点头说,琴拿出来我看看。闫娜将吉他取出递给他,断掉的是一弦,他从柜台里取出一套琴弦,明知故问,你自己会换吗?闫娜羞涩地摇了摇头。

杨思凡不再说话,将吉他上原本的琴弦一根根拆下来,再将新的琴弦装上,用卷弦器分别拧好,调好音,最后还做了简单的清洁,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熟练且骄傲。换好琴弦,杨思凡随手扫了两下,刚想把吉他还给闫娜,忽然热血上涌,兀自弹奏起来。

弹了一段,音乐戛然而止,杨思凡将琴还给闫娜说,弄好了,还需要别的吗?闫娜说,不需要了,多少钱?杨思凡说,算了,免费,上次你们买琴的时候也没讲价,这套弦就送你了。闫娜说,原来你还记得。杨思凡心里暗叫不好,装了半天陌生人,一句话露了馅。他尴尬地笑了笑。

闫娜又说,你弹得可真好,刚才那个曲子叫什么?杨思凡就等她这句话呢,对闫娜说,这是X-JAPAN乐队的著名歌曲《Forever Love》,不过是我自己改编的纯旋律版本。闫娜说,你可真厉害,我男朋友就不行,他都不怎么练琴。

这一句话把杨思凡打回了现实。闫娜这句话表面上是在抱怨,但语气中依旧是掩饰不住的甜蜜,自己终究只是个局外人。他沮丧地对闫娜说,当个爱好就行,等你们毕业了就知道,你们有比我更好的未来。闫娜似乎根本没有感受到杨思凡情绪上的起落,谈及男友让她兴奋起来,她接着说,我男朋友还想着在年底的建校庆典上表演呢,我看他这么懒,到时候怎么上台。杨思凡没有再说话。

闫娜最后在她不断的道谢声中离开,杨思凡送她到门口。望着闫娜远去的背影,他独自站在门口点起一支烟,阳光依旧刺眼,夏天的残忍正在此刻。他像做了一场大梦,醒来时,他还是他,闫娜还是闫娜,新街口也还是新街口,一切从未改变。

这一年圣诞节前夕,人类安然度过了传说中12月21日的世界末日。此时北京街头四处奏响铃儿响叮当的旋律,商品促销的广告宣传单漫天飞舞,七天琴行的门口也摆上一棵塑料制作的圣诞树。

浓厚的节日氛围令杨思凡愈发孤独,他仅有的几个学员也随着年关将至主动停课了。杨思凡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社会闲散人员,终日无所事事,只能偶尔来店里和老三大眼瞪小眼。

闫娜第三次出现的时候,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子,像个雪人。她依旧背着那把泰勒吉他,杨思凡在惊喜中刚准备上前迎接,老三抢在前面接待了闫娜,毕竟这是人家的工作。杨思凡只好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屁股像着了火似地坐不住。

闫娜对老三说,请问你们这里收二手吉他吗?老三问她,怎么了?闫娜卸下背后的琴包说,这把琴就是在这里买的,我想卖了它。老三说,不好意思,我这不收二手。闫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眼里的光黯淡下去。她说,好吧,麻烦你了。她再次背上吉他,看起来异常艰难,仿佛那把吉他有她承受不了的重量。她转身要走,早已急不可耐的杨思凡猛然蹿起来说,等一下。闫娜站住,杨思凡继续问,这把琴怎么了?闫娜说,就是不想弹了。杨思凡说,你拿出来我看看。

琴弦还是上次杨思凡换过的那套,从使用痕迹上判断,后来这把琴应该没怎么弹过,琴头的边角上有一处轻微磕碰的痕迹,并不明显,其他基本是新的。杨思凡前后检查一番,又转头看着闫娜,闫娜的眼睛很美,睫毛很长,小脸冻得通红,更显得羞涩可爱。身材在夏天的时候已经见识过了,不是性感的那种,但透着一种特别的清纯。不过要说全身上下最让杨思凡喜欢的还是她的手指,修长细腻,像是少女漫画家的作品。

杨思凡欣赏了一遍后说,这琴保养得还行。闫娜惊喜地问,那你是要收吗?这句话一下子让杨思凡冷静下来。他平日生活拮据,到了年底,更没钱收这么一把琴了。

他咬咬牙对闫娜说,我收了。

最后杨思凡付给闫娜原价八折的价钱,闫娜连连道谢,杨思凡脸上挂笑,心里滴血。

送闫娜离开后,杨思凡一回头,见老三不怀好意地看着他,杨思凡心虚地问,怎么了?老三说,这把琴就放店里吧,我找机会给你卖了。杨思凡说,为什么呀?老三说,你真当我看不出来,我劝你别惦记了,人家有男朋友。杨思凡说,我没懂你什么意思。老三说,废什么话,卖还是不卖?杨思凡说,卖。

两人一同出门抽烟,街上虽然热闹,但依旧大雪纷飞,寒风凛冽。杨思凡忽然伤感起来,他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能维持多久,自己还能在北京度过几个冬天,经历几场大雪。他突然有点希望世界末日是真的。他问老三,最近还玩吗?老三说,不玩了,家底都掏空了,外边还欠着几万,这回真戒了。杨思凡说,那就好。老三似乎也被杨思凡的伤感给传染了,问道,你最近也没什么课,不想干点别的吗?杨思凡说,我在做一个效果器。老三惊喜地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什么时候拿来让我看看。杨思凡说,还早呢。他把香烟扔在地上踩灭,说,我出去走走。

如果有哪一刻让杨思凡彻底相信了命运,那就是现在。当他穿好外套,沿着自己无比熟悉的这条路漫无目的地行走时,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平安里地铁站的门口,他在漫天雪幕下再次见到闫娜的身影,她坐在地铁口外面的台阶上,双手抱膝,头埋在臂弯里,身体一阵阵抖动。她在哭泣。

杨思凡意识到,老天正在一次次给他机会,如果神明在天上看着,想必此刻也在跟着着急。为了不辜负神明,杨思凡鼓起勇气,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闫娜的肩膀。闫娜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她迅速擦了擦。杨思凡问,你怎么还没走,出什么事了吗?闫娜摇了摇头,不说话。杨思凡说,你哭什么?闫娜说,没事,我走了。她的声音沙哑,起身准备进入地铁站。杨思凡在后面喊道,我请你喝点东西吧。

两人坐在肯德基靠窗的座位上,面对着面,杨思凡刚才的勇气已经在走来的路上消耗一空,只剩下拘谨和羞涩,一杯热牛奶在手里转了三圈,吹了六次,一口没喝。闫娜先开口道,刚才不好意思。杨思凡说,能跟我说说吗,到底出什么事了?闫娜说,是我男朋友。

杨思凡猜到了,他心里暗喜,表情淡定。

闫娜说,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我男朋友准备在校庆上表演。杨思凡说,有点印象。闫娜说,校庆就是上周。杨思凡说,他应该是没表演成吧,那把吉他上根本看不出什么使用痕迹。闫娜点点头说,没错,他很快就放弃了,不过还是参与了校庆的一些其他工作。杨思凡阴阳怪气地说,真热心啊。闫娜说,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热心。杨思凡预感到自己期待的事情即将发生,他在心里祈祷着,希望是出轨,希望是出轨。他问闫娜,为什么?闫娜说,他跟我们的一个学姐,也就是校庆的主持人好上了。杨思凡的脑中响起彩票中奖的礼炮声,他憋着笑,努力摆出遗憾的表情。闫娜继续说,最可恨的是,他们俩已经好了两个月了,那个学姐在外面租了一个房子,他们俩经常在外面过夜。杨思凡说,真他妈不是个玩意。

闫娜说着又掉下眼泪,落入双手紧握的咖啡杯里。杨思凡心里愧疚,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为闫娜难过,也许自己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闫娜擦了擦眼泪,说,本来今年寒假想带他回去见我父母的,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杨思凡安慰道,这还解释什么。他端起牛奶在闫娜的咖啡杯上碰了一下说,祝贺你成功远离渣男。

杨思凡终于喝下他的第一口牛奶,心中的一些计划正在成型,他说,就算不能带他见你父母,你自己也要回去过年吧。闫娜说,那当然了。杨思凡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家是哪里的?闫娜说,一个小城市,叫千山,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杨思凡说,千山?闫娜问,你知道?杨思凡说,当然知道,我以前还在千山住过一段时间呢。闫娜面露惊喜地说,真的假的?杨思凡说,骗你干吗,而且我住的那段时间,千山还发生了一个挺大的连环杀人案,后来是一个女警察破的。闫娜说,对,那个案子特别有名。

共同的经历让杨思凡逐渐放松了下来,两人聊起各自在千山的经历,闫娜的心情似乎也有所好转。说到音乐和吉他时,话题转到了闫娜在千山时最好的闺蜜。闫娜说,她叫郑小文,也是玩乐队的,高中以后就不读书了,我来北京上学后,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说起来也挺遗憾的。我真的没什么朋友,但又特别容易孤独,后来认识我男友后,我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没想到变成现在这样。

从肯德基出来以后,天色已晚,杨思凡找不到继续和闫娜待在一起的理由,只能磨磨蹭蹭地沿街行走。闫娜说,你别送了,我坐地铁回去。杨思凡点点头,看着闫娜远去的背影,就在那一刻,杨思凡再次感觉到神明就在头顶焦急地看着他。他双腿装了马达,几步追了上去,闫娜被他吓了一跳,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直到三年以后,杨思凡依旧时常回味打开他们关系的那句话,当时的杨思凡问闫娜,你想不想喝酒?

第五场

当闫娜敲定去日本自由行的计划时,已是2015年,杨思凡本来也想一起去,但是他的签证没有批下来。他们躺在床上,闫娜安慰他说,没关系,下次我们可以一起去。杨思凡说,哪有那么多下次。闫娜说,呸呸呸,别说这么丧气的话,再说了,这次去的还有我爸妈,你真想和他们俩一起旅行?杨思凡脑中浮现出自己面对闫娜父母的画面,立刻感觉到恐惧,事实上他们虽然已经交往了这么久,但杨思凡还没有和闫娜的家人正式见过面。每次闫娜放假都是独自回到千山,两人只能靠视频联系。

杨思凡把思绪扔到一边,翻了个身,又搂住闫娜的腰,手钻进闫娜的睡衣里向上试探。闫娜发出清脆的笑声说,刚起来你就不老实,杨思凡说,我愿被你榨干。

闫娜回身配合着杨思凡,两人熟练地做了起来。中途闫娜忽然失声痛哭,杨思凡不知所措,他看着泪水滑过闫娜的脸颊,打湿她的枕头,停下来关切地问,你怎么了?闫娜边哭边摇头说,我不知道。

当闫娜终于止住眼泪后,他们抱在一起,杨思凡问,你刚才为什么哭?闫娜说,没什么,你不要再问了。杨思凡点点头,不再追问。闫娜说,你还记得你当初跟我表白的时候说的什么吗?杨思凡脸一红说,那能忘吗。闫娜破涕为笑说,你问我想不想喝酒,真不知道你脑子里是怎么想的。杨思凡沉默了一下,问闫娜,你听过巴赫的十二平均律吗?闫娜翻了个身,面对着他,摇了摇头。

杨思凡说,在遇到你之前,我的生活就像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一样,精准,平稳,没有波澜。我已经看到了自己五十年后的生活,可悲的是,那时的我和现在一样,我将在空虚中度过一生,能让我坚持下去的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是音乐,一个是酒,音乐让我兴奋,酒让我麻醉。闫娜说,想不到你还挺会煽情。杨思凡说,在遇到你之前,我觉得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后来我想了想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于是我就开始做效果器,希望至少在我死了以后,还有一个音色能够让人记住我,但是现在我有了你,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闫娜捧起杨思凡的脸说,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杨思凡说,当然。闫娜说,把你的效果器做完。

杨思凡认真地点了点头。

闫娜起床,他们各自消化刚才的温存,闫娜忽然再次凑近,深情地看着他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杨思凡紧张起来,说,这气氛不对劲啊,我犯什么错了?闫娜微笑着说,你是不是看过我的身份证?杨思凡说,我当什么事呢,每年你回家的机票都是我给你订的,当然看过啊。闫娜说,我说的是第一次。杨思凡问,什么第一次?闫娜说,就是第一次,我跟我前男友去琴行买吉他的那次,我的身份证掉在地上,是你捡起来的。杨思凡茫然地点点头。闫娜继续说,你就是那个时候知道我是千山人对吧,然后自己去网上查了一些关于千山的事情。杨思凡没有否定,问闫娜,你怎么知道的?闫娜说,我们在肯德基的那次,你说你在千山住过,其实根本就没有,你就是为了跟我套近乎,对不对?杨思凡不说话。闫娜说,你说的那起案子,其实是一个外地去的前警察破的,他属于编外人员,后来也没有写在新闻里,但是千山人都知道,所以你只是看了新闻对吗?杨思凡尴尬地说,原来你那时候就知道了,你当时为什么没有拆穿我?

闫娜轻轻地吻上杨思凡的脸,说,我就在想,如果以后我骗了你,你也不会拆穿我。

视频接通,闫娜穿着一件粉色的碎花浴衣,出现在杨思凡的手机屏幕上,她对着镜头挥手,张了张嘴,随后延迟的声音才传过来。闫娜问,想我没有?杨思凡对着手机坦白道,想了。

闫娜应该是在一个传统的日式旅馆中,背景是一个榻榻米房间,中间放着一张矮桌,两把和式椅,角落还立着一个暖炉。闫娜告诉杨思凡,她现在已经离开东京,到了栃木县一个叫做日光的小城里,下午游览了著名的东照宫,刚刚回到旅馆泡了温泉,正准备去吃晚饭。

杨思凡安静地听着闫娜描述他没有见过的景色。闫娜显得很激动,说话时手舞足蹈,但网络延迟总让画面卡顿拖影,令杨思凡一阵阵走神,闫娜说着说着,中途停顿,半个身子探出屏幕,对画外应了几声,再次回来时告诉杨思凡,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她爸妈正在催她。杨思凡体贴地说,那快去吧,别让叔叔阿姨久等。他们隔着屏幕互相飞吻,闫娜的身影静止,通话结束,退回原本的聊天界面。

杨思凡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片茫然中。闫娜给他发来一张在旅馆里的自拍,杨思凡回复了一个爱心的表情。他看着这张照片,思念随后汹涌而来,很快将他吞没。这时,他在照片的角落里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东西。他将照片放大,那个东西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上面还包着未拆的封套。虽然模模糊糊,但杨思凡还是辨认出来,那是X-JAPAN乐队的黑胶唱片,只在日本发行的限量版。

杨思凡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一直以来,杨思凡以为闫娜对他的爱好并不感兴趣。他知道这并不代表闫娜不爱他,但杨思凡的确有几次在想要分享自己所爱的乐队时选择了沉默。哪怕他们已然如此亲密,他依旧恪守着人与人之间严格的分寸感,杨思凡害怕在进入自己熟知的领域后,他会不由自主地变得自大和讨厌,所以这些年过来,感情越强烈,杨思凡就越谨慎。

杨思凡猜想,闫娜之所以没有在刚才通话时提到这张唱片,是为了回国后给他一个惊喜。他当然也乐得配合,虽然一切尚未揭晓,这份时差一个小时的感动已经深刻地触及杨思凡的内心,悠长的思念让杨思凡无处可逃,心乱如麻。杨思凡意识到,他们虽如此相爱,生活中却仍有难以逾越的错位和一些无法共度的时光。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来弥合这条缝隙。

杨思凡的决定是,他要向闫娜求婚。

求婚的计划是这样的:

首先,杨思凡给远在日本的闫娜发了条信息,轻描淡写地询问她的跨年夜安排。闫娜的回复是,那时候她已经和家人从日本回到千山,她听说千山游乐园里要举办跨年烟花秀,好像还有一些表演什么的,所以准备和家人一起去看一看。

掌握了闫娜的行踪,杨思凡便有了计划的起点,他在网上查找到千山游乐园的主页,果然看到在醒目的地方打着跨年烟花秀的广告。宣传页面上说,除了零点的烟花之外,他们还特地从俄罗斯请来了一支歌舞团体现场表演,当天会有免费的酒水饮料,以及每个小时一次的抽奖活动。杨思凡将页面下拉,看到底部一排灰色的小字写着:诚招志愿者。旁边是一个电话号码。

杨思凡拨通了那个电话,接听的是一个女人。他询问对志愿者的要求,得到几个消息:年龄在18-50周岁之间,男女不限,没有工资,但可以免费享用餐厅里的汉堡。至于工作内容,有两个类型可选,一个是协助工作人员维护现场的排队秩序,但必须在固定的位置,另一个是扮成玩偶,现场派发海报,与游客合影,可以随意走动。

杨思凡选择了第二种。他在电话里简单登记了自己的基本信息,对面表示会进行评估,尽快联系他。

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杨思凡消磨时间的方式依然是制作他的效果器,既然已经答应闫娜会把这件事做下去,那便是一个承诺。他全情投入,进展飞快,这项耽搁了几年的工作忽然在一夜之间进入了尾声,令杨思凡自己也感到惊讶。他的内心涌起一股不舍,仿佛即将与某一个时期的自我告别。

杨思凡并不知道做完这块效果器后,他还能再做些什么,于是他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游乐园是在第三天给杨思凡回复的,他顺利通过了志愿者审核,对方只是反复确认杨思凡会在规定的时间前去报到。此时距离闫娜从日本回国还有四天,距离2016年的到来仅剩一周,又一个圣诞将至的时刻。

挂断电话后,杨思凡套上羽绒服,多日来第一次走出房门。他发现外面已然大雪纷飞,闪着彩灯的圣诞树随处可见,每个角落里都在播放着铃儿响叮当,一如多年前闫娜掩面哭泣的下午。他一阵阵恍惚,时间仿佛在他的眼前凝固了下来。

杨思凡坐地铁来到朝阳大悦城,挤过川流的人群,站在一个珠宝柜台前。他始终不明白那些透明的石头和金属镶嵌在一起后,为什么可以标出如此惊人的价格。盘算着自己的积蓄和接下来的预计花销,杨思凡最终选择了一枚小巧的铂金戒指,将银行卡递给店员,接过一张小票和一个礼盒,放进背包里,回到地铁上,换乘机场快轨,直奔首都机场三号航站楼。

由于雪天延误,本该在晚上八点起飞的航班,一直到深夜才离开北京,杨思凡看着脚下的霓虹灯逐渐变为一片模糊的光晕。飞机驶入无边黑夜,身边响起其他乘客的鼾声,他无法入眠。经历两次气流颠簸后,飞机终于在凌晨降落在千山花河机场。

刚从机场出来,杨思凡便被一股寒流穿透。他无数次听闫娜描述她的家乡有多么寒冷,但还是低估了这里的冬天,他迅速钻进一辆出租车,来到花河东街一家他提前预约好的旅馆。

旅馆在一个逼仄的胡同里,装修简陋,前台姑娘并没有检查他的预约短信,甚至没有登记他的身份证,直接扔给杨思凡一张房卡。房间里暖气很足,但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床单上斑斑点点的痕迹清晰可见,杨思凡躺在上面,惊觉已经过了凌晨三点。

杨思凡在半睡半醒间度过几个小时,再次睁开眼睛时,窗外阳光明媚,灰尘在光线中飞舞。他起身冲了个热水澡,换了身衣服,但外面依旧只有那件单薄的羽绒服,离开房间,路过前台时看到那里已经换了人。他走出旅馆,在寒风中拦下一辆出租车,二十分钟后抵达游乐园。

游乐园的大门口张贴着跨年活动的宣传海报。杨思凡找到门口保安,询问到接待志愿者的办公室方位,穿过一些陈旧的游乐设施,一路弯弯绕绕,听着鬼屋里的恐怖音效和过山车上呼啸而过的尖叫声,终于在一栋旧楼里找到了和他通过电话的女人。杨思凡自报姓名,女人很高兴,她似乎没有想到杨思凡真的会来。

杨思凡随后填写了一张表格,又在一份免责声明上签了字。女人带他来到了另一个发着霉味的幽暗房间里,打开房间灯光,杨思凡顿时魂飞魄散。

眼前赫然站立着一排造型诡异的动物,用狰狞疑惑的眼神盯着杨思凡。他定了定神,认出眼前的动物只是挂在衣架上的玩偶套装:蓝色的恐龙,绿色的老虎,以及一只粉色的熊。这些玩偶在游乐园里看起来可爱,放在这里则显得异常可怖,女人说,选一个喜欢的吧。

他最后选择了那只粉色的熊。

约定好工作的时间,杨思凡离开游乐园,在千山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试图体验这个闫娜从小长大的城市。寒风依旧不遗余力地欺负着他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他想买一件新的棉衣,最后还是放弃了,他想,此刻的寒冷恰好能够使他保持清醒。十分钟以后,杨思凡意识到自己已经清醒过头,无法再坚持了。他打车回到旅馆,发呆至深夜,直到肚子里发出的声响提示他已经整日粒米未进,杨思凡才不得不再次走出旅馆房门,去找点东西吃。

马路对面,他看到个能吃简餐的酒馆,酒馆的牌子上写着:孤独之心。他决定就在这里解决晚饭,除了这是他看到的第一家饭馆之外,还有另一个原因——这家店的名字让他想起一张经典的摇滚专辑。

第六场

这些年时间飞速划过,不容深思。外面的世界变化巨大,一些新鲜的事物正在兴起,一些新鲜的话题快速更迭,而我和我的小酒馆却在这样的洪流中愈发沉默,对发生或即将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

我有时会想起一些人,但总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时刻,这使我难以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念他们。生活总是更直白,也更紧迫。小酒馆里的顾客日渐减少,我无力回天,原本被我用来逃避现实的小店突然成为了我生活中更现实的问题。上一个来这里的客人还是那个叫做陈可的歌手,但他现在也不来了,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正当我犹豫是否闭店休息的时候,一个男人推门而入。他怔了一下,似乎也惊讶于店里的荒凉,怯怯地问,今天营业吗?我说,营业,你是第一个客人。他说,我记得当年我来的时候,这里还很热闹。

不得不说,这个男人的酒量是真好。他从下午到来以后,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盘拍黄瓜,一直喝到晚上,空酒瓶已经撤下去两桌,他还是一口一口,不紧不慢,有节奏地往自己肚子里灌酒。

虽然这桌的营业额不高,但苍蝇腿也是肉,我只能继续伺候着。我今天也是倒了霉,这人光喝酒还不够,从进门开始他就喋喋不休地给我讲述他的悲惨经历,刚开这间小酒馆的时候,我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还要顺带接陪聊的工作。眼下一堆活要干,我几次借故想走,但我看他那个臊眉耷眼的样子,似乎随时可能哭出来,又实在不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他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看我有点走神,问我,我说到哪了?我回过神来,反问,对啊,说到哪了?他面露不悦地说,我刚进屋的时候告诉过你,在2015年年底的时候,我就来过这家店,你说你不记得我,好,不记得就不记得,毕竟过去了那么久,不怪你。可是我给你讲我的故事,你还是心不在焉,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没劲?我连忙解释,你误会了,你刚才讲的我一直在听。他说,那你给我重复一遍。

我说,你告诉我,你以前在北京工作,是一个琴行的吉他老师,后来在那里你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叫什么来着,什么娜。他说,闫娜。我说,对,闫娜,你们两个交往了好几年,你决定跟她求婚。闫娜是千山人,所以你在2015年的12月31日,跑到千山游乐园实施你的求婚计划,可是到了那一刻你才发现,一切都和你想象的不一样。

他见我成功复述了一遍,像审查我的老领导似的微微颔首,对我说,但你还漏掉了两个细节。我问,什么细节?他说,我以前做过一个单块效果器,你记得吗?我说,记得。他说,后来我把那个效果器放在我工作的琴行里,让我哥们帮我代卖,那时候我已经辞掉了教吉他的工作。我问,你为什么要辞职?他说,没什么意思了,学员越来越少,挣的都不够花的,而且,在千山经历了那些事以后,我发现我也待不下去了,想换一种生活。

我问,那另一个细节呢?

他说,就是那张X-JAPAN的黑胶唱片。我问,唱片怎么了?他说,那张照片是我在闫娜发给我的自拍里看到的。我说,这段我记得,给你感动坏了。他说,对,当时我以为那是她买给我的礼物,可后来我才知道,那张唱片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和她一起去日本的男的买的。

我连忙打断,说,等会,进展太快了,我没跟上,你不是说她是和父母一起去的日本吗?他摇了摇头说,不,她的家人甚至都不知道她去日本的事情,那个时候她已经和那男人交往很长时间了。我坐正说,有点意思了。他苦笑一声说,可不是有意思吗,她前男友怎么背叛她的,她就怎么背叛我的。

我看着桌上杯盘狼藉,仅有的两个凉菜早已见底,而面前这个人显然还没到量。我问他,用不用给你加两个菜?他眼光一闪,阴霾的空气一扫而空,开心地说,好啊,来俩硬菜,是免费的吧。我说,想什么呢,我开店做慈善啊?他再次臊眉耷眼地说,那不用了,就这么喝吧。

这是我开店以来遇到的最难伺候的角儿。我现在也没什么别的要求了,只希望他能顺利地把他的故事讲完,不要逃单,我非常愿意给他打个折。我问他,后来你是怎么知道你女友出轨的?他说,就在千山游乐园跨年的时候。

他对我讲,在跨年夜当晚,我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穿上了那身粉色玩偶熊的衣服,在游乐园里派发传单,偶尔与人合影,一边工作一边寻找闫娜的身影。那天现场很热闹,游客众多,远远超出我的预期,我根本没办法在这么多人里找到她,眼看着零点的钟声越来越近,我也越来越着急。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一个更严重的问题,如果她压根就没来呢?那我所有的计划,还有这些天的努力就全白费了,毕竟她也只是口头上说过会和家人来这里跨年,而我为了不让她识破我的计划,再也没有追问过。我很有可能像个傻逼似的,白白在这里当了一回志愿者。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毕竟还有免费的汉堡。他说,也对,你这里有什么免费的吗?我说,没有。他瞪了我一眼,接着说,就在我越想越觉得不靠谱的时候,我看到了她。

我面前的闫娜还是那么美,甚至比以前更美。在北京的时候,她是一个学生,乖乖的,有点羞涩,但是在她自己的家乡,她却散发着另一种独特的魅力,那是一种因为自信所带来的性感。那一刻我第一次发现她成熟了,不再是个小女孩了。为此我既惊喜又疑惑,因为我并没有见证她从女孩变成女人的过程,这一切好像都是在我不知情的时候发生的。

闫娜独身一人,四下张望,似乎是在寻找什么。我看着广场中间的电子时钟,还有几分钟就到2016年了。我坚信,这是老天又一次帮了我,我必须得抓住这最后的机会。于是我向她的方向走去,她转过头,我们眼神交汇。她当然不知道藏在玩偶熊里面的人就是我,可她依然对我投来一抹笑容。我的手里紧握着求婚戒指,脑中排练着单膝跪地的场景。

这时,有人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看见一个男人,个子挺高,梳着背头。那个男人对我说,能和你合张影吗?我再次瞄了眼电子时钟,想要拒绝,但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他却表现得好像我已经同意了似的,不由分说地搂住我的肩膀,另一只手已经把自拍杆伸向远处。我很无奈,只好等着他按快门。这时候,我听到那男人嘴里说出了一个我熟悉的名字,他喊道,闫娜,快点过来。

我看到我的女友露出喜悦的眼神,但我知道那眼神并不是给我的。她小跑着过来,也站在了我的旁边,两人一左一右把我围住,对着镜头微笑起来。电子时钟还在耳畔滴答作响着,那时候我知道,他们和我一样,都在等待着零点的烟花。

男人对我说,不好意思,你能摆一个V字的手势吗?我把求婚戒指按在手心,缓缓举起,对着镜头竖起两根巨大的粉色手指。

零点的钟声敲响。

天空中绽开绚丽的烟花,游乐园亮如白昼,陷入一片欢腾中,快门声同时穿过夜幕,定格在这个瞬间。结束以后,那男人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对我说,谢了。他们把我扔在一边,在烟花下,我看着他们拥抱在一起。

这个故事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听这个男人讲了一晚上,只有这个部分才真正勾起了我的兴趣,但我又不好表现得太过兴奋,只好尽力摆出一副遗憾的表情说,想开点吧兄弟。

他告诉我,他在第二天默默飞回北京,回到自己冰凉的出租屋里,那里除了多了一些灰尘之外,一切如旧。他随后给闫娜打了个电话,电话中闫娜的语气依然平静,但他已无法再感知到丝毫爱意。闫娜似乎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低落,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憋着一肚子恶毒的话语,却在最后时刻失去了说出口的动力。他想起闫娜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以后我骗了你,你也不会拆穿我。

他最后只说了一句话,闫娜,我们分手吧。

电话里久久沉默,只有均匀的呼吸声,过了很久,闫娜说,好。

杨思凡就这样结束了自己三年的爱情,大梦初醒,窗外是北京难得一见的蓝天,小区里散步的人也比平时多了一些。他走出门去,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来到了他最熟悉的新街口。这里的热闹一如往常,无数繁杂的声音吞没了他和他的往事,丝毫不留情面。

杨思凡辞去了在琴行教吉他的工作。

时间风卷残云般划过,日期在杨思凡的生活里变成毫无意义的数字。他陷入对效果器的制作中,与世隔绝,几近疯狂。每次即将完成的时候,他便全部拆毁,从头开始,如此反复,就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

无数个与悲伤为伴的漫漫长夜里,某个时刻,杨思凡忽然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一年须发疯长,惊觉自己已然老去。

他知道是时候了。

杨思凡将那块效果器连上吉他和音箱,凝神屏气,轻轻拨动琴弦,一个撕裂般的失真音色劈开夜幕,降落在他苦行僧一般的生活里。那正是他所期待的音色,是足以总结他过往三十年人生的音色,他将因此被铭记。杨思凡惊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随即一股失落便蔓延开来。这块效果器做得过于完美,找不到任何需要改进的地方,这意味着他的使命已经完成,世界已不再需要他。

第二天一早,杨思凡剪掉了长发与胡须,将自己打理干净,走出门去。

那是2017年的春天,万物复苏。

杨思凡带着这块效果器来到七天琴行,对老三说,帮我卖了它。老三接过效果器,动了动嘴唇,但最后什么都没问,只是念叨了一句,思凡。这是他印象里老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后来的几个月,杨思凡努力回归生活。他打了几份零工,攒下一点钱,想要弥补自己缺失的一年。到了这一年的夏天,7月31日,那天烈日当空,老三打来电话,告诉他效果器卖掉了,问要不要现在把钱转给他。他说,好。刚准备挂电话时,杨思凡又改变了主意,对老三说,我过去取吧。

那一天,杨思凡对一切释然了。他决定离开北京,想最后看一眼新街口。

随后的一年,杨思凡辗转不同城市,游遍山川湖海,居无定所,最后连老三也不知其踪迹。

直到2018年的最后一天,他突然出现在我的小酒馆里。我问杨思凡,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为什么又来千山?杨思凡说,因为,闫娜明天就结婚了。

就在这时,另一名顾客推门而入。

第七场

来的是一个女人。

她梳着干练的短发,身穿一件黑色大衣,对我笑了笑,眉眼间似曾相识。

我想也许是我干这行太久,导致现在看谁都眼熟。人类的样貌就那么几种,看多了谁跟谁都连相。我正这么想着,这个女人却否定了我的猜测,她对我说,不认识我了?

我疑惑地看着她,拼命调取自己的记忆库,时间向前回溯,定格于一个泛黄的画面中。我想起来了,对她说,你是小文?她说,两年多没见了吧。我说,是啊,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穿着婚纱。小文说,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偷看我胸来着。我一股冷汗涌出,她笑着替我解围说,没事,理解。

我安排小文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还是点了和当年一样的酒,再加一个家常小菜,我对她说,老顾客了,再送你两个凉菜吧。她腼腆地说了句,谢谢。旁边那个纠缠了我一晚上的男人大着舌头说,刚才怎么不送我?我没理他,小文问我,谁呀?我说,刚认识的情种,喝多了。

男人大喊,你好,我叫杨思凡。我说,没人问你。

啤酒上桌,为了让自己不再陷入杨思凡的叨扰,我选择留在了小文旁边,问她,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你要离开千山了,后来你走了吗?小文说,走了,我去了北京。旁边的杨思凡说,北京?我以前也在北京,你住北京什么地方?我打断他说,喝你的酒,怎么哪儿都有你。他说,没菜,要不你送我两个。我没接话。

小文对我说,两年前的冬天,你把你的吉他送给我,我带着一起去了北京。我本来的计划是在那边重新组一支乐队,因为我听说全中国玩摇滚最好的人都在北京,可是到了以后我才发现根本没有那么容易,光是活下去就已经不容易了。我在霍营租了个房子,因为听说那里是摇滚乐队的聚集地,到了以后才发现早已今非昔比。我前后加入了三支乐队,最长的维持了两个月,一场演出没有,全都解散了。最后一支乐队是从出租屋里逃出去的,欠了房东三个月房租,我没听说这件事,房东找上门的时候,屋子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被迫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了房东,还被扫地出门,身上就剩下你送我的那把吉他。说实话,当时我想过卖掉它,不过你放心,我没有卖。

我说,如果卖掉它能对你有所帮助,我不会介意的。她说,这把吉他后来确实帮助了我,我靠着它在街头卖唱,流窜在不同的地铁口和地下通道里,虽然收入微薄,但总算勉强活了下去。

我问小文,你现在为什么回来了?她说,我听说我的前男友明天就要结婚了,新娘是我的闺蜜。我说,够热闹的啊。小文说,我早就知道他们搞在了一起,但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心里还是接受不了。我本来是想回来大闹一场的,但是到了千山以后,又突然觉得特别没意思,甚至已经不生气了。后来想起来你这里,我就过来看看。你这真好,什么都没变。

我想起来小文最后一次在我这里的场景,那时她告诉我,她在婚礼现场的照片中发现了男友欺骗她的证据,脑袋忽然像被谁敲了一下似的,此前堵在里面的记忆终于串成一条线。

我正想继续说话,旁边的杨思凡又过来了,端着酒杯,晃晃悠悠,让我想起我这里的常客孔老六。现在孔老六来得少,我竟开始想念他,据说孔老六是喝出了毛病,被家人管起来了。杨思凡自顾自地坐在了我们旁边,我说,回你自己那桌去。他对我说,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见色忘义,来了姑娘就不理我了。

小文抿嘴笑了笑,这一刻我发现她还保留着我最初见到她时的那种羞涩。这让我感到疑惑,因为当年我曾断定,羞涩只是她隐藏自己的方法,真实的小文是个气宇轩昂的摇滚女孩。可是现在我又觉得事实截然相反,也许,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杨思凡擅自用自己的酒杯碰了小文的酒杯一下,说,你好,我叫杨思凡。我说,断片了吧,你刚才已经说过了。小文笑着说,我叫郑小文。

杨思凡露出一脸天真的表情,喃喃自语,郑小文?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我说,你前女友跟你说的吧?杨思凡一拍大腿说,对,就是闫娜跟我说的。

我看到小文的脸色变了。

我对小文说,那年你婚礼的时候,你发现你男友骗你,是通过那张他在游乐园里和一只粉色的玩偶熊合影的照片对吗?小文点点头说,没错,但我当时没告诉你的是,早在婚礼之前,闫娜就给我看过同样的照片,不过照片里只有她和玩偶熊,他们两个人都只给我看过照片的一部分,拼起来才是完整的真相。那年是2016年,游乐园里举办跨年活动,后来入不敷出,现在也不办了。

我回头看了看杨思凡,他终于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我指着他对小文说,正式介绍一下,这位就是玩偶熊本人。

场面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中,过了一会,小文叹了口气,语气低沉地说,毕竟人家还能合影。

这句话让我想起伴随着小文的诅咒,这个诅咒曾一次次将小文推入低谷。我问小文,当年大仙教你改命的方法,后来又试过吗?小文摇了摇头,说,算了,我认命了。

旁边的杨思凡忽然惊醒,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他似乎在刚才短暂的睡眠中做了一个噩梦。我把他扶起,对小文说,我先处理这位。小文回了我一个优雅的微笑。我把杨思凡带回他的桌子旁,心里担忧他这个样子还能不能付钱。

杨思凡像一滩橡皮泥,被我放好以后,他对我喊道,上酒!我正想劝阻,抬头看到墙上一张破旧的宣传单,是我始终没能卖出去的淡啤酒,还在后厨放着。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不知道还能不能喝,我每天都发愁怎么销掉这点库存。

宣传单的旁边贴着一张海报,那是上个月来的歌手陈可未能举办的演唱会海报。当时,他给我听了一首歌,就是那首歌让他打动了经纪人,最终成功出道。他说演唱会取消后,经纪人又给他联系了另一场演出,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我对小文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陈可的歌手?小文摇了摇头。我接着问,那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叫做《最后的重逢》?小文说,不好意思,我已经不听现在的音乐了。我说,这是我们的又一个共同点,不过,这首歌你是听过的。

杨思凡打断我说,酒呢?

我来到后厨,把最后一点库存的淡啤酒全部搬了出来。择日不如撞日,这些酒绝不跨年。我心一横,拿出对天鸣礼炮的架势将瓶盖依次起掉,发出一声声闷响,正准备把这些酒全部交给杨思凡的时候,看到他已经恬不知耻地和小文聊了起来。

他拉着小文的手说,你好,我叫杨思凡。我说,你说过两遍了,把手放开。

再次阻止了杨思凡后,我打开收银台上的蓝牙音箱。我想,尽管现在的音乐环境一天不如一天,但仍然有让人惊喜的天才之作出现,因为天才是不会随着时间消失的。世人来来往往,每天都有生命逝去,唯有作品让人永生。

我将蓝牙连上,音量开到最大,那首歌曲的旋律缓缓飘出。

小文的瞳孔张大,她对我说,这不是我的歌吗?

没错,在陈可第一次给我听的时候,我就知道,这就是小文当年穿着婚纱,在我的店里唱起的那首歌。那时候,这首歌并没有名字。

我对小文说,当年那个失去了灵感的歌手,就是在地铁口听到你的这首歌,并以此换取了本不属于他的未来。

我必须承认的是,尽管陈可抄袭了小文的歌曲,但他并非毫无作为。陈可为这首歌奉献了一个完美的编曲,尤其是这段长达一分半的吉他SOLO,更加提亮了这首歌原本的底色。他可能不是个好的歌手,但绝对是个优秀的吉他手,这一段SOLO精彩纷呈,几乎无懈可击。

已经烂醉的杨思凡忽然在一瞬间清醒过来,他双目明亮,如少年般凝视着我,仿佛此前所有的醉意皆是伪装。此刻,音箱里的吉他声将歌曲推向高潮。杨思凡说,这个音色,是用我做的效果器弹的。

最后一个困扰我的问题解开了。此前陈可还来这里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他的海报眼熟——不是里面的背景,而是里面的人。但是后来我忙于顾店,便没有深究。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我在心里感叹,第一次遇见小文的时候还是2016年的冬天,而现在,已是2018年尾,还有几个小时就要跨年了。

我对两人说,我们一起合张影吧。

小文说,你忘了吗?我是不能合影的。我说,我没忘,但你的诅咒早就解除了。小文不解地看着我。我指向墙上陈可那张已经泛黄的演唱会海报说,你看那是什么?

尾声

2017年7月31日,星期一,下午两点十五分。

天气异常炎热,北京即将融化,整座城市陷入一种群体性的烦躁中,但这一切都与年轻的郑小文无关,此时她刚刚搬出霍营的出租屋,背着吉他卷入地铁站洪流一般的人群中。

郑小文在思考自己是否犯了一个错误。如果去年冬天她没有从自己的婚礼现场逃出去,而是选择咬咬牙容忍男友的不忠,是否现在就不必过得如此狼狈?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后悔,地铁频繁的报站声屡次打断了她的思绪。车门开了又关,乘客下来又上,令郑小文不得安宁。

走出平安里站,站在街头,毒辣的太阳炙烤着郑小文瘦弱的身躯。她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热空气蒸腾着,液化般扭曲了眼前的景色。她向远处望去,那里是她的目的地——新街口南大街。她希望找一家琴行,卖掉手里这把马丁D28吉他,换点钱糊口。

郑小文不可避免地感到不舍与愧疚,这把琴是千山那家酒馆的老板送给她的,意义远大于吉他本身。她也很爱这把琴,这一度是她在北京唯一的陪伴,但郑小文现在更需要活下去。

郑小文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面前人来人往,没有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哪怕一秒钟。她想起自己在千山的乐队时光,每次演出的时候,她是舞台上唯一的焦点,那是她人生最后的高光时刻。后来的日子里,她频频犯错,一无所得。

她怀念曾被人喜欢的日子。

她从琴包里拿出来那把吉他,抱在胸前。郑小文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她没想到人生最后的演出竟是此番景象。她曾放弃过一次,现在要放弃第二次,她想,这是她与音乐最后的告别。

郑小文轻轻扫动琴弦,唱起自己写过的最满意的一首歌,这是她在千山的乐队解散后自己独立写出的。她曾试图在自己的婚礼上表演这首歌,但最终以失败告终,那时候郑小文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说,婚礼上唱这首歌不太吉利。后来,她在那家名为“孤独之心”的小酒馆里唱过一次,然而遗憾的是,直到此刻,这首歌依然没有名字。

她在琴声中轻轻吟唱,旋律划过她算不得跌宕起伏的人生,因为自己的诅咒,她没有留下过任何一张合影,这使得她的过往无迹可寻。

郑小文边唱边睁开眼睛,让她意外的是,烈日下,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站在她面前,成为她唯一也是最后的观众。她继续唱着,看着黑衣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磨损严重的钱包,抽出一把零钱,放进她扔在地上的琴包里。这人一定是把她当作流浪歌手了,郑小文笑了笑,并没有解释,黑衣男人还以微笑。

黑衣男人在歌曲即将结束的时候走向远方。

郑小文捡起琴包里的钱,虽然不多,但足够她在今天填饱肚子,并在一家廉价的旅馆过夜。她原本山穷水尽的生活忽然出现一线生机,反而让郑小文陷入两难。几分钟前,她还坚定地想要卖掉吉他,现在却迟疑了。

如果我被人误会是流浪歌手,为什么不索性就变成一个流浪歌手呢?

郑小文坐在路边,进退维谷,一直以来她总是用最短的时间做出决定,每次都以失望告终,只有这次,她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就在郑小文被困在平安里站前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失落的杨思凡却做出了他人生中第二快的决定,他要离开北京。

比这个决定更快的,是一场最终失败的求婚计划,那一天在杨思凡的心中留下了永久的伤痕,至今余痛未消。他接到琴行朋友老三的电话,来亲自取效果器的钱。他将最后一次走上自己工作了数年的新街口南大街,并在这个炎热的夏天与所有的往事告别。

兜兜转转,杨思凡走在不久前郑小文刚刚走过的那条路线上,迈出平安里地铁站出口。阳光直射入他一无所获的人生,他用手掌遮住额头,眯起眼睛,寻找遮蔽的树荫。他并没有看到不远处一个姑娘刚刚起身,把吉他装回琴包里,从此开启她流浪歌手的生活。他也不知道,在2018年的最后一天,他们会在千山的一家小酒馆里再次相遇。那时姑娘已剪去长发,而他将喝得烂醉。

那天在这条街上,唯一一个幸福的人正在向他们走来,那就是后来如愿成为歌手的陈可。他刚刚在七天琴行里花掉自己一半的积蓄,买了一块手工制作的单块效果器。陈可现在灵感迸发,急于回去记录下一首存储在脑中的歌曲,并于今晚十二点之前发给唱片公司的人。

那时的陈可坚信自己将实现他伟大的理想,事实是,这首歌在后来的确延长了他的梦,但并不足以改变他的人生,因为那并不是他的歌。后来的日子里,陈可再也没能写出同样水准的歌曲,他的专辑搁置,演唱会取消,在千山苦苦等待经纪人给他第二个演出机会,这次演出发生在2019年的第一天,讽刺的是,这次演出和陈可在2016冬天拒绝的那场婚礼,竟是同一个新郎。

陈可的演艺生涯短暂而落寞,他在经纪人的安排下,再次沦为一名婚礼歌手。陈可当时离开的原因,就是一个男人要求他在婚礼上演唱一首烂俗的流行歌曲。陈可认为那是对他的侮辱,然而宿命是一场可笑的轮回,同样的婚礼现场,同样的新郎,同样烂俗的流行歌曲,陈可在那天最后的抵抗,是他擅自改唱了这首短暂改变他人生的《最后的重逢》。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在2017年7月31日这天,天气异常炎热,北京即将融化,整座城市陷入一种群体性的烦躁中,但这一切都与年轻的陈可无关,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记录下这一刻。

陈可拿出自己像素极低的手机,伸向远处,看着镜头,按下快门。

那一天,同时被装进镜头的还有一个心碎的男人,一个孤独的女人,一抹炽烈的阳光,一座摩拳擦掌的城市,以及一段被淹没在洪流中,后来并不常常被提及的往事。

孤独之心小酒馆:在保姆手上送命的,不止你妈一个

作者:夏阳

小说的;码字儿的摇滚青年。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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