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婚后久久未孕的我踏上了“试管之路”。
我选择的这家医院相传是整个东北生殖领域里的权威,锃光瓦亮,大厅宽敞得如五星级酒店,里面的人比肩继踵,除了来自东三省的大小城市,还有很多夫妻是从南方慕名而来。病友和家属们操着各地方言和口音浓重普通话,打探着彼此的病情与治疗方案,脸上的神情忽明忽暗,护士隔几分钟就要冲人群烦躁地喊:“别唠了!影响我打针了!”随后,人群能安静几十秒,紧接着又恢复如初。
因为同样的诉求,大家聚集在这里,彼此安慰、鼓励,又带着不同的结局离去。医院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舞台,有人哭有人笑,悲喜交加,上演着形形色色的故事。
1
那天早上7点半,我在医院的走廊上排着长队等待抽血,因为早起有点儿倦,就倚在墙上闭目小憩。9月末的沈阳早晚很凉,对温差预判不足的我从大连出发时只穿了一件衬衫,冻得有点儿发抖。
突然,我感觉背后有人向我伸手,睁眼一看,原来是身后的女人递了一件外套过来,她十分真诚地说:“你冷吧?不嫌弃的话,这衣服你披上吧。”
我转身过去,从这位陌生病友蜡黄的脸上感受到了明显的疲惫。她看起来至少有45岁,1米6左右,体态十分臃肿,目测有160斤以上,头发似乎疏于打理,刺毛撅腚的,身上的衣服又土又老气。
我半推半就地接受了她的好意,因为等待太无聊,我们就攀谈起来。她说自己叫李丹,来自牡丹江市下面的一个农村。今年是她做试管的第3年,期间促排(利用药物促使卵巢排卵)5次,一次都还没移植,“希望这次能成,我都38了,可别让我再等了”。
虽然是萍水相逢,但李丹毫不避讳地讲着自己的受孕经历:“我以前怀过5次孕,都是男孩,一个也没保住,最久的那个6个半月。”
我像个虔诚的听众,耐心地听着她的讲述,心里有点自私地想,也许可以从她嘴里获取一点参考的价值。
可越听越心惊。
李丹两口子都是农民,因为她接连流产,婆婆曾找了五六个阴阳先生,他们各有各的说辞,各有各的破解之道,却终究没能让她保住一个孩子。渐渐地,婆婆对李丹这只“不下蛋的母鸡”颇有微词,常常出言苛责,甚至撺掇儿子“去外面找女人生”。
2017年,李丹的妈妈为了保住女儿的婚姻,就带李丹去医院做检查,这才知道是李丹的染色体有问题,怀上男孩儿很难保住,如果是女孩儿,顺利生下的希望更大些。
医生建议李丹做三代试管(取胚胎的遗传物质进行分析,诊断是否有异常,能防止遗传病传递),单次成功的话,费用在10万元左右。这笔钱对于李丹夫妇来说不是个小数字,婆婆一毛不拔,最终仍是娘家人东拼西凑拿出了这笔钱。
“钱在医院太不禁花了,我已经不敢细算一共掏出去多少钱。我妈给的钱早都没了,我却一个健康的孩子都没配出来。”李丹沮丧地说,“医生说我卵巢早衰,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多次流产造成的。促排针一打二十多天,每次都取不出来几个卵,最多的一次也就5个。”
李丹的卵子质量不好,胚胎培植成功率大大降低,送检筛查基因后,还活着的就更少,偏偏每次还都是有问题的男胚。家里人怀疑是医院的水平不够,于是她辗转来到沈阳求医,一次次怀揣希望,又一次次备受打击。
我们排了一个半小时的队,终于抽上了血。结果要两个半小时以后才能出,趁这个间隙可以吃个早饭。李丹邀请我去她打工的包子铺吃,我颇为意外:“你不是牡丹江的吗?怎么会在这里有工作?”
原来,试管之路遥无尽头,李丹经不起来回奔波,更不愿在家里面对婆婆的冷言冷语,干脆到沈阳打零工。“我知道她早就想将我扫地出门,要不是因为农村彩礼水涨船高,飙升到几十万,她早就逼着我去领离婚证了。她现在既担心我生不出孩子,又担心离了婚她儿子娶不上老婆。”说这话时,李丹的表情有些愤然。
我不禁心头一颤,不知道自己的婆婆是不是也这样想过。
我和丈夫结婚已经5年了,自从登记后,婆婆就反复做我的工作,劝我抓紧要孩子,“可别为了穿婚纱好看不要孩子,现在大着肚子结婚的人比比皆是”。我和丈夫笑而不语,内里却有自己的主意,一直避孕。然而到了结婚的第3年,见我仍然没怀过,婆婆越来越慌乱,频频来电,一会儿说大姑的女儿怀了二胎,一会儿说二姑家的儿子有了双胞胎,总之话题永远围着孩子转。最后她终于忍不住,说怀疑是我有问题,生不出孩子。
我爸妈也担心起来,催着我和丈夫系统检查下,检查结果显示男方“严重精弱”。这个消息震惊了婆婆,她反应特别快,第一时间说:“这事儿咱们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跟你妈说。”
婆婆的态度前后大转弯,令我很不舒服,我心想:我妈就不是自己人?
见我没吭声,婆婆的语气软下来,开始劝:“有没有孩子能咋的?这东西都是命,要是注定没有,那只能认命。你得想得开,其实不养孩子也挺好。”
我已经无暇跟她计较,因为丈夫正为检查结果苦闷抑郁,他眼中布满红血丝,对我说:“如果不能生个孩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快乐。”
我将他的头搂在怀里安慰道:“医学这样发达,我们总有办法。”
此后一年多,丈夫每天把黑乎乎的中药和成把的西药混在一起吃,指标却未见起色。去年夏天的一个夜里,知了在窗外叫个不停,他从身后搂着我,声似蚊蝇:“老婆,辛苦你行吗?我们做试管吧,我有点儿等不起了。”
李丹的话无意中点醒了我,我不禁想,倘若当初检查结果是我有问题,婆婆会不会像劝我一样劝她儿子“认命”?甚至,在她怀疑我不能生的那些日子里,她是否撺掇过儿子休了我?这些问题,我至今未向丈夫讨要答案,毕竟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话讲明了,情就伤了。
2
李丹打工的那家包子铺距离医院步行只要5分钟,狭窄的店铺里放了两排桌子,窄窄的过道只能容一人通行。我在门边的小桌坐下,李丹进厨房放下背包,出来时端了一屉包子和一碗粥放在我面前。
“牛肉小笼包,这里的特色,很好吃。我请你。”她扔下一句话就去忙了。
医院附近的餐馆向来不缺客,小小的店里座无虚席,李丹胖胖的身子一扭一扭,小心地在过道里穿梭,没一会儿就忙出了一头汗。
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和小米粥驱散了我身上的寒意,吃完饭,我脱下李丹的外套,悄悄往兜里塞了20块钱,然后将衣服还给李丹,简单表达了谢意,便回宾馆稍作休息。
几小时后,我去医院看完血值,又在医生要求下做了结核菌测试。这项检查要48到72小时才能看结果,可我来沈阳之前并不知情,只请了1天假,单位还有很多工作等着处理,我只能先回去,等时间差不多了再跑一趟。
做试管的繁琐程度远超我的预期,我坐在高铁上有点心烦。工作10年,我从未频繁请假,真不知道过两天要如何向领导再次开口。
再见李丹,是在取卵前的那个夜晚。
当晚11点多,我和丈夫在妇产科急诊病房外等候打促排针,走廊昏暗的灯光让人昏昏欲睡,医生每隔几分钟喊一个人进去。正巧李丹打完针从病房出来看到我,眼里满是惊喜:“太好了,终于又遇上你了,上次连个微信都没加!”
李丹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特别高兴地告诉我,医生预计她这次可以取8颗卵,“是我史上最多的一次”。她拉着我说话,一直陪我打完针,她的真诚坦荡让慢热的我卸下了对陌生人的防范,跟她聊起了自己对促排针的反应。
从医院出来已是凌晨时分,我困得踉踉跄跄,李丹在路边扫了个共享单车,准备回住处。我这才知道,李丹住在距离医院很远的一处老楼里,和7个打工妹挤一间屋子。她直率地说:“我住上铺,这样可以避免别人坐我的床。”
第二天一早要准备取卵了,我终于在手术室门外见到了李丹的丈夫,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他穿着一身迷彩服,戴着鸭舌帽,脚上的黄胶鞋沾满了土。他缩在墙根,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如果李丹不指给我看,我压根看不出他俩认识。
女人们走进另一间手术室,上身换上病号服,下身全裸,排着队走上处置台,进行术前阴道冲洗。李丹站在我前面,她往下躺的时候撩起衣服,肚子和臀部上侧露出一片挨一片的淤青。我感到惊讶之余,心口一阵阵抽搐,她却面无表情地结束了冲洗。
我紧随其后,很快感受到冰凉的扩阴器伸进我的下体,我不好意思喊疼。等咬着牙走回休息区时,李丹已经替我占好了床位。我忍不住问她身上的淤青是怎么回事儿,她悄悄地说:“我的针都是自己扎的,打在肉上就像打胰岛素那么简单,干嘛花钱让别人打?只不过自己手法差点儿,青的地方就比别人多。”
李丹说的轻描淡写,我眼里却抑制不住泪花,又忍不住问:“你丈夫不心疼你吗?”
李丹无奈地笑了笑,往我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说:“自从我开始做试管,就没了性生活。我来沈阳以后,他还在老家,只在该他取精和签字的时候出现。其他时间我们没有任何联系,他压根都不知道我身上啥样,哪儿来的心疼?”
我错愕地看着李丹,心里不是个滋味,她看着我满眼的心疼和不解,轻轻拍拍我的手:“别担心,只要我把孩子生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3
我们所在的这家医院,取卵是不打麻药的,只扎一针止疼针。大概是因为我经常熬夜写材料,总靠去痛片缓解头疼的缘故,止痛针仿佛对我不起作用。
取卵的过程就像摘黄瓜,我躺在手术床上,清晰地感受到扎在卵巢上的每一针,下腹一拽一拽地,抽搐着疼。我咬着牙,满脸是泪,额头上密集的汗打湿了头发,夹在我手指上的检测器发出刺耳的提示音,血压和心跳严重超过了正常值。
医生不住地安抚我:“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
那天我是最后一个出手术室的,所有病友都被我惨白的脸色吓坏了。同病相怜的人最懂对方的苦,大家躺在床上输液,全体欠起身子关心我。
李丹的床和我的床并在一起,她拧开脉动的瓶盖,送到我嘴边:“赶紧喝,可千万别腹水。”我上下牙打着颤,连声谢谢都说不出。我在心里发誓,今生绝不再取第二次卵。
打完针,病友们陆续出了病房,李丹没有走,她说要等我稳定了一起出去,我心里暖极了。身子停止颤动后,我在她的搀扶下走出手术室,已经是中午12点多了。我的丈夫满眼是泪,嗓子哑得讲不出话,李丹的丈夫取完精子就走了,没有等她。
当天下午,我的肚子不断涨大,到晚上已经像怀孕六七个月一般。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感觉就要窒息了。半夜11点多,我被推进医院,超声提示腹部和胸部都有大量积液,卵巢肿至平时的4倍以上——这是重度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
医生紧急安排住院,我在病床上戴着氧气罩,连平躺都不行。丈夫将病床摇成75度斜坡,我挂上吊瓶昏昏沉沉睡去,他在凳子上守了一宿,彻夜未眠。
我住院的第3天,胚胎培植出了结果,配成了12个,成了同批取卵的病友中的“大户”。丈夫握着我的手,激动又心疼,一直说我是个英雄。李丹兴匆匆跑到病房来看我,一边嘱咐我多喝水多休息,一边兴奋地说她配成了5个,已经送去筛查基因了。我打心里替她高兴,和她一起祈祷这次她能配出健康的女娃。
几天后,李丹给我发微信,说她配成了2个合格的胚胎,后面跟了一连串的大笑的表情包。她说自己正在排队,等着看医生定移植方案。我激动地让丈夫推着轮椅送我去门诊大楼,跟她一起等结果。
按照医生的要求,定移植方案须男方到场,于是那天我第二次见到了李丹的丈夫。男人看起来比上一次热情许多,虽然没什么话,但至少眼里有了点儿光,表情也丰富起来,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烟渍牙。
李丹高兴地和我来了个结实的拥抱,我轻拍她的背,一直鼓励她:“这次一定能行!”
我们在门外排了很久,可李丹夫妇和进去却只待了2分钟。她出来时满脸沮丧,失去神采的脸更显黑黄:“医生说我体重太高了,很多血项严重超标,让尽量吃水煮菜,体重降一降再来移植。”
我想了想,安慰道:“那就等一等吧,好不容易配出了合适的胚胎,你们要珍惜机会,在身体条件最佳的时候移植。”
她无奈地点点头,她丈夫的脸又冷了,丢下一句:“肥鸡向来不下蛋,你早就应该知道这个理儿,少吃点儿饿不死。为了娃,减肥吧。”说完,人扬长而去。
我气得不行,特别想叫住他训几句,可我坐在轮椅上,没那个能力。李丹仿佛没把丈夫的话过心,只幽怨地跟我说:“3年前,我还不到120斤,也不是个胖子。但是促排针、激素药一吃上就开始胖,每轮胖一些,就变成了现在这样。”
医生从来不会告诉我们打促排针会使人变胖,总说体重增加跟这个关系不大,但是我认识的病友中十个有八个都比以前胖了,我自己也长了8斤。我安慰李丹:“没事儿,你多运动,这么多罪都遭了,哪个不比减肥难?一定能瘦的。”
因为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需要恢复一段时间,我和丈夫商量决定代谢几个月经周期后,再考虑移植。出院后我就可以回大连了,临走前,我去李丹打工的包子铺看她,她真的吃起了水煮菜,还每天坚持骑车、跳绳,整个人的气色好了很多。
我将一兜子水果递给她,嘱咐道:“都是糖分低的,和你的水煮菜搭配着吃吧。”
她很感动,却一直不肯收。我推不过她,最后只得放在餐桌上,迅速跑开。
2020年12月,李丹移植了。她高兴地跟我说,感觉宝宝进入了自己的肚子。我嘱咐她移植后尽量平躺,年纪不小了,矜贵点儿总没错,千万别在这时候再去打工。她连连说好,还说她妈从牡丹江赶到沈阳来照顾她。从头至尾,她没提她丈夫,我也没敢问,但从她的只言片语中可以猜测到,这个男人根本没来沈阳。
我心里难受,跟丈夫说:“这还有什么感情可言?!我不相信夫家会因为她生了孩子就对她好。”
丈夫劝我,人各有命,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推测别人的生活。他认为有个孩子做纽带,确实会对增进夫妻感情有益处。我不再接话,只在心里祈祷,希望他言中,更希望漂泊在外的李丹能早日抱个娃娃回家。
也许命运多舛的人总是逃不过“好事多磨”。14天以后,李丹的HCG(绒毛膜促性腺激素水平)值低于0.1,胚胎生化了。她给我打电话时,无比沮丧:“老天为什么总是不成全我?都说这个医院的成功率可以达到70%,可是我打了上千针才配成的种子,这么几天就没了!”
我握着手机的手一直颤抖——多么成熟的技术都逃不过一个概率,可概率这种事落到个体身上就是玄学,只有1和0的区别。我问李丹要不要接着做,她说医生建议她接着进入下一个移植周期,因为雌激素、肝素和黄体酮还有中药用了这么久,现在停下还要重新补,不如趁热打铁。
可是,李丹却选择了放弃,原因简单而苍白——试管单次移植费用在1万元以上,她已经掏不出这笔钱了:“这些年,我爸妈能借的都借到了,我把他们拖累毁了。我想多打几份工,攒几个月再进行下一次。”
我提出可以借钱给她应急,李丹却拒绝了我的好意:“你自己也在做试管,这条路要花多少钱是不可预料的,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她如此体贴,以至于我在心里再次“问候”了她那个一毛不肯拔的丈夫。除了让她注意身体不要太累,我什么也帮不了。
挂电话前,我最后忍不住提醒她:“你要记着,生个孩子固然重要,可是你自己的一生,也是一生啊。”
4
我在家休养了几个月,决定过了春节去沈阳移植。因为程序非常多,我不得已向单位请了长假,丈夫也脱产陪我。
我们在医院附近租了一套小公寓,住进去以后才发现整栋楼好几百户人家里,有很多租户都是做试管的夫妻。为了生个宝宝,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做了邻居,而经营这栋公寓楼里的民宿也成了一个产业。我的房东曾经是医院妇产科的护士,现在辞了职,在这栋楼里运营着10多个房间,并上门为移植后的女人打针,收入是过去的3、4倍。
“你那栋楼里住的都是富人,我这样的家庭想都不敢想。”李丹在包子店听了我的情况,言语间有羡慕,又有些酸。
李丹说,她租床位的地方,3个房间住了20多个人,共用1个厨房1个卫生间。公共区域的卫生从来没人打扫,几个微型电饭锅和若干小钢盆堆在泛黄而油腻的灶台上。厕所永远飘着难闻的气味,遇上阴雨天,下水道反味儿更加刺鼻。所以,她更愿意待在店里打工。
我一时语塞,我绝不是什么富人,可想起她的居住环境,我竟无法反驳她的评价,只得低头认真喝粥。
好在没一会儿,李丹就转换了话题:“过年我妈又给了我5千块钱,让我抓紧移植,说年纪越拖越大,过了40更难生养。”她说完又是一声叹息:“哎,我这啃老啊,没头了。”
认识小半年了,我讲话也不怎么顾忌了,直接问她丈夫现在咋样了。
李丹低下头不看我:“跟村里的一个寡妇过上了。所以我妈催我赶紧把孩子怀上,别让那个女人抢了先。”
我气得拍桌而起:“这你还忍什么?你可以告他重婚!”
李丹抬起头看着我,许久才说话:“他就是进去了,我能得到啥?再说我一个不下蛋的鸡,我还能嫁给谁?我现在就是拖也要拖住他啊。”
我盯着李丹,思绪乱了套,既对她的消极感到无奈,又对自己刚才越界的行为感到后悔。
我和李丹先后进入移植周期。从月经日算起第10天,我测了内膜厚度,竟意外被告知内膜偏薄,要灌注3天生长激素。有多次流产史的李丹更是难逃这个过程。
那天,我俩在手术室内等候冲洗然后灌注,排队的人实在太多,早上8点钟进入等候室,10点半还没排上号。医院暖气不足,光着下身有点凉,更难受的是,整个等候区和手术室都没有厕所,只有一只红色塑料桶。
李丹看见有人在那里解手,她实在憋不住了,将病历本递给我,小跑过去蹲在桶上解决。尿声刚起,打扫阿姨就冲着她嚷:“你等结束出去尿能憋死吗?这么些人看着你尿,你不觉得害臊吗?你没看见在那尿的都是穿病号服的吗?只有一会儿取卵的人才能往那尿!”
李丹蹲在那里满脸通红:“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实在憋不住了”。
阿姨不依不饶:“做人能不能有点儿德行?我是给你们倒尿桶的啊?!”
她越说越难听,原本被这一幕惊得鸦雀无声的病友们开始小声议论起来:“一早上就来了,憋了快三个点儿了都。”
“就是啊,憋不住了也正常。”
“尿个尿也不是啥罪吧……”
我们这些进了手术室的女人,被要求不化妆、不喷香水,加上终日打针吃药做检查,从前再精致现今都被磨去了光彩。大家的脸上都十分憔悴,心里藏着不同的委屈,对受到攻击的“同类”充满同情。一个女人大声说:“要不是逼不得已,谁愿意不顾尊严光着屁股被人指责。”
随后,李丹在大家的注视下,满脸羞愤地回到我身边,用极小的声音说:“差点儿给我吓憋回去。”
我拍拍她的肩,劝她不要在意,大家都能理解。然而,我自己却对这一幕耿耿于怀。
第二天,我带着明显的尿感完成了冲洗,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疼痛,冲洗之后就没了尿感。紧接着我小跑去灌注。又细又长的处置管插入我的宫颈,药液进入时有明显的凉意,紧接着腹部一阵抽搐,疼得我撕心裂肺。
医生吓得扶着我出了手术室,直奔超声室,我丈夫吓得满脸铁青,我疼得哭天抹泪。最后的检查结果居然是膀胱痉挛。医生说我一膀胱的尿,可是这会儿我却不会尿了,李丹急得直跳脚,一直说:“一定是被昨天那个悍妇吓得不敢解决,憋出问题了。”
我丈夫一听这话,叫嚷着要去找医院负责人理论,我满头是汗拽住他——这种事说到底是自己好面子,胆子又小,赖不着别人。
最后,丈夫听从医生的建议,给我弄了瓶热饮喝下去,两个小时后我的痛感才慢慢消减。他们扶着我走出医院,我胃里翻江倒海,像醉汉似的吐了一地。
回到住处,一直到晚上10点多,我还是没有小便。我心里没了主意,致电房东姐姐,她直说我太傻,怎么能憋着尿灌注,但又劝我不要害怕:“试管移植那天,病人都要憋足够的尿才行,偶尔也有人憋过了导致膀胱失灵,通常来讲都会自然恢复,如果两天后还尿不出的话,就去医院插尿管。”
我一听“插尿管”这仨字,感觉脑袋都大了,好在我左盼右盼,终于在半夜2点多迎来了小便。
因为这次惊吓,次日早上我水米未进,打算从源头上杜绝尿源。李丹的灌注已经结束了,但她不放心我,一大早跑到医院陪我,在我进手术室前反复叮嘱:“记着,脸没有命重要,该尿就尿,千万别怕挨骂。”
我们俩忽然有些哭笑不得,做试管的女人,真是什么事儿都有可能遇上。
5
这次移植,李丹比我幸运,她终于如愿怀上了一个宝宝,而我这边,胚胎没有着床。
回想起移植后的经历,我至今仍然心有余悸:每天两支黄体酮扎在屁股上,疼得怀疑人生不说,还出现了严重的药物反应——从注射第3天开始恶心,从早吐到晚,直到吐出淡黄色的胆汁;注射第7天,整个臀部和脸上都出现了荨麻疹,奇痒无比,土豆片一片接一片地敷,也止不住那种火燎的感觉。
上门打针的房东姐姐说:“坏了,过敏了!”看着我和丈夫露出惊恐的表情,她又赶紧说:“别害怕,只要不觉得窒息问题都不大,也不会影响胎儿的,千万放平心态。”
我也不知道自己心态算不算稳,总之尽量让自己平静,努力多睡觉,因为睡着了就不知道难受。李丹给我发了好几次微信,问我感觉怎么样。我怕她担心,对药物反应做了隐瞒,她倒是挺好的,就是自己往身上扎针,出了更多的淤青和包块。
李丹先我一步做了HCG检测,血值2000多,医生说非常好,连连向她恭喜。她高兴得不行,说我一定也能成。我检查出结果后,平静地告诉她:“没成。不过我还有很多胚胎,不着急。”
我能感到李丹有点失落,又不知如何安慰我,于是说:“其实我心里早都有数了,我打上黄体酮就开始吐,折腾得不轻,感觉是被折腾掉的。”她劝我调整好心态、再接再厉,好事很快就会来到。
几天后,李丹的丈夫来到沈阳,主动提出接她回家养胎。她兴奋地说:“我的好日子终于来了。”
他们返程的那天,我和丈夫去火车站送别。李丹流着泪抱住我,嘴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也抑制不住颤抖的声音,哽咽着说:“回去好好养胎。”
我望着那个男人搀扶李丹走远的背景,衷心祝福她。可她的困境真是一个孩子就可以解决的吗?男人的冷漠和婆婆的刁钻会因为抱上个娃娃就改变吗?想到她逃到沈阳躲开的这些现实难题,我感到后背一阵发麻,赶紧收住思绪,不敢深想。
李丹走后,我便在试管长路上孤独前行。
第二次移植前,医生格外重视。我打上了肝素,肚子上的淤青和李丹自己扎针的效果十分相似。扎黄体酮的位置形成了硬节,像两块石头镶嵌在屁股上。我还接受了中西医结合的方案,一天早晚两次汤药,锅一热,屋子里就是浓重的腥气。我捏着鼻子喝进去,总要含上一块巧克力才能缓解恶心。我好奇这味道的来源,对着药单仔细研究,发现一味从未听过的药材——紫河车——上网查过才知道,居然是人的胎盘。
然而,这些东西也没能阻挡“好事多磨”再次降临在我身上——第二次移植又失败了。
孩子没怀上,我却成了个胖子,情绪也黯淡起来。在我做试管期间,单位开展了干部选拔,领导们对我多年付出给予充分认可,纷纷动员我报名,然而我已经请了很多假,还不知未来要请多少假,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这个等了4年的晋升机会。年纪越大精力越有限,我实在担心自己无法在工作和育儿的事上做到两全,既然不能全心投入,拿了位置我也不会心安,干脆洒脱一些放弃。
丈夫知道我做出了这样的割舍,感到很惭愧,他认为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却让我做了牺牲。我借此说出了压在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试管这事,我愿意做最大的努力去实现。但如果天不遂人愿,我希望我们也能有个底线,不要将大好的人生无休止地耗在这一件事上。”
他握着我的手,真挚地说:“行,我们就可着这些胚胎做吧,取卵太危险了,我坚决不能让你再取第二次。”
他说得情真意切,却没有说到我心里去。12个胚胎若是一个个试下去,恐怕我的身子也要被掏空了。
6
不久之后,我收到了李丹的消息。她说丈夫和寡妇藕断丝连,被她抓了现形,他们大吵一架,婆婆参与其中,对她一通指责,说她还没把娃生下,“不要以为你已经可以母凭子贵了!”
我气得不行,问李丹怎么想,她说啥也没有孩子重要,只要娃一落地,丈夫就会安心跟自己过日子。
我一声叹息,真想说“男人出轨是一条不归路”。但我终究顾念着她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生生将这句话憋了回去。
然而,几天以后,李丹就流产了。
李丹这次流产,和情绪有着很大的关系——因为那个寡妇怀孕了。她婆婆毫不避讳地说:“谁生男孩儿家是谁的。”寡妇尚有50%的概率可以搏一搏,只能生女孩的李丹却完全没有机会。为了做试管,她体力耗尽了,钱财也耗尽了,连带着娘家也快被拖垮了,却依旧没换来婆家的半点儿怜爱。她既生气又担心,没过几天,孩子就没了。
这次,丈夫干脆搬去寡妇家住,公婆也不再搭理李丹,仿佛这个家压根没有她这个人。她妈见状,把她接回娘家坐小月子,看着苍老得像自己姐妹一样的女儿,她爸妈终于劝她离婚了。
李丹在电话里毫无力气地询问我的意见,我坚决支持她离婚并拿到自己应得的家产。她更无奈了,说丈夫名下没有半分存款,房子也是老人盖的,她卖不了也带不走,唯一能带走的就是一副残躯。
大概是心里不甘,不想成全那对狗男女,李丹竟然还想去医院搏一次。我想了半天,最后勇敢了一回,给她发了一段长文:
“试管也许能成全了你做母亲的夙愿,却绝不是挽救你生活的稻草。放开你过去的生活,不是成全别人,是成全你自己。将一个毫无温情的男人困在身边,受冻的还是你。女人活着不是男人的附属品,更不是只有生育这一种意义。你一个人在沈阳打工的时候不也养活了自己?放自己一个出口吧,也许走出来,人生还有更多的可能。”
李丹没有立即回我,我也没有再说话。过了几天,她给我发了一条微信:“你说的对。我决定告别过往的一切,重新活一次。我离婚了,以后不去了,你加油吧。”
这是李丹最后一次给我发消息,从此她的朋友圈变成了一条杠,再也没有上传过任何内容。也许微信号已经废弃,也许关闭了朋友圈,也许我已不在她的好友列表里。
不过,我没有去探寻究竟,因为我相信人生很多时候不打扰便是最大的祝福,想起李丹肚子上密集的针眼,以及那大片的淤青,我甚至对她的沉默有些欣慰——她终于肯放过自己了。所以,她应该告别我,告别能让她想起做试管的一切……
我身体的各项指标越调越差,就和丈夫商量取消了第3次移植,缓一缓身心的疲乏。我们退了沈阳的房子,驱车返回大连。
5月初的东北春意正暖,高速两侧郁郁葱葱的树木焕发着勃勃生机,我看着看着便走了神。
我想,倘若没有试管这门技术,李丹是否会在几年前查出问题的时候就失去了婚姻?如果那样,她是会更加难熬,还是会躲过这无尽的疼痛与累累负债?
不能否认,试管这门辅助生殖技术帮助了无数不孕不育的夫妻,让无数女性实现了做母亲的梦想,但同时也让无数女人经受了不曾预知的痛苦和煎熬。那么,对于李丹和我来说,试管带给我们的究竟是希望多一些,还是痛苦多一些?
两种声音在我的脑中对垒,我一时没了答案。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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