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格陵兰岛的逐冰之旅

2021-09-09 11:50:43
1.9.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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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我们脚下的世界,不只安顿着黑暗和死亡,也珍藏着隐秘的人性、漫长的文明。麦克法伦深入地球表面下最神秘、最能揭示问题的地方,思考人类对地球的影响。从中石器时代藏骸所、深海实验室、森林菌根网络,到双生地下城、地下无星河、战时万人冢,再到洞穴岩壁、冰臼、核废料处置库……他见到了一些希望自己永远铭记之物,也见到了一些宁愿从未目睹之事。本文选自《深时之旅》第三部分,描述了气候变暖后,冰川加速融化,全球都面临着不可预知的危机:环境污染、自然破坏、疾病传播……若我们再不加以反思、不做出改变,未来也许会面临更大的危机。

1

夏末,格陵兰岛东南部的库鲁苏克岛海岸,海峡中的一座冰山“大汗淋漓”。

冰山非常庞大,从海平面到顶部大概有一百英尺高,形状像圆顶的主帆。它如湿蜡般闪着白光,水下的部分像一个深绿色的光环。海峡是深沉的蓝,万里无云的天空是锐利的蓝。盾牌似的山峦上方,挂着一轮白日的月亮。海峡远处大约六英里,一座冰川斜伸入海,冰川崩解形成的峭壁隐约可见。

现在是低潮。在海湾的前滩上,一个男人正俯身看着什么东西。他穿着亮黄色工装马甲和防水服,绷直着腿,弯着腰,袖子卷了起来,从小臂到肘部都红彤彤的。一具鼠海豚的尸体沉沉地横在海草丛生的石堆中。他一只手抓住海豚黑色外皮的一块皮瓣,一边剥皮,另一只手一边用弯刀割肉。看上去就像他在帮海豚脱潜水服。

大约一百栋木房子,每栋都坐落在一块冰雪覆盖的、光滑的片麻岩石台上。这就是库鲁苏克——更像鸟舍而非村庄。房子外立面板涂着鲜艳的彩漆,红色、蓝色和黄色,面板上的钉头还涂着白色的防锈漆。大多数房子用钢缆捆着,以抵御冬季的大风暴。在这里,从冰盖刮来的重力风堪比飓风,能把地表剥成光秃秃的岩石,在建筑物背风处摞起高高的雪堆,还能粉碎海岸线上的海冰。

今天没有风。空气是温暖的,前所未有的温暖。冰山大汗淋漓。那人在给海豚剥皮。防波堤的一侧,一大团浅色的什么东西用绳子拴在铁梯末端,在离岸一英尺左右处漂浮着,随着海浪微微摇晃。那是环斑海豹的躯干,头和前鳍被切下,尾巴被绑在一起。这些死海豹在那里有段时间了,散发着淡淡的绿光,内脏垂在海藻间。对于库鲁苏克的猎人来说,这个月的收获十分可怜。

在海湾东侧,一个峭壁的背风处,竖着一大片白色的木制十字架,几乎延伸到潮汐线附近。十字架大小不一,有些横木已摇摇欲坠。从远处看,它们就像是顺着陡峭的地面流淌下来的一片雪地或一个小冰川。这其实是墓地,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表层土厚度足够掩埋尸体的地点之一。

一声高亢的呼号撕破天空,随即三四十声号叫加入合唱。库鲁苏克的雪橇犬挺直脊背坐在那里,对着天空发出狼一般的号叫。其中一只叫得格外卖力,以至于身上的铁链一下子抻得像根铁棒那么直,项圈随之一勒,又切断了它的叫声。

四个孩子和一只雪橇幼犬在大蹦床里跳来跳去,孩子们蹦得蹦床网底几乎贴上下方的基岩。小雪橇犬张开双腿支撑着自己。号叫声一起,小狗跟着叫,然后孩子们也号叫起来,一边蹦跳,一边号叫。

冰川在消融,一个男人在给鼠海豚剥皮,孩子们和狗在跳跃呼号。

2016年的炎夏,在我前往格陵兰岛之前,世界各地的冰层都在逐渐泄露它们隐藏已久的秘密。冰层正在融化,本应埋在地下的东西,慢慢露出了地表。

在喀拉海和鄂毕湾之间的亚马尔半岛,四千五百平方英里的永冻层融化了。人类墓地和动物墓场都变成了泥泞之地。70年前死于炭疽病的驯鹿尸体暴露在空气中,23人被感染,他们的皮肤因病变成了黑色,其中一个儿童死亡。俄罗斯军队高温焚烧感染者的尸体。俄罗斯兽医身着白色防护服在这里四处走访,为驯鹿和牧民接种疫苗。俄罗斯农学家宣称,该地区再也不会生长任何作物。

据俄罗斯流行病学家预测,未来北极地区的埋葬场和浅坟还会释放出其他病毒:十九世纪末致命的天花病毒,还有长期潜伏在猛犸象冰冻尸体中的巨型病毒。

自1984年以来,印度和巴基斯坦军队在喀喇昆仑山脉持续着一场几乎被人遗忘的战争。在这里的锡亚琴冰川上,冰雪不断消融,双方用过的弹壳、冰镐、子弹、废弃制服、汽车轮胎、无线电设备,以及被屠杀的人类尸体都渐渐暴露出来。

在格陵兰岛西北部,一处被掩埋的冷战时期的美国军事基地,及其内部的有毒废料逐渐露出地表。1959年,美国陆军工程兵团建造了“世纪营”。他们在冰盖中挖掘地道,创造了一个隐蔽城镇:两英里长的通道网络,连通了实验室、商店、医院、电影院、教堂和两百名士兵的住所,为这一切提供动力的是世界上第一台移动式核能发电机。

1967年,基地废弃,士兵离开时带走了核发电机的反应箱,其余基础设施则原封不动地留在了冰层之下,包括各类生物、化学和放射性废料。当时五角大楼的关闭报告宣称,这一切将被格陵兰岛北部持续不断的降雪“永久封存”。约二十万公升柴油、未知数量的放射性冷却剂,包括多氯联苯在内的其他污染物,将一直埋葬在那里。然而,随着全球气温上升,世纪营地区的融雪量预计将超过积雪量。类似的动态过程在地下世界屡见不鲜,已经成为一个重要比喻,埋葬已久的棘手历史,将再次出现。

那年夏天,北极的气温打破了高温纪录,冰雪融化量也破了纪录,北极海冰覆盖范围则创下新低。格陵兰省府努克的最高气温达24摄氏度。丹麦气象学家重新检查测量数据,并无差错。过去十年里,冰盖体积减小的速度是上个世纪的两倍。那年,冰川开始融化的时间也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冰川融水河流的流速超乎寻常。冰川学家也检查了他们的模型,同样并无差错。

从4月份开始,冰川融水加剧,在冰盖上汇集成蓝色和绿色的湖泊,在冰川上如河流般奔涌。冰盖上越来越多的融水改变了光线反射率,更多的阳光被吸收,融水温度升高,融化加剧,冰盖继而吸收了更多阳光,就这样形成了典型的恶性循环,只等冬天才暂停。

格陵兰岛冰川的崩解声轰隆作响。峡湾中,冰山大汗淋漓。极地科学家纷纷预测北冰洋冰盖完全消失的时间。冰川融化速度最快的地区是格陵兰岛的西北部和东南部,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随着冰川消融,一些令人不安的失踪故事流传开来。据说一个俄罗斯商人穿着骆驼皮大衣,提着公文包,从东海岸搭飞机来此,却有去无回。一名日本徒步旅行者曾在该岛西部失踪,一连消失了数周。当地人半开玩笑地说起神奇的野生动物“奇苏瓦克”,它在冰面上游荡,抓走毫无戒心的旅行者——除冰川裂缝或薄如丝绸的海冰外,这是一个有生命的“凶手”。

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时候,似乎有很多地方可以让人从地表掉入地球之中。

2

马特说:“今年很特别。六月份峡湾里的海冰就已经消失了。整个冬天的降雪量也很少。没人见过这样的年景。正常情况下,海峡里现在满是冰才对。两周前有人看到一只熊在库鲁苏克附近游泳。它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没人朝它开枪。”

马特从19岁起就一直住在库鲁苏克,今年是他在这里生活的第16年。他和伴侣海伦住在一栋蓝色木板房里,就在商店和学校的上面。他们二人都是经验丰富的登山者、滑雪者和向导,却都深藏不露,即便野外能力出众,但若非必要,他们不会试图证明自己。他们对这个格陵兰社区全心全意,饱含忠诚。马特在这儿生活的时间和建立起的深厚友谊都是有力的证明。

“欢迎来到我们的家!”到达时马特说道。

房子里光线充足,通风良好,有着浅色木地板和白墙。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该地区的大比例尺地图,错综复杂的海岸线好像珊瑚。我们坐在一起喝茶。除马特、海伦和我外,还有两人:比尔·卡斯拉克,作曲家、指挥家,举止温和且风趣,我们认识20年了;以及另一位海伦,海伦·莫特,我认识她才一两年,却已视她为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之一。她是攀岩者、跑步者,也是才华横溢的作家。她天赋惊人,为人却极谦虚,无论是与人交往还是跟自然接触,处事一贯机敏而细腻。为了区别两位海伦,登山时我们叫她“海伦·M”。我们这些人一起登上了格陵兰岛东海岸的山峰,探索这片仅次于南极洲的冰川的地下世界。

我走向西边的窗户,从这里可以看到海湾的对岸。母亲和孩子们正沿着海边的小路散步。他们都戴着黑色的头网,带子紧紧系在脖子上,像送葬队伍,或是养蜂人在郊游。

马特也走到窗边,说:“这是库鲁苏克的新景象。20年前这里没有蚊子,现在,随着天气变暖,出现了蚊虫,有些人整个夏天都套着头网。”

库鲁苏克是格陵兰岛东海岸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定居点之一,在这座巨大岛屿的边缘,定居点不过像指甲盖那么大。在1600英里长的海岸线上,居住着不到三千人。和许多较小的格陵兰定居点一样,转型造成了库鲁苏克社会的断裂——从半游牧式的狩猎文化,转变为如今充斥着酒精且陷入停滞的现代社会。

海伦向我介绍吉奥,一位六十出头、体格健壮的格陵兰人。

“吉奥是我的父亲。”马特说,“我并不是感情用事。他的确成了我的父亲,我成了他的儿子。”

吉奥经常面带微笑,一笑起来眼周皱纹几乎从一边的耳朵延伸到另一边。他是非常优秀的猎人,以驾船、驯狗的技能闻名,他的坚韧毅力也常为人称道。

马特说:“两年前的冬天,一场大风暴来袭,人们刚打完猎,在回家的路上。风雪来得很快,地面马上积起了厚厚的雪,狗都拉不动雪橇了。必须过一个很高的山口才能到达村庄,但人们已步履蹒跚,形势十分严峻。吉奥走到队伍的最前面,低下头,启程开道,一走就是六个小时。最终他们都安全到家了。”

吉奥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像罗马人似的躺在大厅的沙发上,静静地微笑着,听马特复述这段往事。吉奥、马特和海伦用蹩脚的英语和蹩脚的格陵兰语交流。语言不通并不影响他们的亲密,他们相处得很自在,经常一个人的手臂环着另一个的肩膀,或者腿紧挨着腿。

吉奥还是个孩子时,曾在丹麦生活了一年,那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北方丹麦人”计划的一部分。这是个非常糟糕的政策,它强迫格陵兰儿童与丹麦家庭生活在一起,试图同化格陵兰人,让他们接受丹麦人的生活方式。

海伦说:“你要是现在问起这件事,吉奥还是会不寒而栗。”

他曾两次去英国拜访马特和海伦,两次旅行在他前臂各留下了一个文身。他卷起袖子,指着右前臂上的十字架说:“这个,格拉斯哥。”又指了指左边的一只锚:“这个,肯德尔。”

“我带吉奥去格拉斯哥城玩了一整晚。”马特说,“最后去了几家相当硬核的酒吧。吉奥一看就是个人物,在‘下流坯’酒吧,坐对面的人在瞟吉奥,也许是想过来小便,但又看了一眼后,觉得还是不过来比较好。他们没看错,即便放在周五晚上的格拉斯哥,吉奥也是个不好惹的家伙。”

吉奥拿起角落的吉他,唱起了一首安静而忧郁的东格陵兰歌曲。

有人敲门。是西吉,一位冰岛水手,他穿着绿色的斜纹棉布裤子,说话时表情平静。马特曾经和他一起沿着海岸向北航行。西吉有一艘漂亮的半新的船,船壳是木质的,他就是驾驶这艘船从雷克雅未克来到这儿的。西吉说:“今年海面上没结冰。我们去哪儿都行,可以自由探索。我们在甲板上一直都穿着T恤。”

他耸了耸肩。“天气不应该是这样的,可对我们水手来说,日子倒是好过了些。”

我想到了古英语中“unweder”一词,即“unweather”,本意是天气太过极端,简直像另一种气候或来自另一个时空。如今格陵兰就在经历这种反常天气。

吉奥放下吉他,用笃定的语气说:“十年之内,没有雪,没有冰,没有狩猎,没有狗。”

海冰正逐渐变薄,便于外来者航行,可对格陵兰本地人来说,想要狩猎几乎不可能了。每年海冰都会循环经历复杂的硬化过程,从针状冰到脂状冰,到尼罗冰,到灰冰。但这个过程在许多地方已无法完成,因为那儿的海水温度已超过28.6华氏度的关键冰点。

不能在海冰上安全行走,狩猎益发困难。海豹游离海岸,熊死于饥饿而不是子弹。跨越入海口和峡湾都很危险。驾驶雪地摩托车有连人带车砸破冰壳掉进水中的风险。狩猎是格陵兰岛为数不多留存至今的传统生活方式之一,如今也濒临消失。罪魁祸首是全球气温变化。

3

冰也有社会生活。它的易变性塑造了附近居民的语言、故事和文化。在库鲁苏克,近来变化的后果显而易见。

在这个变幻莫测、快速扭曲的星球上,该村庄的居民属于朝不保夕型群体。冰川融化,被迫迁居,再加上其他因素,严重损害了当地人的身心健康。抑郁、酗酒、肥胖和自杀的概率皆有上升,这种情况在小型社区尤其严重。

研究格陵兰岛抑郁症发病率的安德鲁·所罗门(Andrew Solomon)写道:“冰川的消失不仅是环境灾难,也是文化灾难。”

加拿大北极地区巴芬岛的因纽特人已有一个专门的词,来指代天气、冰层的变化以及随之而来的人的变化,这个词就是“uggianaqtuq”,意思是“表现异常,不可预测”。如果说有人了解在不可预测的冰层中生活是什么感觉,那一定是因纽特人,他们已经适应了数千年。

那天晚些时候,海伦介绍我认识了弗雷德里克和克里斯蒂娜,他们是库鲁苏克社区的两大顶梁柱。

克里斯蒂娜是土生土长的库鲁苏克人,是村里的教师。弗雷德里克来自西格陵兰岛,多年前和克里斯蒂娜一起搬到了库鲁苏克。他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抵触任何形式的浪漫主义。他们很清楚,这里的生活需要人学会忍耐,同时也为库鲁苏克的持续存在以及它彰显的坚韧品质感到骄傲。

“我们这儿对气候变化的感受非常强烈。新物种不断到来,旧物种不断消失。秋天时偶尔还会有雷电。”弗雷德里克说,“过去,海冰总有那么深——”他从房子的地板指到天花板,有八九英尺高,“可海冰每年都在变薄,今年春天就只有这么薄了——”他双手比画出一只前臂的长度,“狗拉雪橇变得危险,我们没去更远的地方,狩猎也更难了。”他耸了耸肩:“这改变了我们的精神,也改变了我们的生活。”

克里斯蒂娜在旁边看着,听着。她走进一间侧屋,出来时拿着一只画得十分花里胡哨的小木舟,大约两英尺长,一匹斑马、一头狮子、一只老虎和一头长颈鹿在船里一字排开。

克里斯蒂娜说:“这是我们儿子在学校做的。他取名叫‘诺亚的皮艇’,因为小船会把这些动物从全球变暖引发的洪水中拯救出来。”

皮艇上没有人类。

在一些人看来,冰川消融意味着机会,而非损失。格陵兰岛绝佳的矿产资源因为冰层消退变得更容易获取,吸引外国投资者纷纷在此聚集。

来格陵兰岛前,一位地质学家告诉我:“冰川融化会造就一大批亿万富翁。矿业公司很快就会登陆格陵兰岛,而且阵势极大——这儿还从来没有比采石场挖得更深的地方呢。”

在过去几年里,格陵兰发放了五十多个采矿许可证,允许勘探开采黄金、红宝石、钻石、镍、铜以及其他矿物。格陵兰岛南端的纳萨克小镇失业率很高,其附近却坐落着世界上最大的铀矿之一。

1957年,曾参与“曼哈顿计划”的诺贝尔奖获得者、原子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Niels Bohr)在纳萨克矿藏发现后不久便访问了那里。中国和澳大利亚的联合采矿项目现提议在纳萨克后方建露天矿场,不仅能开采铀矿,还能获取稀土矿物,用于制造风力涡轮机、手机、混合动力汽车和激光器。

那天晚上,库鲁苏克上空酝酿着一场艳丽夺目的晚霞,丁香紫色和橙色照亮了锯齿状的峰脊,条状棱纹云仿佛耀眼的珊瑚礁。这有点像高山上的朝霞,辉煌得令人难以置信。

“是冰盖造就了这样的日落。”马特解释说,“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大的一面镜子——数十万平方英里的冰面在太阳沉入地平线时一起反射阳光。”

我们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走到一块巨岩的顶部,村庄就是围着这块岩石形成的。为了更好地欣赏峡湾里的日落,我走到岩石的西边,停了下来。

脚下的小海湾是村里的垃圾堆。成千上万的垃圾袋、大量塑料箱、破裂的皮艇、密胺制橱柜和白色冰箱,全都被人从悬崖边倾倒下去,形成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暮色中,这垃圾堆看起来就像一片冰舌,向水线漂去——这座冰川没有后退,倒是在步步前行。

4

冰是有记忆的,它能记得细节,而且能记住一百万年甚至更久。

冰层记得森林大火和海平面上升;记得11万年前,上一个冰河时代开始时空气的化学成分;记得5万年前的夏天有多少天的阳光洒在它身上;记得全新世早期降雪时云层的温度;记得1815五年坦博拉火山、1783年拉基火山、1482年圣海伦火山和1453年库瓦厄火山的喷发;记得罗马冶炼业的繁荣;记得二战后几十年里汽油中含有致命量的铅。它记得,并且能向我们讲述——我们生活在一个变化无常的星球上,它能迅速变化,也会逆转。

冰有记忆,它的记忆是蓝色的。

在冰盖高处,雪花落下并摞成一层层柔软的雪层,被称为粒雪层。粒雪层形成过程中,雪花间尚有一些空气,还有灰尘和其他粒子。越来越多的雪落在已有的粒雪层上,并将其中的空气密封住。

雪越来越多,越来越多。雪的重量也越来越大,最早的雪层被重力压缩,进而改变了雪的结构。雪花复杂的片状结构崩塌,凝结成冰。随着冰晶的形成,封存的空气被挤压成小气泡。这种埋葬是一种保存形式。每个气泡都是一座博物馆,一个银色的圣骨匣,里面保存着第一次降雪时的大气状况。一开始,气泡呈球形。随着冰层越来越向下移动,压力也越来越大,这些气泡就被挤压成了长条棒状、扁平圆盘状或曲环状。

深处的冰是蓝色的,这种蓝与世界上任何一种都不同——这是时间之蓝。

时间之蓝在冰隙的深处隐约可见。时间之蓝可在冰川的崩解面上得以一瞥,在那里,拥有十万年历史的冰川从远低于水平面的地方涌向峡湾表面。

时间之蓝如此美丽,引人将全副身心都投向它。

冰是一种记录介质,也是存储介质。它收集并保存了数千年的数据,不像硬盘和兆字节块,很快就会更新或过时。数百万年来,冰的存储技术一直保持不变。一旦了解如何阅读这份档案,那么无论时间多久远,无论埋藏得多深,只要是冰记录过的,一切都清晰可查。

冰层里的气泡保存了大气成分的细节。雪中水分子的同位素记录了温度。雪中的硫酸、过氧化氢等杂质,表明了过去的火山喷发、污染程度、生物体燃烧等情况,以及海冰的范围及其接近程度。从过氧化氢含量可推测照射在雪上的阳光量。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把冰想象成一种媒介,也许就是把它想象成超自然的“灵媒”:通过它,人们可以跨越深时的鸿沟,与死者和埋葬物交流,读取来自遥远的更新世的信息。

冰川有非凡的记忆力,也遭受着记忆丧失的痛苦。

有两千年历史的冰层每平方英寸所承载的重量可达半吨。冰层中的空气被急剧压缩,由深孔钻取出来的冰芯会因空气膨胀而断开或爆裂。这就是冰川听起来像射击场的原因。这也是为什么如果你将一块非常古老的蓝色冰块放进一杯水或威士忌中,杯子可能会碎掉。

在更深的冰层中——年龄在八千年至一万两千年间,压力大到空气无法再以气泡形式存在,而是与冰结合形成一种被称为“包合物”的冰-气混合物。包合物更难阅读,其包含的信息也更模糊,更难被破解。

在一英里深的冰层中,单个冰层非常难以辨认,“在光纤灯的聚焦光束中”,每一层都只能被识别为“灰色的、鬼影般的带状物”。且冰会流动——即使在巨大的压力下它也会继续流动,所以它的记录是扭曲的,冰层也会发生折叠和滑动,而我们几乎不可能辨别其顺序。

在格陵兰岛和南极冰盖的最深处,冰层深达数英里,且有着数十万年的历史。超重的冰层将其下方的岩石压入了地壳。在那样的深度,被压缩的冰层像毯子般截留了基岩散发的地热。最深处的冰吸收了一部分热量,慢慢融化成水。这就是为什么在南极冰盖下数英里处存在一些淡水湖——这样的冰下水库有五百多个,在该地区的地图上以鬼魅般的虚线标示。数百万年来,它们一直深埋在冰面下,如同土卫二上被冰层封盖的海洋一样,让人感到陌生。

人到了晚年,往往会努力回忆人生最初的一些时刻——它们都被随后的记忆深深掩埋在最底层。同样,冰最远古的记忆更难找回,更易失去。

5

涨潮时,我们给船装上了船链。随后,我们往船上搬蓝色防熊桶、武器和背包,脚踩着海草丛生的岩石,不住地打滑。

“注意放东西的地方。”海伦说,“这些岩石上总有海豹内脏和真鳕鱼头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

装船和检查花去半个小时。随后,吉奥发动了雅马哈1200,我们的船便调转方向离开码头,咆哮着向海峡对岸驶去。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座叫“阿普西亚吉克”(意为“小冰”)的冰川与大海相接的地方。

空中传来一声嘹亮的鸟叫,萦绕,淡去,继而重复,这声音仿佛有着银金色的光泽,听得我颈背一阵酥麻。

那是一只红喉潜鸟,不,三只红喉潜鸟,列队向北飞越海峡,前进方向和我们一致。这些鸟儿身型庞大,线条优美,它们流畅的身体轮廓仿佛是从水里倒出来的,而非由羽毛构成。我已经有十年没听过潜鸟的叫声了,上一次还是在苏格兰西北部休尔文山,我在背阳处的湖上看到了一只正在猎食的潜鸟,再上一次又是十年前,那是在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森林中的一个湖上。

“真是北方的鸟。”马特说。

潜鸟在视野中消失良久,我们仍能听到它们的叫声。小船劈波斩浪,颠簸不停。水花如盐雾,冷空气削着脸颊。四面八方升起尖尖的山峰。峡湾远去。我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片土地的宏大,超出了我经历过的或想象到的一切:浩瀚无边的海岸线,还有永远在海岸线西边某处的冰盖,它实在太大了,大到淹没了自身以外的地貌,大到消除了白和蓝以外的色彩。我胃里“嗡嗡”作响,即将开始的精彩旅程令我兴奋不已。接下来的几周,我们都不会再见到库鲁苏克了。

下面的山上积满了雪。裸露的岩石呈金黄色、棕色、红色、白色,温暖的大理石色。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地表岩石之一,据我所知,数亿年前,这条海岸线曾和外赫布里底群岛的海岸线接合在一起,我脚下的岩石也曾和那儿的片麻岩拼合。这个极其陌生的地区,和苏格兰岛屿间存在着跨越深时的血缘关系,让我仿佛回到了家。

从库鲁苏克横渡海峡到阿普西亚吉克,航程共六英里,看上去似乎人能直接游过去。冰川本身有五英里长,望过去似乎几个小时内我们就能双手插兜溜达上去。当然,真要这么做,我们就死定了。

这里空气纯洁,清晰度格外高,导致透视缩短错觉非常明显。我将在格陵兰岛无数次体验比例失调,这只是个开始。后来,我慢慢了解到,这里的景观时常会愚弄双眼,欺骗感知,营造一片清晰的视野,实际上却是错觉。

岩石和冰墙会反射声音,改变声音的方向,误导人:有时明明是前方有状况,声音却从后面传来。双眼熟悉的事物,这里一样都没有:没有建筑物,没有汽车,没有远处的人。这儿的地形仅由几种元素构成——岩石、冰、水,它们都像是对各自形态的重复,只在体量上有所不同。

吉奥熟练地单手驾船,在海峡中部附近绕过一组黑岩小岛。

“几天前这附近还有虎鲸,”马特说,“还有塞鲸。我们听到声音后,才看到它们,喷水时还会发出‘呜呜’声。”

我们离阿普西亚吉克越来越近了,水中的蓝白色碎冰越来越多,小如卵石,大如巨岩,不断撞击着船身。吉奥掌舵,驶出一道优雅的航线,可最后冰层越来越厚,已避无可避,于是他只得降低速度,破冰前行。我们逼近了冰川鼻。

阿普西亚吉克正跌落至海水中。潮汐线上的冰川崩解面大约有两千五百英尺长,最新的崩裂点透出淡淡的蓝色。在崩解面上方,一块冰从峭壁滚落,视野中可见中央有块隆起的岩石,正劈开滚动的冰,在融水中划出一道道黑色纹路。

“这是新的。”马特说,“几年前还没有这些,只有纯冰。”

好多天后,我还会再想起这个刚露出岩石的小岛。那时我们已经到达了更大的冰川上,那儿也有一个由于冰川融化刚显露出来的小岛,而我们选择在小岛上过夜。

吉奥让船慢下来,把引擎拉回怠速状态。我们与冰川崩解面平行,保持着一千五百英尺左右的距离,以便在发生大型崩解时有充足时间逃离。吉奥指了指冰川,然后转身正对着库鲁苏克和一个从冰川延伸出来探入海峡的半岛,岛上岩石裸露。

他指着半岛说:“五十年前,我还是个孩子时,冰川在那儿。”

然后他指向海峡更远处的一个小岛,“在我父亲的时代,冰川在那儿。”

他指着库鲁苏克,然后把手捂在耳边,做了个手指握住又弹开的手势,模仿爆炸,“以前,在库鲁苏克我们能听到冰川爆裂的声音!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

吉奥的一生,见证了阿普西亚吉克冰川的急剧退行。冰川退得太远了,村子里再也听不到它崩解的声响了。冰川融化改变了日常生活的声音环境。如今人们对冰川的体验,只余寂静。

落潮时,我们卸下船链,将装备搬到石滩上,白色石英和黑色云母间杂其中。潮水落下,一些浮冰搁浅在海湾沿线的沙滩上,在近晚的光线中闪着蓝银色的光,仿佛有些疲惫。其他浮冰则一波波拍打着陆地,或者在近海洋流中打转。

我们背着装备走了大概九百英尺,折返四次,穿过一个较浅的巨石山谷,来到覆盖着苔藓和巨石的平原。平原上,一条小溪缓缓流入大海。

冰川退行时会经过这里,向海的冰碛石透露出冰川曾经的规模和移动轨迹。我们便在这冰川的鬼魂中安营扎寨。

我想起读过的报道:一些小船环绕格陵兰岛海岸线航行时,GPS导航设备有时会发出碰撞预警。地图中记录着此前冰川的坐标及范围,可冰川退行得太快了,他们驶入并穿过的,不过是冰川留下的数字幻影。

帐篷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我无法辨认的白色斑点,既不是雪,也不是尘埃。大气似乎通了电,闪着光。

两只灰色海鸥在渐起的东风中展开翅膀,飞过我们头顶。一只渡鸦盘旋,鸣叫,继而俯冲向地面,落在我们堆放装备的漂砾上。它收起光滑的羽翅,晃动身子停下来,斜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们把帐篷排成一行,一个挨着一个,彼此间相隔六英尺。接着便开始设置防熊区。北极熊可以在二十英里外嗅到食物的气味。如果你看到了一只熊,可以肯定的是,这只熊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它是过来调查的。为了我们自己好,也为了熊,我们谁也不想遇上它。我们带了两种武器:大口径步枪,里面填着改装的散弹枪子弹,弹壳里是单发子弹而非散弹珠;此外,每人都随身携带着照明弹。

我们在营地周围设置了矩形绊索区,一旦触发,就会向地面发射空炮弹,吓跑好奇的熊。我们将绊索系在离地面约两英尺高处,免得被觅食的北极狐勾住。

我们边工作边唱歌,花了两个小时才将营地安置成马特满意的样子。比尔是专业歌手,天生一副浑厚洪亮的低音嗓。我高兴地用颤音高声唱着歌。太阳西下,两座冰山从左向右漂过海湾。

在广袤的北极地区,目之所及,满是令人讶异的细节。虽然营地周围的表层土只有几英寸厚,却孕育了各种各样的苔藓和植物。巨石的背风处生长着茂盛的石松,岩石则被地衣涂上了色彩:石黄衣的橙色斑点、黄绿地图衣绘制着复杂图形,还有一种外形如生菜、看上去脆生生的地衣。我叫不上名字,青绿色,摸上去硬邦邦的。

小矮柳树翠绿的叶子到处都是。我捡了一片,只有小拇指指甲的一半大。在阳光下,它闪着亮绿色的光芒,标志性的红色精致叶脉格外分明。我只知道,在凯恩戈姆山脉也有这种柳属植物,那里算是英国的北极了,它们稀疏地生长在高原的最高处。而在这里,矮柳覆盖着地面,向一旁蔓延,它漆黑的树枝最多只有几毫米粗。

我们在森林的顶部搭起了帐篷,成了“树冠栖居者”。我想起在雷克雅未克听到的一个笑话,问:“在冰岛的森林里,怎么才能找到离开的路?”答:“站起来。”

时不时传来低沉的隆隆声,柔和而有力,仿佛直接推向耳膜,在身体里共振。这是冰川崩解的声音,声源就在四下的山中,一块冰板从阿普西亚吉克表面冲入水中的动静。声音是一种撞击,经过空气,穿过耳朵,落在大脑和血液中,再传送到灵魂……

巨大的冰山缓慢地穿越海湾,似一艘受损的德国潜艇,似一艘游轮,似《大富翁》游戏中的苏格兰犬,浑身洁白而干净,在夜航途中一顿一顿地前行。

“幻日!”海伦喊道。她微笑着指向天空。太阳上方有一道闪闪发光的“彩虹”,虹身的弧线恰好与太阳自身的弧线相对。

冰在入海口,冰在天空中,冰在海湾里,冰在我们头顶的空气中。我们听着冰川的声音,睡在它昔日的地盘。

那天晚上,此行中的第一道北极光现身了。一条幽绿色的纱巾在空中飘动。群山向太空发射出一道道翠绿色的探照光。我们仰面躺在寒冷而漆黑的空气中,静静地观看这场演出,目瞪口呆,满心震撼。

本文选自文汇出版社《深时之旅》,节选略有删减

罗伯特·麦克法伦 著 /王如菲 译 /文汇出版社 /2021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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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洪水泛滥之前》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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