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常住武汉的广西朋友,曾多次向我推荐一家“最接近正宗口味”的螺蛳粉店,今年9月的一天,我正好在那附近办事,就想过去尝一尝。
那是一条远离市中心的街道,白天非常安静,两旁尽是些不起眼的五金维修、缝纫、副食店面,看起来都有些年头。这家“郭记螺蛳粉”的店面同样不起眼,进门是收银台和饮料柜,往后走是堂食区,再经过一道门,是备餐厨房和小仓库。店内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老板只将早年间本地媒体对自己店的几篇报道打印出来挂在墙上。
下午1点半左右,“您有新的外卖订单”提示音依旧不断,进店的顾客也多了。老板忙得团团转,有时对顾客说东北方言,有时会无缝切换成武汉话,有时又会讲一种语调像唱歌、有种喜剧色彩、辨识度很高的语言——这是别具一格的青山区普通话,简称“青普”。
在武汉,如果遇到会讲“青普”的人,那TA很大几率会和“武钢”有些关系,要么本身就是武钢人,要么是武钢人的后代或亲戚。
我边吃边看墙上的报道,得知老板叫郭季,在卖螺蛳粉之前曾写过小说。趁人少时,我好奇地问他是否还在写作,他说:“写还是想写的,不过很久没动笔了。”
郭季身形瘦高,衣着干净,有些书生式的江湖气。他十分健谈,向我讲起了自己过往的人生,时而无奈自嘲、时而放声大笑:“我好像一直在折腾,不停死机又重启。”
1
郭季是正宗的“钢二代”,成长于武汉市青山区的“红钢城”。
50年代,北方的辽宁鞍钢恢复生产后,南方也决定兴建一座新的钢铁工业基地。彼时的中央重工业部邀请苏联专家沿着长江进行了多次大规模考察,经过近4年的筛选,最终将新厂定址在武汉的青山区,也就是后来众人口中的“武钢”。
而后的几年间,全国各地的钢铁行业工作者响应号召来到武汉工作、安家。早期被派到“武钢”支援生产的建设队伍里,数东北的技术人员最多。
郭季的父亲曾是辽宁鞍钢的一名高级工程师,1956年,他带着妻子,跟着很多年轻人一起搭乘火车来到武汉,住进青山区的蒋家墩——这是一片由苏联援助,为武钢配套建成的大规模街坊式住宅区。房屋是苏联样式,红墙、红瓦、红屋顶,整齐划一。生活区按数字编号,分为“一街坊”、“二街坊”、“三街坊”……其中有两个街坊的造型组合起来,从空中俯瞰,如同巨大的“囍”字。
这片庞大的生活区,后来更名为“红钢城”。郭季的父母觉得“红钢城”这个名字相当直白,“钢和红,人人都觉得象征着滚热的钢水和火红的人生”。
郭季说,当年在红钢城里,五至十街坊住的基本都是东北人,三街坊住的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小孩当中也形成了两大阵营,每次狭路相逢都会故意大叫:“啊!X街坊的!”然后你抢我的皮带,我抢你的军帽,闹来闹去,最后笑作一团。
那时住在红钢城里的人家都谈不上富裕。在郭季的印象中,玩伴们家里的布置都差不多,挂毛主席画像,四周还写着“忠”字。郭季喜欢在别人家里玩,到了晚上也不爱回家,心里隐隐觉得“一回到家,就把快乐全关在了外面”。
在外人看来,郭季的父母相敬如宾,其实他们私下的关系并不好。一到深夜,两人就争吵,有时父亲还会家暴母亲。虽然看不到画面,也不清楚原因,但墙那边传来的打骂叫喊声总像锋利尖刀扎进郭季的耳朵里。郭季前头还有三个哥哥,年龄都不大,他们想反抗父亲,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战战兢兢地躲在房里。
直到“文革”开始,父亲和几位同事被“外借”到鄂州,这样的日子才结束。虽说父亲是去做“总工程师”,像升了职,但实际上就是下放。后来母亲对郭季讲,他父亲被下放,“多少是因为太清高”。
那时,三个哥哥随父亲一起去鄂州,郭季因年龄最小,被留在母亲身边。对母亲来说,和丈夫分居是一种解脱,但大儿子却因她只留下小弟而怨恨了他们很多年。
父亲刚调走那会儿,每月还会回武汉几次,可每次回来必定要吵架。母亲的情绪就随着他的归来和离去起伏不定。后来父亲不可避免地遭到打压,回武汉的次数越来越少,最后心情压抑的他干脆不再回家。
动荡的年代里,母亲和郭季待在红钢城五街坊的小屋中,莫名拥有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安宁。郭季不再对“家”感到恐慌,每天规律地吃饭,读母亲小心翼翼藏起来的书籍。这些书大多是父亲留下的,郭季喜爱包罗万象的《太平广记》,也读《道德经》、《金瓶梅》,还有很多外国文学作品。他觉得自己在那种情况下能读到这些书,很幸运。
一直以来,“钢二代”们是不用为工作发愁的,他们可以“顶职”——接父母的班,进入武钢做工人。
到了80年代,政策却变了,郭季母亲听说“顶职”马上是最后一批了,往后将取消这类名额。那时候,郭季的父亲还没到退休年龄,若提前办理退休,工资会少很多,他当然不愿意。那是郭季母亲唯一一次去求丈夫。最终,20多岁的郭季顶了父亲的职,进了武钢。
那时的武钢太红火了,想进去的人挤破了脑袋,单位领导定下规矩,就算顶职、托关系,也要参加考试再分配。郭季凭借高分被分到武钢第一公司当工人,上班后他却非常失望,因为身边大多数同事都是大老粗,离了脏字就不会讲话,离了酒就吃不下饭。郭季既不骂人也不喝酒,和同事关系渐渐疏远起来。闲时,他喜欢找地方看书或睡一会儿,要么就在外面瞎逛。这一点,和父亲有点像。
郭季只跟开发部的一位大学生同事关系不错,俩人常在吃饭时分享近期心得,聊理想和未来,却都被现实所困。不过,小环境里的不如意会迅速被大环境的蓬勃给掩盖。
在武钢工作等于进入了人生的“保险箱”,哪怕外面掀起滔天巨浪,里面依旧平和安稳。郭季虽然只是个新人,福利却相当可观,每个月骑车去物资部领物资,得来回骑好几趟才能把东西搬完,鸡鸭鱼肉蛋、蔬菜水果、饮料……家里的冰箱永远塞得满满当当的。
幸福生活不就是这种模样吗?如果家里有两名武钢职工,这种幸福就是双倍的。郭季与大多数武钢子弟一样,在恰当的年龄和一个同样在武钢上班的女孩结了婚。婚后,妻子春丽生下了一个儿子,可郭季却越发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眼看到了头。
后来他告诉我:“儿子在武钢的医院出生,幼儿园、小学、中学全都在武钢的学校读。好在他比较独立,大学毕业就脱离了这个环境,跳出了这个圈。而武钢大多数人的一生都像复制粘贴的,比如春丽,她就只想待在一个岗位舒舒服服干到退休。”
2
90年代初,国有企业开始进行市场化改革,郭季决定远离“钢二代”的人生既定轨道,到社会上闯一闯。1994年,郭季在武钢办理了停薪留职,春丽眼看着家里的一只值钱的铁饭碗被丈夫随手扔弃,气得几乎翻脸。
郭季告诉她:“我会有金饭碗的。”
他和开发部的那位要好的同事考察了各种项目,包括餐馆、服装店、游戏机室等等,最后俩人决定购入10台游戏机,在青山108街坊开一间游戏机室。
两个毫无社会气息的武钢子弟,就这么被时代浪潮卷入了江湖。
游戏机室刚开张的时候,来玩的社会青年和背着书包的学生络绎不绝,生意比想象中还要好。在那个人均工资百余元的时候,游戏机室每月收入就有近万元。郭季结交了社会上的朋友,赚得多,花得也多。如果不是春丽强行要求他每月存钱,他大概会把赚来的钱都挥霍一空。
1996年夏天,一天夜里11点多,郭季正要打烊回家,朋友刘场喊他一起去东湖玩。刘场是一家摩托车店的老板,郭季往门外一看,十几个朋友每人骑着一辆摩托车,还有人带了录音机,大声播放着齐秦和苏芮的歌。
刘场拍拍自己摩托车的后座说:“快锁门,我带你!”
当晚,大家在东湖边玩得十分尽兴。凌晨3点多,一行人返回游戏机室,准备在厨房弄点宵夜吃。谁知打开大门,大家惊呆了,眼前的游戏机歪七竖八地堆在屋里,水泥块与残渣掉落满地,像刚经过一场地震——游戏机室是一处平房,就在他们离开之后,有人在房顶上砸开一个大洞,把游戏机里最重要的主板通通抠出来偷走了。
“晚上不喊你出去,可能不会出这些事。”刘场很愧疚。
郭季却说:“跟你无关,小偷肯定早盯上这里了,就等时机下手,迟早的事。”
和合伙人商量后,郭季自掏腰包买下了这些破损的游戏机,又花了几万元钱配齐主板。从此两人散伙,各做各的。郭季一心想追回先前的损失,于是在自己的游戏机室里增加了几台带赌博性质的“跑马机”,果然,来玩的人更多。
那时的玩家还很单纯,认为自己是靠运气跟机器赌,却不知道每局胜负都在郭季的操控之中。刚开始,郭季会把难度调低,通过小赢小输让玩家沉迷,几天后,他再通过暗键将难度调高,玩家很快就输得精光。靠着这种手段,他赚得盆丰钵满,不久之后就开了分店。
“直白说,就是在毒害青少年。”如今再回想起那段日子,郭季感到惭愧不已。不过当时的他就跟个赌徒一样,被钱蒙蔽了双眼。
一次,一个小伙子在“跑马机”上输红了眼,于是动手损坏机器上的摇杆,撬掉按钮,还准备拿事先准备好的铁钩对机器主板动手脚。郭季当场抓住了他,小伙子又急又气,拎着铁钩就砸向郭季,他的胳膊顿时被砍出了一道很深的伤口。
那天,刘场也在店里,见郭季受伤,他冲上去一拳把小伙子打倒在地。双方带来的朋友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刘场打掉了对方的牙齿,自己的肩膀也被人划了一刀。去医院的路上,郭季过意不去,刘场还强笑说:“我们这么好的关系,帮着打个架算什么……”
可几天以后的一个深夜,刘场死了。据说,醉酒的他像往常一样骑着摩托车回家,途中却遭遇车祸,头被撞得粉碎。他的摩托车甩出去,撞到了路边的电线杆,瞬间断成两截。
后来坊间有传言,说刘场醉酒只是个幌子,他的摩托车刹车被人动了手脚才是致死的主因。大家都猜是那个被打的小伙子干的,但没人找到证据,最后这件事就不了了之。
郭季的心里有些难受。此时,他的游戏机室也因打架败坏了名声,失去了不少学生客源,生意一落千丈。几个月后,他卖掉了游戏机、转让了店面。
至于以后做什么,他没有想好。
3
1997年,7万余名职工从武钢主体单位剥离,分流进了下面的几十个分公司。郭季还是不想回单位上班,他听说出租车司机是热门职业,于是去考驾驶执照,准备跑的士挣钱。
那时私家车很少,出租车司机是个很风光的职业。如果跑得勤,一个月的收入要比普通工人高出一大截。可妻子春丽却表示反对,她觉得郭季这回做的又是个不稳定的事,更何况还要花一大笔钱买车。她骂了很多难听的话,说他不顾家,对钱没概念,赚再多也是打水漂。尽管如此,郭季还是花了9万元买了一辆红色夏利。
新车刚到手的时候,郭季感觉自己的人生又要重新开始了。
“钱是一脚一脚油门踩出来的,只要轮子转,就有钱挣。”郭季一般不想让车长时间停下,无聊时,他在车上听电台广播,有时放齐秦和苏芮的磁带。当音乐声在这一方移动的小空间里响起,郭季能感受到一点虚幻的自由。
遇到生意好的时候,他想抓紧时间再多拉几单;遇到生意不好时,又想钱都没挣着,得继续跑。于是他经常忘记吃饭,为了避免常上厕所,水也不太敢大口喝。日子久了,高强度的工作让郭季的身体状况变差了。
一年半以后,出租车行业迎来了一次整顿。司机每月交给出租车公司的“份子钱”提高了很多,郭季每天一睁眼就有“欠公司钱”的心态。既然钱挣不着,就得为健康考虑,郭季很快卖掉了那辆红色的夏利,拿钱捣鼓了一个租影碟的小店。
从此,他每天都得跟妻子朝夕相处,两人几乎天天为了钱争吵,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儿子也懂事了,他态度鲜明地站在妈妈那一边。郭季感到受伤,几年之后他升级了驾照,又拿出17万元——家里积蓄的很大一部分,买下一辆平板货车。一方面开货车挣得多,另一方面,他能暂时逃离武汉的生活。
郭季从武汉拖些鸡腿鸡架等货物去山东,再把那边的海鲜拖回来。累了也舍不得住店,就在驾驶室的简易床板上对付一晚。有时,从前认识的朋友们会蹭郭季的货车出门玩,因为管理不严,最多的一次,货车前排驾驶室坐了3个人,后排还挤了4个。郭季喜欢这种松弛的气氛,他觉得当货车司机很像开游戏机室和开出租的“结合体”。
两年多以后,这份工作就随着货车右前轮胎“砰”的爆炸声而结束。车胎爆炸后,货车失去方向,侧翻在路边,好在没有着火,几个人狼狈地从车里爬了出来。
事故之后,郭季心有余悸,思来想去,打算把这辆车卖了。一个买家出5万元,另一个愿意再加2000元,郭季却选择了前者。他认为这个买家对车况更了解,钱虽少点,但可以避免以后找麻烦。而春丽因为少挣了2000元钱大骂郭季,不久之后,两人正式离婚。
离婚与失业使人消沉,郭季曾一度以为自己的后半生可能就这样了。
那段日子,郭季常会想起经营游戏机室时天天在屏幕上闪烁着的“游戏结束”几个字。他自己玩游戏时,从不会让这个界面持续太久,要么选择快速退出,要么重开一局。在他心里,游戏并不会轻易结束。
后来,一个朋友要转让一个内衣品牌的代理权,郭季决定抓住机会。他在青山工业二路租下一间便宜门面卖内衣。可是开张头几天根本没生意,很多女孩刚准备进门,见里面是一个男人守店,就赶忙退出去。郭季意识到,自己想干下去,还是得聘请女员工。
在青山区人力资源市场,求职的人很多,可最终来店里上班的只有两个女孩。其中一个名叫小霞,刚刚大学毕业,不想回广西老家,又急于解决吃饭的问题,只好先从销售做起。她没料到,自己不久之后会瞒着父母,和比自己大20岁的郭季恋爱、结婚。
卖内衣的收入太微薄,他俩只好把店关了,把店子改成名为“无聊”的烧烤宵夜摊。一时间,宵夜摊弄得小有名气,还有客人送给他们一幅对联:“不为无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
郭季非常喜欢这句话。
没多久,房东要收回门面,“无聊”烧烤店被迫关闭。生活如此动荡,希望总不长久,有那么一瞬间,郭季有些后悔离开了武钢这个“保险箱”。
毫无收入的他只好回到五街坊,和母亲住到一起,不过这次多了小霞。之后的几年,他们想办法做过一些小生意,却都以失败告终。迫于生计,小霞去药店找了份工作,郭季也想办法在武钢的“大集体”谋了份闲职——私下里,大家把武钢分为“全民编制”和“大集体”,后者干的是些没技术含量的杂活,工资比前者低一半以上,还常被前者瞧不上。郭季觉得有些讽刺,自己兜兜转转,竟然又回到了年轻时拼命想远离的地方。
郭季的母亲自然是很高兴的。这么多年,虽然租住地都离家不远,但郭季好像从未近距离看过母亲,当再次不慌不忙坐在一块吃饭时,他才猛然发现母亲苍老了许多,比从前更瘦小了。
当时,郭季的母亲已经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由于早期症状不明显,他们没有发现。几年后,母亲外出后再回家就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甚至会以为自己回了东北……人糊涂了,其他病症也随之而来,最后老太太彻底瘫痪在床,郭季和小霞轮流照顾她。
2013年底,一个休息日,郭季起床后像往常一样往母亲嘴里喂了些牛奶,就出门给她买消炎药。母亲的眼睛一直睁着,像在目送什么,半小时后郭季回到家,发现母亲已经停止了呼吸……
那个瞬间,郭季的大脑一片空白,刚买的药还放在包里,但母亲再也用不上了。操办丧事的忙碌短暂地覆盖了悲痛,直到忙完一切,积攒起来的哀伤才像浪潮般逐渐包围了他。
4
母亲去世后不久,五街坊的房子就被划进了拆迁区域,郭季和小霞只能外出租房住。消息传出去,久不往来且在母亲病重期间几乎没露过面的大哥,立刻联系另外两个兄弟,要求平分100万元拆迁款。大哥觉得,这不仅是拆迁款,还是对他们儿时被迫远离母亲的赔偿。
后经法院调解,最终三个哥哥每人分得20万元,照顾母亲最多的郭季分得了40万元。得知这个结果,大哥嘴里依然骂骂咧咧,兄弟们就像陌生人一样在各种文书上签字。郭季忍不住在内心感叹:怎么到了这个年纪,自己才意识到所谓亲兄弟情谊比眼前的纸还要单薄呢?
这件事过后,已经50多岁的郭季开始写小说。对于他而言,写小说是糟心日子里的精神支撑,“写小说就像一处避难所,能够让人暂时忘掉一些现实烦恼”。
白天,郭季在厂里当普通职工,夜晚就靠在床头支起小桌板,变为电脑前的“码字人”。写作素材大多来自工友们闲聊时讲的都市传说,什么深夜在厂房偶遇死去的皮带工啦,数码照片里奇怪的身影啦,还有洗手间里常莫名移动的毛巾……
郭季把听来的内容加入自己的想象,加工成一篇篇千字短故事,发表在天涯论坛的“莲蓬鬼话”版块。这些故事的讲述风格虚虚实实,有读者看完感到“耳边吹过一阵冷风”,会忍不住在线催更。
写了几十篇短故事后,郭季觉得不过瘾,想写更长的内容,但苦于没有好素材。一个休息日,他和小霞在家看电视,一个节目正在讲述“四川黑竹沟神秘失踪事件”。两人边看边聊,小霞问他:“那里会不会有外星人?”
郭季的脑子随之一转,认为要是把“黑竹沟”和“外星人”联系起来,估计能写出有意思的长篇。构思框架的那几天,郭季兴奋得难以入睡,躺着想出一个新人物,翻身时蹦出一段对话,平躺后又思索出几处场景。为了写好这部长篇小说,他特地调整了自己的生活作息,每天清晨5点就起床打开电脑开始写,7点半停下去洗漱,再出门上班。
渐渐地,盘桓在脑海里的那些画面一点一点变成了文字:“大树裹满了黄色和绿色的苔藓,七弯八曲的树枝,好似一群自天宫降临到人间的龙蛇百兽,盘踞在这阴森森的黑竹沟里。它们正紧盯闯入的考察队员们,随时准备吞噬这群入侵者……”
郭季给自己定下目标,每晚在网站上更新一章。有时他想把问题说得详细些,一不留神就会延展得很远。这部小说的浏览量迅速增加,有读者给郭季发私信,写出自己期待的剧情走向。还有读者会问郭季打算写多少字,郭季回复:“写多少算多少,跑哪儿算哪儿。”
小到小说字数,大到人生前路,郭季通通都没有计划。3个多月后,他不知不觉写了40多万字。亲人们知道郭季在写小说后,都嗤之以鼻:“你还会写文章?你能写什么?净做些没用的事。”
5
2017年,郭季55岁,从工厂退休后,他不再享受工资和福利。
可是在前一年,他和小霞的女儿出生了,郭季觉得再不想办法挣钱,自己以后可能连女儿上幼儿园的学费都交不起。于是,陪小霞回广西老家的时候,他抽空在当地报了一个培训班,学习制作螺蛳粉。
5月底,夫妻俩在武汉开起了一家螺蛳粉店。米粉是从广西进的货,汤底也不敢马虎,用新鲜食材加上十余种香料熬满8小时而成,是工业调料勾兑的汤底不能比的。
郭记螺蛳粉店铺原址离五街坊不远,均已被划入拆迁范围(作者供图)
得知郭季一把年纪还在卖螺蛳粉,亲戚们讥讽他:“要是你不再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哪需要付这些辛苦?早就轻松养老了。”
郭季并不理会,只是和小霞认真地经营着这家夫妻店。自从把重心转到经营店铺上,郭季有很长时间都没再跟文字打交道了。不过他的脑海里默默构思着一个关于明朝的小说,或许今年冬天就会开始动笔。
相比郭季,小霞并不爱和顾客打交道,她专注于店内的各种琐事,准备完食材转身照顾小孩,接着又打扫卫生、收快递,一刻不得闲。黑亮皮肤是小霞天然的肤色,让她看上去朴素又健康。
螺蛳粉做久了,特殊的味道会迅速填满人的头发、衣服的每处缝隙。无论郭季走到任何地方,人们就能准确判断出他的工作。有不少人问过他:“这个年龄从头做这行会不会太晚?”
郭季回答:“肯德基创始人可是60多岁才创业啊!”
转眼间,几年过去。
一天,一个年轻人来店里吃粉,自我介绍了半天,郭季也没搞清楚他是谁。年轻人说,他爸爸曾跟郭季一起骑摩托去东湖玩,就是他的游戏机室被偷的那次。他爸比郭季小几岁,在2016年武钢那批裁员大潮里下岗了,他妈也是,后来一直找不到事做……
有时候郭季会想,假如自己也一直待在工厂里,现在大概会过着另一种人生。可能更落魄,也可能更轻松。但他又觉得,即使把过去的时代供他选择,如今还是有一些自己不愿交换的东西。比如他以前从未想过的,一家人辛苦却细水长流的生活。
现在,郭季的生活作息变得非常规律,早上9点到店准备,10点正式营业。下午4点,不管店里多忙,他都会暂停工作,骑车去幼儿园接女儿。
在这个秋天的晴朗下午,郭季像往常一样,跟小霞打了声招呼,开动电动车行驶进拥有树荫、微风和阳光的路上。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沧桑,却又带着一丝没有消散的青春。
这个画面,突然让我想到游戏《仙剑》结束时屏幕上出现的两行字:“胜败乃兵家常事也,大侠请重新来过吧!”
而即将60岁的郭季,已经无数次地“重新来过”了。
(文中除郭季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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