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爱街“穆桂英”的命运

2021-10-28 09:58:15
1.1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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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位于沈阳的五爱市场是中国最著名的批发市场之一,成立之初是为了解决国企下岗职工与社会闲散人员的就业问题。2002年,我正式进入五爱市场做服装批发生意,恰逢她最鼎盛的时期。 五爱从不佛系,就是红尘,只要身处其中,几乎每个人的命运都被这个具有“魔力”的市场改变——或是一夜暴富,成就自身和家族;或是折戟沉沙,迅速消失;或是被巨额财富所累,继而吸毒、赌博、直至家破人亡…… 而此前,他们都只是一群生活无着、走投无路,需要勇敢跟命运叫板、拼刺刀的小人物。 大时代的小人物,大市场的小故事,也许可以从其中窥见你我他。

1

2001年12月末,眼瞅着快过大年了,五爱街里人如潮涌,买卖兴盛。

这种时间点,大批拿货的老板会比平时少一些,而零买的顾客一层叠一层,在趟子里只能小步朝前挪动,老长时间都走不出5米远。顾客们左顾右盼,盯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我们这些商户就盯着他们,寻找着各自的“猎物”。

一个周末,一位零买的女顾客出现在我的档口前。女人脸盘很大,一脸肥肉,妆很厚,到肩卷发散披着,鬓角汗渍清晰。她的胳膊上搭着一件红色羽绒服,腰里别着一部火柴盒大小的黑色BP机,一只坤包被她的肉手紧紧地捂在身前。

我抬眼往后一瞧,发现这胖女人身后不远处有个留寸头、长相帅气的男青年。她旁边还有个30多岁、穿黑色棉袄的中年女人。中年女人一脸菜色,眼圈略微发黑,看商品时目光游离,我凭经验判断,她并不是来上货的老板或零买的顾客。

我皱皱眉,心情有些烦躁,就对那个朝里张望的胖女人说:“往前走、往前走,我家衣服你穿不了,没有大码。”我家服务员迅速领会了我的用意,也往外推她:“不零卖、不零卖。不退不换啊,不买的往前走。”

胖女人显然不明白我们的一番苦心,只觉得我们服务态度十分恶劣。她皱了皱蒜头鼻,两只小眼睛从原先的位置上站立起来,两条虫子一样的眉毛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咋穿不了?”她一叉腰、一伸手,半截肥胳膊轻而易举地挡住了服务员的手。

这下,服务员不说话了,抱起肩膀,拿胳膊肘轻轻推了我一下,意思是:“咱该提醒也提醒了,她非要往枪口上撞,咱有啥办法?”

我的后背潮起来,更紧张了——如果我再多说话,就属于挡人财路了,这样很可能会遭到那伙人的疯狂报复。可我还是变了脸色,让胖女人赶紧走:“你给多少钱我都不卖。”

胖女人气得直哆嗦,但也拿我没辙,她转身离开的时候,跟那个穿黑棉袄的中年女子撞了个正着。

“瞎啊!”胖女人憋了一肚子的气,口气不善。

身穿黑袄的女人倒没有计较,连声说对不起,还点头哈腰的。我跟小服务员迅速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她已经得手了。就在她低头道歉的一瞬间,胖女人的钱包已经转移到了身后的那个年轻小伙的手里。

他们走后,我家服务员就乐了:“姐,你看咋样?有些人像驴一样倔,你救不了。”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也学着点儿,看着没?刚才她把人撞了还骂人家瞎,人家一个劲儿给她道歉,但是她的钱包已经让人给下(偷走)了。我是骂了她,态度也不好,却是真心实意想拯救她的钱包。所以,社会上真惯着你的人一般都有所图谋,不见得是啥好事儿。”

当天中午,我正在档口里拢账,一张百元钞票忽然从天而降。

我一抬头,是上午那个年轻的男扒手,他一面朝趟子外走,一面回头朝我点头示意——这是行里的规矩,扒手在谁家档口得手,会根据当天所得给档口老板“分点红”。

这种钱哪能要?我让服务员赶紧追人还钱,可服务员却不干:“姐,你不要我要。他们这帮人你还不知道吗?不要就是不给面子,到时候祸害咱们犯不上,那都是防不胜防的事儿。”

服务员拿这笔赃款去买了雪糕等各种吃食,从趟子头开始挨家分,分到我家对面档口时,那个新来的服务员闫小霞却没有接。

“我不要。”闫小霞脸色挺冷,把脸偏了过去,“啥东西都吃啊?”

闫小霞的老板娘正张着涂得腥红的厚嘴唇嗦啰第一口雪糕,见大伙儿一时愣住,她打起了圆场:“不吃拉倒,哪儿那些话儿呢?”

我家服务员尴尬地出了她家档口,分完东西回来,还是一脸的愤愤不平,说闫小霞太能装犊子了:“不吃就清高了?能代表啥?谁还真差那一根雪糕是咋的?不都是没办法吗?再说,还能把那钱直接扔掉吗?那还犯法呢!”

我一边算账,一边劝她别往心里去,说闫小霞是新来的,五爱街这里边的道儿道儿她不懂:“咱也尽力了,咱不也得活嘛,要不那几个小子三天两头坏咱,咱买卖干不下去不说,不也犯话(跟对方说废话)吗?她懂个啥?”

服务员听后笑了,感觉我们还挺有理的。我一面说“那当然了”,一面不怀好意地笑:“看过电视没?古装电视剧里那些贪官都像咱这样‘不得已’,整个官场都贪,他怎么办?不贪就会被当成另类排挤掉,所以只能跟着。犯事儿时候还可以把责任推给官场规则,非说是自己不得已。”

这下,小服务员终于听出我话里的“骨头”来了。她拿着雪糕站起来,“噌噌”往外走,没一会儿就两手空空的回来了,懊恼地说:“我把雪糕给扔了,眼不见心不烦”。

2

闫小霞长得挺漂亮,细高大个儿,瓜子脸,披肩发。学卖货学得也不慢,两三个月就能拿得起来了。她跟老板娘谈工资,老板娘欣然应允给她涨薪,但店里一个叫李月的老服务员不待见闫小霞,常常挤兑她。档口里打水、拖地、熨样子这些零活应该由服务员轮着干,可她全推给了闫小霞,没事儿还老呲她。李月私下里还抱怨,觉得闫小霞一个新手,不应该跟她平起平坐、拿一样的工资。

那天,我家服务员又听了李月的一通抱怨,回来跟我说:“姐,你说这人怪不怪?老板娘给开工资,又不是从她兜里往出拿钱,你说她咋就见不了别人好?人跟她一样干,甚至干得比她还卖力气,咋就不能跟她挣一样多的钱?”

我说有些人就这尿性,又突然感到诧异:“不对呀,送雪糕那回,闫小霞不是把你撅得满脸大紫泡吗?你咋还替她说话?”

服务员淡然地说:“一码归一码。闫小霞那人直性、实诚,真交还是得交这样的人。你看李月,长得就斜眉吊眼的,总欺负人家。大家都是给人卖货的,真看不惯她拿着鸡毛当令箭那熊样。”

我让我家服务员没事儿劝劝闫小霞,与其吃李月的下眼食,一天憋气带窝火的,还不如换一家试试。李月是老服务员,跟她家老板娘那么长时间了,双方都磨合得差不多了,大概率是不会走的,所以,闫小霞就算干得再好,也很难上位。

我家服务员借着一块儿上厕所的机会劝过两回,闫小霞倒也听劝,不久就从对面的档口里消失了。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怪。次年6月,闫小霞又回到我家档口对面卖小衫。此时对面档口早已换了几茬老板,新老板是个社会人,膀大腰圆,胳膊上左青龙、右白虎,满是霸气的文身。

闫小霞能干、肯吃苦,为人实惠不计较,很快就得到了男老板的赏识。老板对她挺好,平常“闫小霞闫小霞”地叫着,并不给她脸色看。可这天,闫小霞却因为多嘴被老板开除了。

一个女顾客进店后,闫小霞就发现这大姐让扒手给盯上了。她想提醒,但话不能明说,就说大姐太胖,“咱家小衫是广州货,码小,你穿不了,你上别人家转转”。

大姐性格脾气倒挺好,一点也没生气,说自己就喜欢这小衫的版型,执意要试。闫小霞不好再往外推了,毕竟老板还在边上呢。于是她随便找了一件,找衣服的时候还提醒大姐可以把包放在自己这里暂为保管——这是行里常有的事,有些老顾客上货带的钱多,到五爱街的第一时间就会将钱扔给自己相熟的商家保管,以免被扒手给盯上。有时零买顾客的钱包有危险,一些心善的服务员也会提出可以帮忙保管钱包。不过,这位大姐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拒绝了闫小霞,然后将包摘下来,提在手里。

闫小霞麻利地将包装袋撕开,把衣服递了过去,此刻,大姐的注意力几乎全部被漂亮衣服吸引了。扒手抓住时机,就在他下手的一瞬间,闫小霞尖声惊叫:“大姐,小心包!”

我惊愕地抬起头,朝声音的源头寻去,发现对面档口的男老板面部表情快速从震惊切换到了愤怒。扒手站在那里没动,神情自若。倒是大姐一脸的惊恐,将包紧紧地搂进自己怀里,立刻对喜欢的衣服丧失了兴趣,逃得无影无踪。

很快,扒手身后又出现了一个男青年,两人一里一外,大大咧咧地走到了闫小霞的面前。一个男人的鼻尖几乎贴到闫小霞的鼻尖上了,却只看着她,不说话,似乎要将她看化一样。

我站了起来,我家服务员紧张地抱起了双肩。这时候闫小霞紧张吗?谁也不知道。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俩人正无声地对峙着。几分钟后,两个扒手气定神闲地撤出了档口。擦身而过时,男老板故作熟稔地拍了拍其中一位的肩膀,充满歉意地说:“哥们儿,不好意思啊!”

只见闫小霞的两肩不由自主地往下塌了一下,但旋即又被刻意地拔了起来。再进档口,男老板开口就骂:“你头一天上行吗?这事儿提醒提醒得了呗,整那么明显干啥?”

年轻气盛、见义勇为的闫小霞当然不服气,说自己不能眼瞅着顾客的钱被偷。

“偷你钱了吗?跟你有一毛钱关系吗?你认识她吗?”男老板的脸色越来越差。

“他偷钱我看着了能不说吗?那我还是人吗?”

“你是人,你是人,等这帮人找你麻烦的时候,你就知道你是不是人了!”

左右档口没人吱声,大家都知道男老板说的没错,然而,也不能说闫小霞错了。我告诉我家服务员,让她提醒闫小霞今天早点走,怕晚了遭人堵。

我家服务员过去之后,一面让男老板消消气,一面把将闫小霞拽到一边说了一通。冷静下来的闫小霞似乎有些后怕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老板,说想请假早点儿下班。

老板板着面孔,伸手拉开腰包,从里面抽出了几张现钞来递给闫小霞,让她明天不用来了:“我请不起你这样的穆桂英。”

闫小霞的一张脸霎时通红,刚要顶嘴,我家服务员拿胳膊捅了捅她,接着劝:“不来就不来,在家歇两天,躲躲,避避风头。你不知道那帮人惹不起,祸祸人。”

“挺大一个老爷们儿比我一个女的还怕事!”闫小霞伸手抢过钱,用老板能听到的音量抱怨道。

3

闫小霞三下五除二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拿包就往外走。她刚走出档口,我就看见一个男青年远远地跟了上去。当时我也年轻,容易头脑发热,有那么点儿虎劲,直接把自家买卖扔给了服务员,跟了出去。

到了五爱街大门口,我发现那个男青年朝着闫小霞相反的方向走了。难道是我多虑了?我站在大门口最高的那级台阶上没有动,想再观察一下。此时,闫小霞已经走过了前面的一个十字路口。她左顾右盼地小跑着,到了马路对面,还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鞋——我这才注意到,闫小霞刚才光顾着换衣服,没来得及把上行穿的高跟鞋换下。

此时我还想:一会儿回档口,得让我家服务员去对面帮闫小霞取鞋。不然那男老板很可能会把她的鞋给撇了,鞋子放我这儿,等她再来上行,直接取就行。

我刚想转身,就听远处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再回头一看,一辆摩托车快速驶过,闫小霞则蹲在地上,似乎抱着头。

“坏了!”我撒腿就朝那边跑,跑过去的时候,周围已有不少人围观,路人都露出惊魂未定的神色。我拨开围观人群,看到了血,立即蹲下扶着闫小霞的肩膀,问“咋的了?”

闫小霞抬起眼睛,惊恐地看着我,分明已经吓傻了。她嘴唇哆嗦着,没哭,也没说话。我翻开她捂住脸的手掌,见她的腮帮子斜贯着一条口子,红肉外翻,鲜血直淌,血从脸颊淌到下巴,然后“滴嗒滴嗒”朝下落,把她衣服前大襟、裤子、鞋都打湿了。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十分嘈杂,有人告诉我哪里有药房,有人描述着自己刚才所见,还有人问我:“这姑娘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我额上冒出汗来,手心里也全都是汗,赶忙跑到公用电话亭打110。警车很快驶来,从上面走下来两个“大盖帽”。我迎上去,陈述我看到的一切,当然包括刚刚在行里发生的事儿。

两个警察互相对视一眼,建议我们先去医院。

“公安医院。”警察的声音跟车门闭合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我拉起闫小霞要打车,突然间意识到自己没带钱,又重新回到公用电话亭往档口打电话,喊服务员把腰包给我送下来。撂下电话后,我让闫小霞给家里去个电话,这么大事儿,她家里得有人在。

闫小霞稍微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听了我的话。接通后,她轻声跟对面说:“妈,没啥大事儿,小口子,就划破点儿皮。你来也行,不来也行。”

没一会儿,我家服务员踩着拖鞋,呼哧带喘地跑了过来,乍乍呼呼地喊:“咋的了啊?人呢?人呢?逮住没?我X他妈的,这帮瘪犊子也太过份了!”

没时间多说,我嘱咐她看好档口,就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医院。一路上,闫小霞始终未发一言。

公安医院有一个好,就是人少,不用等,挂了号就能看。排我们前头的是个社会青年,染了个黄毛,穿得五颜六色的。他的手从腕处折断,疲软地耷拉着,小脖梗梗着,身后跟着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混混。听他们唠嗑,好像是两拨人刚在西塔街边上拿着西瓜刀互砍,小伙子的一条手筋被人挑断了。

终于轮到闫小霞了。大夫叫她进去,我赶紧跟在后面。为了不让大夫觉得我们是跟刚才那帮社会青年是一路货色,我连忙解释:“大夫,我们不是打架,我们是被打一方。在行里她看见有人扒窃挺身而出,出市场就让人报复了。”

男大夫的目光从镜片后面伸了出来,像飞虫一样,先轻悄地落在小霞那血肉模糊的伤口上,之后又淡漠而快速的扫过我们。他似乎并不关心这伤究竟是怎么来的,也不关心脸上的伤口会对女孩子日后的命运造成何种影响,只冷漠地对我说:“得缝针,如果要鉴定,出去交钱。”

连检查带法医鉴定,我交了2000多元,之后是缝针,护士问我是“缝美容针”还是“缝一般的针”。我想,在姑娘脸上动针脚,这钱不能省,于是一再表示要缝美容针,还天真地问:“如果缝了美容针,是不是就不能落下疤?”

护士瞅都没瞅我一眼,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4

闫小霞进了手术室,不一会儿,她家里人来了。

她妈一头花白发,穿着一件过气且不太合体的衣服,灰布裤子,脚上的鞋样式跟她年龄并不相符,明显是捡女儿不穿的。我简略地介绍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她却并未表现出明显的担忧,甚至没有意识到女儿有可能“破相”了。

我说完,她竟另找话题,主动向我介绍起自己的家庭情况。她说自己从前是开厂子的,后来认识了一个南方男人,对方骗她生了3个孩子就跑了,老小(最小的孩子)都没有上户口,政府要罚她,她却没有钱交罚款。现在孩子都过了入学年龄,她只好不停地去派出所反映,“好歹让孩子先把学上上,要钱我也真没有,要不他们就瞅着我孩子不能去上学”。

之后,她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我介绍自己开厂时有多风光,强调自己原先“可不是这样”。我一方面惊讶于闫小霞的家庭情况如此复杂,另一方面又怀疑,是不是长期不如意的生活已经摧毁了眼前这个女人脆弱的神经,她的脑子似乎是糊涂的。

等闫小霞从手术室出来时,脸上多了一条长长的白纱布。她的神情冷冷的,似乎跟这世界保持着很远的距离。我迎上去,多余地问她:“怎么样?”她先瞥了一眼自己的母亲,然后才回头说:“挺好。”

她手里拿着单子,把医生交代的话转述了一遍,之后,迟疑地望向我:“姐,鉴定费你都交了,有用吗?能抓到人吗?有鉴定能咋的?”

我十分肯定地说,有了鉴定就能定他们的罪,够判了。闫小霞说自己什么也不懂:“用不用请律师啊?我看演电视都需要请律师,我没有钱请律师打官司。”

我虽然也是个半吊子,但懂得比她多一些,十分笃定地告诉她说,这是刑事伤害案件,是公诉案件,用不着请律师。闫小霞突然感叹人还是得念书:“等我伤好了,我还得上行,说啥也得把我小妹供出来,一家至少得有一个出息人。”

这话,把我嘴边的那些安慰的话直接给吓了回去——她都这个样子了,还能上行吗?

一周后,我带着闫小霞去派出所,问案件咋往下处理。一个年轻警察说他们还没破案,没抓着人:“他们肯定跑了,回去等信儿吧,有信儿我通知你们。”

那时的五爱街发生过很多偷窃、伤害、纠纷案件,即使报警,最后都会不了了之。于是,我态度十分强硬,坚持让警察去抓五爱街的那些扒手,认为只要把他们“清了”,真相自然会水落石出,还能牵出一大串败类来。

年轻警察问我:“证据呢?就算是你说他们是小偷,你也得抓住他们的手吧。”他说办案要讲究证据,靠推测不行,不可能仅凭当事人或旁观者的推测就把人抓来严刑拷打,那样不合乎程序也不合法,“不是有案子我们不破,有时候我们抓了人,检察院觉得证据不充足,一样把人给放了,费那么大劲儿抓人,白抓了”。

这套说法一点儿没毛病,但我仍旧很气愤:“抓人不合法难道伤人就合法吗?这么明睁眼漏的事儿还要什么证据?先抓回来审一审,作贼的哪有不心虚的?”

“谁告诉你作贼的都心虚?嘴还都硬呢,不见棺材不掉泪,咬死就不承认,你没有证据能把他咋的?人反告我们,我们这身皮都有可能被扒了。”

“咋的,你们怕无赖不怕老百姓吗?受害者好捏咕是不?你们不就是除暴安良的吗?”

我越说越激动,闫小霞却轻轻地扯了扯我的衣服:“姐我们走吧,不就是划了一道口子吗?也没啥大不了的。我妈说过夏长新肉就好了。这点小事儿,估计警察也不会管。别到时候再把警察惹火了,对我们更没有好处。”

争执声引来了不少人,一个年龄稍大的警察过来安抚我们。他态度特别好,请我们给警方时间,还说如果以后看见嫌疑人了可以马上报警,“我们立马出警”。

然而过了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案情依旧没有任何进展。

此时,闫小霞脸上的伤早已拆线,巨大的疤痕看起来十分狰狞。照过镜子,闫小霞终于意识到那道口子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她情绪低落,十分茫然,因为没有倚仗,她连脆弱的资格都没有。

闫小霞从来没有追问案情的进展,好像从一开始她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相反,她把欠我几千块钱医药费的事一直挂在心上,每次打电话给我,都说自己一有钱就会马上还。

闫小霞顶着一张破了相的脸,出门找工作了。此时的她回五爱街卖货已是不可能,只能去五爱街周边的小吃部应聘服务员,还想在五爱街做“拉驴的”(托儿),但都没老板要她。后来,我听说她在饭店后厨洗碗,也干保洁,还戴着口罩去侍候瘫巴的病人,给人收拾屎尿……

我曾经想过让她来我的档口里工作,但很快就推翻了这个想法——这不现实,她站在档口会吓退顾客,而我也要挣钱吃饭。更何况,那时我的买卖一般,婚姻生活一地鸡毛,就连给闫小霞垫医药费的事都瞒着婆家。

我觉得很无奈,相当无力。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挣很多很多钱,可能就不会这样身不由己,凡事作不得主张。后来我也的确挣到了一些钱,可生活中却仍有一些事让我感到无奈、无力。那时我才真正懂得,不如意才是人生的常态。

站在喧闹的五爱街,我常会想起闫小霞。她的离开,没有对五爱产生任何影响,熟人们薄情而健忘,很快就忘了闫小霞以及她的不幸。对面档口的男老板早换了新服务员,那女孩长得漂亮、身材好、能说会卖货,男老板对她非常满意。

有几回我想联系闫小霞,但都放弃了。一来联系上她我也不知道说啥,啥忙也帮不上;二来也怕她多心,合计我是为了追她还钱。除我之外,我家的服务员也一直惦念着闫小霞,还去看过她一次,回来就向我感叹:“这年头,好人真是难当!”

她一直认为,闫小霞就不该管那档子闲事:“自己什么情况不知道吗?自己都顾不过来,还要顾着别人的钱包。”

茫茫人海,上哪儿去找那个差点儿被偷钱的女人呢?别说感谢或者为这件事儿负点责任了,恐怕真知道出了事,人家也会马上摘清自己,并骂闫小霞是自个儿愿意。

5

虽然闫小霞对抓住凶手不抱希望,但我还是一直在追问案件的进展,把警察弄得挺烦。那段时间,我经常去派出所堵负责此案的民警,对方总告诉我“等信儿”。我问他:“如果你们永远破不了案,那她就只能认了吗?”

最后实在没招儿了,我想到了原单位的处长——在来五爱做买卖之前,我曾是个公职人员,处长对我不错。

处长听我说完闫小霞的事儿,半晌沉吟不语,末了也让我“回去等信儿”。一听这话,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以为他也是在敷衍我。没想到,没过多久,这案子就有了新进展。划闫小霞脸的人被抓到了,移交给司法机关,进了看守所等着判刑。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落下,同时,也平生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当年冒然辞掉公职,是否太冲动了?

我是国家最后一批“包分配”的大学生,从学校一毕业就进了公家单位。那时候,我对“命运”还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自己想挣更多的钱、想在婆家有地位、想把父母接到沈阳享几年清福。

工作不久,我就提出辞职。当时处长还找我谈话,劝我三思而后行,说这个决定可能会影响我一生的命运。而我坚持认为,自己还年轻,可以凭借能力闯出一片天,不必将一生困在一潭死水一般的行政机构里。如今时过境迁,现实打脸。闫小霞这事儿,我跑了两三个月也没啥信儿,但处长给某个朋友打了个电话,人家过问了一下,就进展神速。

两相对比,我感到十分受伤。

闫小霞却不知其中的波折,以为全是我锲而不舍的功劳。我不知道该跟她怎么解释——案件告破,并没有给闫小霞的生活带来任何改变,没有赔偿,也没有被认定是“见义勇为”。

大约过了四五个月,闫小霞来五爱街找我。她戴个大口罩,头上顶个黑色前进帽,很瘦,把自己包得很严实。一开始我都没认出她来,她也没摘口罩,只说:“姐,是我。”

我问她咋来了:“咋样啊?搁哪儿干哪?”

闫小霞的眼圈倏然红了,泪却被噙在眼眶里,没有落下。想必这半年,闫小霞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委屈,她极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说自己挺好的,不用惦记。

我告诉她,对面的男老板走了,也没挣着啥钱,后来就在五爱街消失了。闫小霞朝对面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黯然——那是她在五爱市场停留的最后一家档口。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她很可能会在五爱街扎下根来,凭借自己勤劳改变命运。要么出去干零售,要么找一个做买卖的小伙子结婚,两口子齐心协力做买卖。但普通人的人生没有“如果”,容错率还极低,那次看似莽撞的仗义之举,让她彻底失去了反转命运的机会。

我让闫小霞等我下行,我要请她吃饭。她说不行,自己是请假出来的,“有点儿(时间限制)的”。说完,她低头翻找衣服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卷钱,我瞬间变脸,问她:“这是干啥?”

“姐,那事跟你没关系,那钱也不能让你掏,那我成啥人了?”

我站起来跟她急:“闫小霞你要是把钱还我,咱姐俩以后不能见面了,你也别管我叫姐。”

“姐,你不要这钱是看不起我。我有手有脚,我不用别人可怜我。”

我说我不是可怜她,她见义勇为,我做不到,也不敢像她那样做。

“你是这个。”我朝她竖起了大拇指,“虽然没有人说你是这个,但我知道你是。五爱街小偷遍地,只有你敢挺身而出,五爱街的好老爷们儿都不如你!可是姐能力有限,不能帮你太多。”

我急赤白脸的,执意不收钱,闫小霞只好把那卷钱收起来。我让她快回去上班,她不肯,又跟我聊了一会儿才离开。没过多久,我接到闫小霞的电话,她说她把钱压在刚坐的那撂货底下了:“你快把钱收起来。我真不能要你钱,那我成啥人了?”

我掀起那包货,抖搂开,发现了那卷钱。新来的小服务员看了,边摇头边叹气:“这人,啧啧啧,你看这人,真讲究——唉,这样人咋能是这样命呢!?”

从此以后,闫小霞再没来找过我。

6

2006年,五爱街一个干“储泡”的(买卖尾货的人)跟我说,他在万柳塘夜市卖冲锋衣,隔不远处有个女的让人印象深刻,“脸上有道疤,常年在那儿出夜市,却没有一个固定的摊位,也没个老爷们儿帮手。大雨天,她一个人骑个‘倒骑驴’驮一大包货,货苫上了,自己浇成个落汤鸡——东北女的真他妈能干”。

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闫小霞。当天晚上,我直奔万柳塘夜市,从头开始逛,逛了一圈下来没有看到她。再从尾又逛了一回,还是没看到她。

我不甘心,第二天又去。那时,夜市刚开没多久,商贩的摊子还没上全。除街灯外,路边的每户商家扯线拉灯,照得一个夜市丝毫没有夜晚的气息,细小的蜢虫围绕着那些马灯疯狂地飞舞。

突然,有两个女人干仗了,声音吸引了不少人围观。我一眼就瞅出其中一个是闫小霞,她戴个头巾,戴个口罩,只露出两只眼。俩人对骂,骂得挺牙碜,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和人体器官都问候了个干净。看热闹的人像在听一场相声,不时发出哄笑声。

听了一会儿,我明白了,她们之所以吵架,是因为闫小霞占了那个女人刚买的“地号儿”。但闫小霞却坚持认为那个“地号儿”是自己的,“我去年就在这儿卖”。

对方拿出收据,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还打电话给卖她“地号儿”的人。闫小霞不接招,拿过一张破布往地上一铺,随即整个人躺在“地号儿”上,说:“谁想在这儿卖货,就把货摆我身上。”

卖“地号儿”的人很快出现了,是几个没穿制服的年轻男人,也不知道是属于哪儿的。其中一个瘦高,走过来直接踢了闫小霞一脚,让她不要躺在那里装死:“不交钱就腾地方,天经地义,上哪儿你也说不出去理去——痛快儿给人腾地方!”

闫小霞似乎没听到,仍旧安静地躺着,坚守着地盘。她不反抗,也不辩解。

“你起开!”一人拽开那个踢闫小霞的小子,上来一把揪住闫小霞的头发,扯下她的口罩,左右开弓扇她嘴巴子。闫小霞坐在地上,整张脸暴露在空气中。围观的人和那个跟她争“地号儿”的女人都不由自主的发出一声轻呼。那个男人边打边骂她:“瞅你长这样,出来现这眼干啥?活不起卖()去啊?也不都看脸……”

我一直站在远处,不敢走近,我怕闫小霞看见我,也怕自己被闫小霞看见。

那帮小子揍完闫小霞,就给那个女人安排了一个新“地号儿”。围观的人渐渐散去,闫小霞找到地上的口罩,试图重新戴起来,却发现口罩带子已经被扯断了。她沉默着低下头,把带子打结接上,又只露出两只眼。

她把地上的破布掀起来,在底下加铺了一层塑料布,再把货品依次摆好。弄好这一切,她从“倒骑驴”上拿下一个小马扎,坐下,安静地看着面前的货品。她浑身轻松,像突然间卸下了一副重担一样。

万柳塘夜市离我家不近,我原本想打车回去,却忍不住一直走路,到家时已经筋疲力尽。丈夫问我干啥去了,我说去逛夜市了,“有个从前的朋友在那儿出夜市,去看一眼”。

“看到了吗?”丈夫问。

“看到了。”说完我又改口,“没看到。”

丈夫十分诧异地看着我,问到底看到没有?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到底看没看到呢?曾经那么正义的闫小霞,如今成了一个胡搅蛮缠的人。从前的她和现在的她是同一个人吗?是什么让她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谁该为她的命运负责?

我想了很久,还是又七拐八折地托人,找到了闫小霞家所在社区的书记。在我看来,闫小霞当年那种行为是见义勇为,而且派出所都有记录,案子也判了,那道伤疤改变了她的命运,她应该得到一点儿补偿。

社区书记姓李,是一个看起来十分精明的中年女人,我说自己是谁谁介绍来的,她立即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问明来意后,李书记笑了,说自己认识闫小霞:“我跟她打过交道,真没想到她那道疤是那么来的。”

李书记告诉我,闫小霞的一个妹妹现在在“坐台”,另外一个可能在念书。她们一家住在一栋老楼里,楼上也是个低保户,因为楼上卫生间漏水,两家干过很多次仗了。派出所去过,居委会也出面协调过,可楼上那家人就不修卫生间。矛盾终于激化,最近一次,闫小霞往对方家门上泼了便溺物。

“其实也不是不修,那家也真没钱,孩子残疾,老太太还是个哑巴,生活来源就靠那点低保。”

我安静地坐着,心里五味杂陈。李书记问我:“你跟闫小霞是实在亲属(直系亲戚)?”

我摇摇头说不是。李主任便劝我不要多管闲事,说陈年往事无从考究,差点被偷钱包的女人也找不到,要认定程序更复杂,而且也给不了多少钱,“日子还得闫小霞一家一点一点慢慢熬”。

李书记说,闫小霞一家曾经享受过低保,但如今没有资格了。我问为什么,她说,没办法,闫小霞是个劳力,她一个妹妹工作了,她妈也没完全丧失劳动能力。

“闫小霞怎么可能正常工作?”

“她也没评残啊!再说,要照顾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最后,李书记说不好意思,这事儿不在她能力范围之内,“你实在想办,可以找找民政部门,想出手续、证明什么的,我可以帮帮忙”。

我道了谢,临走时放下些钱,请李书记居中调停,由居委会出面替那户哑老太太把卫生间给刨了,重新做防水,还特地嘱咐她:“千万别跟闫小霞提我。”

李书记说我真是个好人。

我心里说:那闫小霞是好人吗?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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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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