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实人劳而无功的半生

2021-11-23 14:28:37
1.11.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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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总出生在我们县高山上的农村,儿时的理想,就是一生有吃有喝,靠勤劳致富成为“万元户”。90年代,李总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便跟亲戚学木匠手艺。之所以选了木匠,是因为比石匠、瓦匠少了风吹日晒。

自古天旱饿不死手艺人,在农村有了手艺傍身,生活相对容易很多。出师后,李总就在城乡各处承接红白喜事和砌屋的木工活。有次,在山下的一个镇子上接活,房主看他20岁了还是单身,就热心给他做媒,介绍的是乡邻,一个叫秋艳的姑娘。

李总认识秋艳,她长得高挑白净,容貌漂亮,常来他做活的这家串门,时不时还和他聊几句。一听东家要给他们做媒,非常高兴,满口答应。媒人试探了秋艳后,就去她家提亲,结果被秋艳的父母一口拒绝——秋艳的姐姐秋凤还没找到婆家,我们这里农村有风俗,“姐不嫁,妹不找”,不然会被乡亲父老笑话的。

秋艳的父亲和媒人素有来往,他谢过媒人的好意,也不避讳说出自己的想法:秋艳在家是幺女,很受父母宠爱。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也没种过田。可凭秋艳的长相,他们想把她嫁给吃公粮的人,跳出农门,免得以后吃苦。

见媒人一脸失意,秋艳的父亲就说:“那个小伙子和秋凤年龄相当,要不把秋凤许配给他,看他愿意不?”

媒人回去给李总说了,还把他悄悄带到田埂边看人。当时秋凤正埋头在地里割小麦,看着比妹妹略黑,个头矮点。媒人说:“你四处干活,顾不了家,家里就要一个上得厅堂、下得田地的人。”

这话说到了李总的心坎上。他虽然长得高大,面相憨实质朴,但心眼儿密实——谁不喜欢漂亮姑娘,但居家过日子,他更看重现实。他觉得结婚就是尊重传统,组建家庭,延续香火,传宗接代。于是,就点头同意了。

过了两年,他和秋凤成了亲。秋凤是那种话不多、很能吃苦耐劳的女人,把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李总欣慰自己找对了人,更加努力地赚钱养家。而秋艳后来嫁给了他的同学,一个镇上的公办小学教师。

随着本地森林采伐过度,木制家具成本越来越高,市场兴起了“宝丽板”家具,李总的活路越来越少。常年游走在各地的他信息灵通,彼时私营小煤窑疯长,拉煤的货车紧俏,他就借了些钱,买了卡车,转行干起了煤炭运输。一来二去,他认识了不少煤老板,和其中一个姓王的老板关系搞得不错。

当时交通还不发达,私家车几乎没有。雨天乡村的机耕道路况很差,王老板进城去结款,每次都喊李总开车送,一来免去走路的辛苦,二来现金在车上更安全(一些煤老板被抢过)。

一般跟人结了账后,王老板都会去好酒店请业务单位有关人员吃饭,吃完还要去卡拉OK厅唱歌跳舞,什么流行就来什么。他花钱眼眨都不眨,钞票像纸一样扔了出去,每次拿到手的钱,请客差不多就花去了一半。对于李总不解的眼神,王老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笑容,拍着他的肩,道:“我们是非法经营,要保持长期合作,就要舍得,有舍才有得。人的一生,挣钱不就是享受,不都是吃吃喝喝?”

王老板视金钱如粪土,在业务单位像孙子,可他对矿上的工人却判若两人。他对工价算了又算,几个月才发一次工资。遇到工伤或死亡事故的赔偿,伤者和家属天天找他,好话说尽,几乎下跪,他才给一点钱。

有时李总看着车上大捆的十元钞票,真是眼红,心里不免羡慕嫉妒。王老板也是穷苦家庭出身,读书少,写自己姓名都费劲,他说,人穷命贱,就要不怕玩命,凭大胆去闯。

这话点醒了李总,他的心开始蠢蠢欲动。他熟识了开小煤矿的套路,卖了货车,加上自己的积蓄,又找亲朋好友借了钱,承诺两年连本带息归还。他开车时常顺路载人,常帮忙给乡邻带货,攒了好口碑,大家认为他开煤矿,肯定要发财,也能让乡亲邻居在家门口挣上钱。

李总老家的山脉下面都是煤,他找了个懂行的土专家,开始在山上打洞。他在外围修简易公路,处理弃土,和村民们商谈占用土地的补偿。为了节约开支,秋凤被叫来干炊事员。

挖了3个月,土开始变黑了,马上要挣大钱了,李总说不出的高兴,逢人就散烟,还提前联系了王老板,说自己的煤窑出了煤后,暂时借他的名头销给他的业务单位。李总的堂兄是村干部,提醒他要去乡里或矿管办打点一下,谨防日后被查。可李总觉得“山高皇帝远”,不用过度紧张,周边乡镇多的是小煤窑,怕啥呢?

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县里正好组建了煤管局,由公安和武警带队,开始打击非法私采滥盗。李总的小煤矿立刻被人举报,被查封了。

他血本无归,负债累累,顿时陷入困顿之中。

2

随着大量非法煤窑被查封,很多拉煤的卡车也没活儿了,雇来的司机就都歇了业。车老板偶有货源,就找短期司机。破产的李总为了生活,只得帮人临时开货车,勉强糊口,没有富余的钱还账。

见李总难咸鱼翻身,需要用钱的债主就上门了。有个要钱给儿子结婚买家具的,看李总的家具是实木的,比宝丽板扎实耐用,就提出以家具抵借款,用车拉走了桌子、写字台、衣柜;于是接二连三的,家里值钱的、或能用的东西,都被债主们拿走了,连锅碗瓢盆都没放过。家徒四壁,秋凤绝望地嚎啕大哭起来,还欠着20来万,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还完。李总蹲在墙角,心如死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债主们继续堵着门要钱,有时李总接的活儿还没干完,债主就去东家那里把他的工钱先结走了。

这日子没法过了,李总有个在深圳干活的师兄,回来探亲见他们这光景,便叫两口子也去那里打工。夫妻俩把儿子交给奶奶,趁着清晨的大雾,跑路去了深圳。李总凭木工手艺去了家具厂,秋凤进了电子厂。

在深圳一年多,天天同样的工作,月月一样的工资,刨去生活花销,略有节余,但要还完账,不知何年何月。师兄在城乡结合部做小工程,给城中村居民砌楼房,外租给打工仔。李总想多挣钱,就去了师兄的工地做一些木工活,学了水电安装,若有房主房子砌好了要简装一下,他就包了。就这样,他装了不少套房子了,因为不计较小事,靠谱,很多房主和他成了朋友。李总也细心,平时爱观察别人装修得漂亮的房子,有时还去书店翻看流行的装修样式。

工地上没活干的时候,李总就去找临时帮人拉货的兼职,后来干脆晚上帮人开出租车,虽然人辛苦,但收入比打工强多了。

秋凤在电子厂是流水线作业,两班倒,工资不高,但她特别节省,很少买衣服,更别说化妆品和首饰,连吃的都是挑市场里最便宜的买,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债还清。李总发现深圳物价高,吃饭贵,街上有很多流动快餐生意不错,就和秋凤商量,不如她也从电子厂出来试一试。于是,秋凤辞了工,针对几个人口打工大省的口味,做“家乡风味”快餐,就在他们住的城中村周边的大厂门口卖。她主打薄利多销,生意还不错,只是卖盒饭的三轮车常被治安联防队驱赶、罚款,甚至没收。没事时,李总也来给妻子打下手,看见联防队,就买上好烟和他们套近乎。

联防队员基本都是城中村里的人,知道李总是搞装修的,有人家里门窗和水电出了毛病,都叫他去修理,李总就无偿帮忙,有给钱的也婉拒,总是言辞恳切地说,“今后单位或熟人有装修生意时,请帮着关照一下就行了”。于是,联防队对秋凤的流动餐车,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若上面有检查,还会提前通知她白天别出来。

联防队小张的姐夫是税务所的王副所长。王所长新购的学区房要装修,小张就把李总介绍了过去。李总把王所长带到他装修过的房子进行实地考查,王所长看了,还算满意,加上李总的出价低,就决定交给他干。协商付款时,王所长说,买房和装修开支太大了,工钱要完工3个月才能一次性付清。

李总满口答应,他知道王所长是在担心装修质量,所以全力以赴,尽量做到精益求精,又为节省成本,很多活儿都是亲力亲为。王所长看装修进度较慢,叫李总加人,李总就憨笑着说,“王所长,你信得过我,我哪能马虎对待?别人干我不放心,工程慢点,质量才有保证”。

这话让王所长很受用,对李总更放心了。

王所长在单位管个体税户纳税这块,很有实权。学区房的装修接近尾声,有两家新开的商店要装修,他就出面给李总接了过来。这两个项目还没做完,王所长又帮李总接了个要升级改造的商场。工程多了,李总就招兵买马,他只负责管理了。

李总觉得王所长是自己的贵人,学区房的工钱,全给免了,时不时还会请王所长吃饭,逢年过节都会上门拜访。后来税务所新迁的办公楼装修,项目也承包给了李总。

除了帮忙介绍业务,王所长还引荐李总结识了一些生意上的新朋友。几年打拼下来,李总还清了欠债,也有了余钱。面对车水马龙的深圳,无债一身轻的他,心情无比舒畅:“咱终于翻身得解放了!”

3

李总和秋凤外出打工后,儿子成了留守儿童,在镇里上了小学后,没文化的爷爷奶奶课余也管不了孩子的学习,成绩一直中等偏下。李总在深圳见多了拿高薪的名牌大学生,也见多了在工厂流水线上作业或是在底层干最苦最累工作的农民工,深知农村孩子只有靠读书才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中学是儿子读书的关键阶段,李总叫秋凤回家去照顾儿子。秋凤有些不愿意,觉得俩人应该一起再奋斗几年,挣了钱回老家在城里买套房子。她小时候的理想就是当城里人,况且,李总的师兄那两年回老家时,四处吹嘘自己这个师弟现在成了“承包头”,在深圳挣了大钱——而本乡本土那些在外面挣了钱的人,不是在老家砌了楼房,就是在城里买了房。

这年春节他们也回了趟老家,乡邻们嘘寒问暖地讨好,让他们很是扬眉吐气。李总父母和他兄弟住在一起,他就把兄弟起的水泥毛坯房里外翻新了一遍。对那些曾帮过他的乡亲父老,他也出手阔绰,不是送礼,就是请吃饭,为了面子,不顾里子。

已经做了村支书的堂兄告诉李总,他当年被查封的小煤窑,经过自己的运作,拉了王老板和几个有钱有权的人物参股,又开封偷偷生产好几年了。如今,王老板又投资了船运,还出钱给家乡修桥修路,在地方上名声响亮。酒喝多了,堂兄就打趣说,要是李总当初听了他的话,打点了要害部门,小煤窑不被查封,那后来肯定能成为村里的富人能人,带着乡亲们共同致富,“支书就是你的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李总暗暗发誓,自己要在大城市好好打拼,也要成为人生赢家。

李总让秋凤放心,说在城里买房的事由他来完成。这些年深圳发展很快,高楼愈来愈多,他们住的城中村都被征用,起了高楼,有的村民分了很多套房子,有的村民拿了高额补偿,都成了千万富翁。李总在当地的装修业已小有名气,生意基本没断过,照这样顺风顺水地发展下去,要不了几年就发了。

“儿子是咱们的未来,前人强不如后人强,所以耽误不得。孰轻孰重,你仔细琢磨琢磨。”在李总的规劝下,秋凤不舍地从深圳回来了,两口子花高价让儿子进了城里的重点中学。秋凤闲不住,来了我们公司干炊事员,晚上住在公司当值守。

她妹妹秋艳如今在城里搞美容,有房子。秋凤儿子基础差,寒暑假都要花钱补课,节假日就在小姨妈家住。公司放假时,秋凤就锁了大门去和儿子、妹妹团聚。她总用亲身经历教育儿子刻苦学习,孩子懂事,默默听着,也没有逆反心理。

秋凤回老家后,李总为了多挣钱,没日没夜地干活。为了省钱,没有应酬时在家就吃方便面,后来只要闻到方便面的气味,他就能知道是什么牌子的。业务需要时,他也请吃请喝,请客户或朋友去唱歌、按摩。除了吃喝时,他一般都是坐在一边等着,别人提了裤子走人,他在后面买单。有相熟的小姐常戏弄他,在他身上乱摸,师兄也嘲笑他老土,不懂享受,枉为男人——师兄的老婆也在老家照顾子女和老人,他在深圳又找了个年轻的打工妹同居,还生了孩子,听说他的家人都知道他在外面胡作非为,但全装聋作哑,只要他按时打钱回来。

李总也想过花天酒地的生活,但一想到这些都要花钱,就对自己说:为业务买单那叫投入,自己享受则是浪费。他要用钱的地方还有很多,儿子的教育,买房,父母的养老,有限的钱,他要用在刀刃上。

4

师兄为人精明,看外贸生意赚钱,就转了行,又和两个人合伙投资准备开一家川鄂菜的酒店。之前他们找了几家装修公司,都谈崩了,后来就找到了李总。酒店师兄占股不大,由于装修要“全垫资进场”,李总怕以后结算时扯皮,就对另两个大股东进行了一番调查,知道一个股东是某公司的老板,一个是有点权力的公务员。

工程利润可观,但风险也大,李总有些犹豫不决。师兄拍着胸脯打包票:“你放心,资金没有问题,只要工程验收合格,全额付清。”又自满地说:“我们酒店前景是光明的,他们一个有经营管理经验,一个有人脉关系,小鸽(师兄的情人)负责前台和结账。”

架不住师兄的唾沫星子,李总终是抹不开面子,只同意“包工不包料”。他跟师兄说:“我没有这么多钱垫资,我是做这行的,材料商家熟,晓得哪家便宜,我可以劝他们先拿货、后结算。但必须你们自己去谈价,以你们的名义挂账。”

他带着师兄去找了几家熟悉的建材商,一个姓蔡的老板同意先挂账。几年的合作关系,蔡老板是相信李总的,但因为没和师兄没打过交道,不了解底细,提出要李总担保。担保的风险李总清楚,自然咬紧不答应。眼看合作要泡汤,师兄给李总使了个眼色,财大气粗地说:“我们资金没问题,他帮着担个保,小事儿一桩。”说完,师兄就叫李总表个态。

师兄和蔡老板都望向李总。李总被师兄将了一军,言不由衷,只能顺口应付道:“我担保嘛。”

大家都想赚钱,这事就成了。事后李总有点后悔,但想到反正也没在白纸黑字上签名捺手印,如果对簿公堂,也没证据。从开始做装修那天起,他基本上没和别人扯过皮,有人欠过他工程钱,后来也都慢慢收完了。他觉得也许是自己多虑了,一想到那笔可观的收入,他心里的那点阴霾马上就散开了。

李总组织人马,全力投入到项目中。酒店的装修有序推进,不过在拿建材时,蔡老板还是要李总交了一笔押金。因为是熟人,又交了押金,蔡老板也没像过去的大宗生意那样让李总写个书面承诺担保书。

辛苦了大半年,酒店终于装修完了。通过验收后,酒店择日开了业。之后李总三番五次找师兄他们要求结付工程款,却被他们推三阻四,没讨到一分钱。酒店几乎天天客满,蔡老板也在等着他们结账,工人们催着李总结工资,李总只能先给他们发了必须的生活费。

李总去找师兄,师兄叫他等几天,说他来处理。过了俩月,李总和蔡老板拿到了1/4的钱,李总赶紧结了工人们的部分工资。又过了一个多月,李总的父亲检查出了癌症,兄弟媳妇打电话急切地说:“我们的钱都用完了,这么多年你没照顾过爹妈,我们没说啥,现在爹是死是活,后续就靠你了。”

李总将余钱给兄弟转了过去给父亲做手术。他横下一条心,天天去酒店里守着,死缠着师兄他们,又要回了一些工钱。

营业半年,酒店的生意就不行了,原来之前的热闹假象,都是亲朋好友同事关系户们来撑场子。拿不到钱,李总又去找师兄。师兄愁眉苦脸地说:“不瞒你说,连我都上了他俩的当。他俩玩的是空手套白狼,都是我投的钱在运作,他们指望借鸡下蛋赚钱,结果是鸡飞蛋打。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盼生意哪天能好转。”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李总对师兄满肚子火气,又不能把那两位老板怎么样,只能悔不当初。

蔡老板对那两个老板也没办法,人家黑白两道通吃,蔡老板要天天开门做生意,哪敢拼个鱼死网破?他奈何不了酒店,就盯上了李总,虽然知道他亏了不少,但只讲一句:“你是担保人,酒店没钱,就该你给。”

李总听蔡老板唠叨多了就烦了,干脆不承认自己担过保。蔡老板愤怒地指责他不讲良心,认为是他和师兄专门做局来坑自己,见同行就说李总为人不诚信,是骗子。于是,李总进了建材商们的黑名单,再用材料时,老板们就不敢赊货给他了,只能现金交易。此后,蔡老板不断恐吓、威胁李总说:“不给钱,你一外地人,绝没好日子过。”

李总找王所长说情,蔡老板诉苦一番,看在王所长的面子上,说:“我也不赚钱了,现在只要他按成本价把钱结了就行,一次给不行,分几次,订个协议。”可李总根本拿不出几十万。

蔡老板为了逼李总还钱,经常找些小混混去装修现场捣乱,李总外出时都有人跟踪。有两次,黑社会把李总堵在屋里,他报了警,警察来了,询问了情况,叫蔡老板走法律程序,又叫李总最好赶紧筹钱,息事宁人。

李总再也不敢接业务了,只能悄悄收过去没结完的工程款。

5

就在李总绝望之际,秋凤叫他回老家来,给我们老板装修乡下老家的房子。就这样,李总不声不响地寻机从深圳溜了。

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李总尽心尽力给我们老板装完的乡下豪宅,在落成庆典时,埋在墙里的暗管却爆了,水流遍地,让老板娘在众人面前丢了丑,觉得李总水平不行。本来装修价就低,李总指着我们老板承诺以后给他接业务的事,由此也黄了。

李总很懊恼,深圳是回不去了,只有在老家找事做。他去了我们县新城开发区两个刚竣工的楼盘找业务,可楼盘前有十多家装修公司和工作室在摆摊设点拉生意,都是专业的大学毕业生,电脑效果图华丽丽,价格也低。李总不会用电脑软件,以前赚钱是凭手艺和价廉物美,人传人的口碑。过去为了控制成本,人员都是“游击队”,这次给我们老板装修,找的几个水电师傅都不了解底细,技术太“菜”,所以出了纰漏,吃了大亏。现在他一个光杆司令,要人没人,要样板房没样板房,要口才没口才,要关系没关系,拿什么接装修的业务?

他也想做别的工作,可在小县城,连扫大街都要人脉,广告上招的服务员保险员销售,要求都得是年轻人。闲时回老家看看父母,他还得在大家面前装有钱人,否则谁都瞧不起。

老家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守的都是老年人,人死了连抬棺材的人都难找齐。他兄弟两口子在镇上包装厂打短工,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李总的老父亲用了大笔费用保住了性命,但生活难以自理,药不能断,都是老伴勉强在照顾,每月必须给他们生活费。看着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父老母,李总不能陪伴尽孝,心里满是内疚和亏欠。

无所事事又心烦,李总就成天喝闷酒。

我们公司有个跑了几年的面包车要转卖——老板说这车有损公司形象,其实是因为亏损,要减少支出。当年买这车,是因为政府开展“车辆下乡”,农民购车有财政补助,老板见价格划算,便用他母亲(老太太是农村户口)的名义买回了公司,专做“黑车”。我们这里煤矿多,都要用炸药。但炸药是违禁品,公安管得严,都是计划供应。我们公司的煤矿不够用,老板就以建筑工地的名义另外获得审批,专车送到工地后,深夜再由这台面包车转运去煤矿。

秋凤听我说车况不错,就把车买了,让李总跑起了“黑面的”(就是非法拉客去乡镇)。

我们和县运管所联系密切——他们平时执法检查,就是抓“黑面的”和不缴货运管理费的车辆,春运时24小时都在巡逻检查,抓了就罚款。但小地方关系无孔不入,常常他们的执法车一出动,就立刻有人通风报信,黑车们就四散逃避。于是,他们为了提高行动的隐蔽性,经常找我借公司的那台面包车用。所以李总开始跑黑车,他们一直以为那还是我们的车,从来没有查过。

但时间久了,就有人把李总举报了。执法队长问我情况,我就打马虎眼说,那车经常送我们老板乡里的亲戚和煤矿工人,没有对外营运。然后又赶紧给李总打手机,叮嘱遇到执法队检查时一定咬住别松口。

我们县高山上有个松林寺,香火旺盛,但交通不方便,没有公交车营运。我和住持算熟,和他联系后,叫李总开车专门接送去寺庙的善男信女。这个生意利薄,发不了财,但不在执法队的眼皮底下,生活有保障。但李总一直心有不甘,有时晚上收了车,便喊我出来喝点小酒,一方面是感谢,一方面也是疏解自己的情绪。

6

李总还暂住在小姨子秋艳家里,连襟兴国在城郊小学当老师,小个子,精瘦,天天骑摩托上班,早出晚归。秋艳在城里开了多年美容店,前些年生意好时,在城里买了房子,这几年行业竞争大,生意大不如前,人就有了脾气,在家唯我独尊。干美容多年,她见识了很多俊男靓女,认识了很多土豪富翁,对比自己丈夫的形象和收入,她觉得兴国就是一副穷酸相。她心里越发不平衡,常常对丈夫言语嘲讽,兴国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一声不吭。

李总的儿子没有让父母的心血白费,上了个普通大学的本科,其间自愿去部队当了几年兵,却没能进军校,又回到了大学课堂。李总和秋凤支持儿子毕业后留在大城市找工作,反正回老家就只能考公务员。而秋艳的女儿小雯,从小到大都是花高价读的重点,没考上高中,大学上了个民办三本,在学校里得过且过,爱打扮,爱追星,还谈起了恋爱。

一天晚上,秋艳和小雯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秋艳要女儿把心思多放在读书上,希望她抓紧时间准备考公,不要恋爱。小雯说她不尊重人权,只看重成功,成天在家叨叨,像是更年期女人。母女俩你来我往,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李总跟兴国劝了几句,毫无作用。

最后,小雯气冲冲地摔门而去,怕女儿有什么闪失,兴国跟着追了出去。秋艳崩溃地哭了。边哭边歇斯底里地诉说自己这么多年的辛苦和不易,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幽怨地对李总说:“我真是命不好,那时我嫁给了你,肯定就不是这样了。”

她的话,让李总错愕又莫名其妙。李总想起有时两人单独在家,秋艳总会做几个精美小菜,还开红酒和他对饮——是不是自己的到来,加深了她对家庭的不满?

李总一直是羡慕秋艳的,她早早就在城里安居,丈夫在体制内工作,工资有保障,老了有退休金,她也缴了社保,生活稳定。李总没缴过社保,前年他咨询过,社保局说如果没有单位,就由个人全缴,有些贵,且缴费基数每年都会上涨。秋凤在公司打工,刚缴了几年,他没想过自己老了怎么过活,想了也是茫然。

他觉得秋艳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那些早年和她一样的农村姑娘,嫁给工人的,工厂破产了,很多夫妻都像自己和秋凤一样到处打工,家里老的小的都管不了。是不是秋艳认为他在外面挣了大钱?平时在秋艳家他总买菜,节假日还请大家去外面吃饭,可他的大方,是感谢小姨子无偿给自己提供了住所。

自此以后,李总在秋艳家就有些尴尬了。他希望秋艳是说的无心话,但小姨子的眼神让他很不自在。秋凤晚上要在我们公司值守,李总不方便来留宿,为了逃避,他就以跑夜车为借口,经常在面包车里过夜。他开始留意城里房子的出租信息,想找个便宜的房子出来住——之前对秋凤许诺的买房子,他现在已经力不从心了。

2017年初夏,师兄给李总打来电话,说蔡老板找了清欠公司,专门派了几个清欠人员,正在来老家的路上。李总放下手机,给我知会了一声,便跑路了。

要债的人找到秋凤,秋凤说儿子一岁时她跟李总就离婚了——其实,他们根本没扯结婚证,当年农村的结婚证是在乡文书那里办,他们去找过两次,文书不是开会就是下村去了,后来忙,就没放心上了,反正公开办的婚礼,亲朋好友都参加了,有证无证,都要双方自觉维护。

要债的人没招儿了,就到李总父母家去了,赖着说不给钱不走。李总的堂兄找来几个五大三粗的年轻村民,把他们撵了出去,并恶狠狠地对他们说,再碰见他们进村,就打折他们的双腿,叫他们爬着回去。

他们又来公司找秋凤时,秋凤已经因为公司效益不好被解雇了。他们送我一件小礼物,想打听秋凤去了什么地方,我一脸正经地说:“秋凤去了东北,听说她老公在东北搞装修。”

怕蔡老板的人复又找来,躲债的李总和失业的秋凤,只得再次背井离乡,去了长三角的大城市打工。李总在电话里给我说,现在外面也不好找事做,他年龄大了,只找了物业管理工作,秋凤当了保姆。

我安慰他说:“你儿子毕业已经工作了,日子会轻松起来的。”

他说:“儿子要成家,成家必须买屋,老人都还在,要钱送上山(安葬),我们还得努力拼老命。我是生命不息、挣钱不止。”

我心情沉重,无语地挂了电话。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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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Hello!树先生》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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