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08年大学毕业以后,我跟着男友去到他的家乡天津。
我老家在重庆,从小生长在一个和谐有爱的大家庭里,长辈慈爱,都对我们俩的事表示支持。在他们看来,自己喜欢比什么都重要,“现在交通那么发达,想家的话,坐两个小时飞机就回来了嘛”。
大家族里兄弟姐妹众多,我是其中最小、最任性的一个,做决定只凭热情与直觉。这次为了爱情去天津,我没有考虑太多,内心只有着强大的自信:家里人都喜欢我,到了北方,还怕跟婆家处不来吗?
我还是想得简单了。
婚前,我们住在男友的姥姥家,平日里的饭菜丰盛,但毕竟不是我熟悉的川渝味道,日子一长,难免不习惯。有时实在忍不住,我会在半夜爬起来偷偷泡一碗酸辣粉吃。那时网购还不发达,北方超市里的方便面口味选择都有限,毫不夸张地说,一个货架便可分出南北。
不习惯的远不止饭菜。跟一个陌生的家庭相处本就不易,再加上南北生活习惯不同、与老人沟通有障碍,矛盾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说起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桌上若有一只烧鸡,那鸡腿永远是男友的。我并不是馋鸡腿,只是觉得若换作他在我家,长辈断然不会把这鸡腿先给我。
男友却不懂我生气的点,还笑我小孩子气。后来,我们又因琐事争吵,我急了:“你记着,如果我们两个散了,不是因为我们感情的问题,而是这些屁大的小事!”
我闷闷地哭,嗓子憋得生疼,男友站在门口半天没说话。当我准备订机票回去时,他小声求我别走。其实我也不是真心要走,只是做样子发泄一下。我是为了爱情来的,如今爱情还在,我凭什么要走。
于是,我开始学炒菜,从最简单的酸辣土豆丝开始。我把土豆丝切成了土豆条,起锅时油放少了,且油温过高,土豆条便在锅底糊成一团。没有老家的泡椒水,我便放醋,还是北方的那种甜口醋。
看着自己炒出来的“菜”,我突然想哭。小时候我在外面受了委屈,第一时间就要回家跟父母告状,而现在怕父母担心,也怕别人多心,连眼泪都要憋回去。
人生第一次,我明白了为什么离家在外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
2009年年底,我回家时提出要学做泡菜,说以后就可以在天津自己做了。我妈有些感慨:“明明还是个小孩子,明明还记得你背着书包上学的样子,怎么转眼就要成家了呢?”爸爸倒觉得没什么:“那小鹰长大了老鹰还要逼着飞呢,我相信妹儿没得问题。”
在我们老家,泡菜坛子算是一种家当——有什么比拥有一个自己的泡菜坛子更像成家的标志呢?几乎每个川渝房子里都会有一个甚至多个泡菜坛子,有带水的,也有做干腌菜的。坛子里面可放大兜萝卜、盐菜、渣辣子。大兜萝卜应该就是北方的疙瘩头,也就是芥菜疙瘩。在我们这里,它可以当咸菜,也可以炖紫阳鸡;盐菜一般是用萝卜叶子制作,也可以是芥菜叶,江浙有梅菜扣肉,重庆有盐菜扣肉;渣辣子是剁碎的辣椒加玉米面拌匀发酵,酸辣咸俱全,炒来拌饭或蒸肉都蛮好。
爸妈决定带我回乡下买坛子——他们认为,只有在农村集市上才能买到最正宗、最好用的坛子,哪怕它们跟城里超市里的坛子看起来都差不多。
住在乡下的二姨父听说我们的来意,自告奋勇揽下了挑坛子的任务,他略带一丝骄傲地说:“我给你挑一个好的,我这里还有老水,给你倒半坛带起走,保证你绝对做得好泡菜。”
“老水”是泡了很多年的酸水。一般来说,泡菜坛子里装有姜、大蒜、红辣椒、嫩花椒这些打底泡菜。夏天的豇豆、黄瓜,冬天的萝卜、包菜,都是坛子里的常客。人们每年往自家坛子里续添新食材,老的又不会完全捞干净。就这样,酸水一年年留存下来,因为种类多、发酵时间长,味道不但不复杂,反而会散发出一种层次丰富的酸香。
就如品酒、品香的人能够说出前调后调,会做泡菜的人,也能尝出老水的各种香味。入嘴先酸,在觉得太酸之前,花椒的香味便冲淡了酸度。此时的花椒香并不会让人舌头发麻,仔细一抿,反而会有丝回甜——那是大蒜久泡之后的味道。
这些年,胖胖的二姨父一直留在老家,开过酒厂、办过养猪厂,家里常年有一群帮工做事。每天吃饭,他家都像办酒席一样热闹,人多、餐具多,食材多、连泡菜坛子也比一般人家多。他最擅长搜索新鲜少见的食材,就连家里用的水,也是他架管子从山上引下来的泉水。按他的想法:菜好、水好,那老水坛子自然也是他的最好。
那天,二姨父带我去看他的藏货。阴凉的小屋里,大大小小的坛子足有七八个,最大的是老水坛子,几乎有我大腿那么高。见我发出了“哇塞”的艳羡,二姨父便高兴地去集市上买坛子了。
2
赶集的日子,熙熙攘攘的人群背着背篓挤来挤去。一会儿的功夫,二姨父就抱了一个小小的、圆圆胖胖的坛子回来了。他说我嫁到北方,婆家人不见得吃得惯重庆的泡菜,我吃不了多少,小小的一个足矣,“你看这个小坛子好乖嘛,好适合你嘛”。
二姨父利索地收拾坛子,我爸妈笑眯眯地在一旁围观。只见他把小坛子弄干净,便打开老水坛子的盖子,但没有着急拿勺子舀,而是先凑近坛口,眯着眼朝里望了望,皱着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扭头,神神秘秘地冲我招手:“你来闻,你来闻——”
我凑过去猛吸一口,一股老水的酸香直冲鼻底,差点呛到。二姨父哈哈大笑,才开始舀老水,顺便将一些外形完整的老泡菜放进小坛子里。他一边加,一边叮嘱:“等到了那边,你就可以直接加菜进去。最好先买点嫩姜和辣子,洗干净晾干,一定要晾干哈,晾干了再放进去。水少了就加水,凉白开就行。隔段时间就尝尝味道,酸了加盐,咸了加冰糖,个人根据个人的口味来。”
我爸妈在一旁试了半天,才插上一句话:“要是水里起了白毛(方言念一声),就加点白酒,或者用茴香在水里扫一扫。”
那一趟回天津,我坐了30多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一个怕碰、怕摔还装着半坛气味浓烈的酸水的坛子,坐飞机肯定别想;坐火车,光过安检就够人受的——除了乘坐长途汽车亲自护送这个原浆坛子,我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愣个远带个泡菜坛子走,你才耐得烦哦。”老家的朋友们都打趣我,“难道天津还没有卖坛子的地方?”
我并不确定天津有没有这样的坛子卖,只是一门心思地想带点家里的东西过去。22岁的我除了一坛家乡味,实在想不到能用什么来抚慰自己的思乡之情。
回到天津,我在水龙头底下,用流水细细地冲洗着要用的菜。
记得小时候,大人们做泡菜还十分不方便,那时家家户户的水龙头下面几乎都是一口大水缸,流水洗菜不太好实现,都是把菜放在盆里洗。
洗菜盆可以拿来装炸酥肉、炸丸子、炸扣肉。家里人多的,还会直接拿盆来拌凉菜。但这个盆,最好别装做泡菜要用的材料,因为泡菜坛子怕油,沾了油的菜入了坛,清亮的老水就会变成浑浊的黄汤。所以,很多人家都有一个“泡菜专用盆”。
当然,也有人不管用什么盆,都能保证坛子里的水永远清亮,比如我的二舅母。
二舅母是典型的重庆美人,她五官精致、皮肤白皙,就好像被雾气浸润的山茶花,美得出挑却又和蔼可亲,说话做事都斯文。她会将捞出来的酸萝卜切成1厘米左右的小丁,再浇上香油、辣椒油、味精拌均匀,盛到一个小碟子里。而我们那里大多数人家的主妇,只会将酸萝卜切成几大块就端上桌。
二舅是从山里走出去的穷小子,二舅母是市里的姑娘,俩人在大学相识,是学生会主席和校花的“完美组合”。虽然二舅母从不嫌弃丈夫农村的出身,对他的亲戚也蛮好,但她的生活习惯跟我们老家人还是不一样。
比如对泡菜、腊肉这些腌制食品,二舅母并不赞成经常吃。每次老家人去市里要给他们带一些,二舅母都拒绝:“不要不要,我们吃得很少。”其实二舅很想吃,但为了照顾二舅母的口味,也渐渐不吃了。
我到市里念书时,二舅母常叫我去她家吃饭。我每次去,桌上总会多出腊肉、香肠、泡椒土豆片之类的重口味的菜。二舅舅会笑嘻嘻地说:“这是你来才做这么多哟。”
说起来,我要离开重庆去天津的消息,除了爸妈以外,二舅母是最早知道的长辈。毕业前,我去她家吃饭时说起这件事,二舅母很赞成:“年轻人就是该出去走走,都留在重庆干什么,去远处看看。”
我的家乡靠着长江,空气湿润,地势狭窄,人们之间的联系也充满了一种又黏又紧密的味道。走在大街上,只要停下来聊几句,似乎都能跟身边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找出共同好友甚至亲戚。这种人际关系虽然跟本地食物一样火辣热烈,但也少了一份空间感。
出去走走,是除了爱情以外,让我选择远嫁的一个原因。
3
2011年,我和男友结婚,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婚房在一处老楼上,没有电梯,老公就将我俩的东西一趟趟地运到7楼,我则拿着两块抹布左右开弓,打扫整理。
因为婚前有合住的经验,我们的新婚生活直接跳过了磨合期,一上来便是踏实与满足。这时,我来天津已经3年了,学会了妥协,更学会了理解。我开始明白,每个家庭都会存在各种各样的小矛盾,并不会因为嫁得远近而有所不同,只有互相体谅,日子才能往下过。
我的厨艺也渐渐有了进步,酸辣土豆丝也炒得像模像样了。我的生活就像那个被加入了萝卜、豆角等各种菜的小坛子,经由时间的沉淀、调整,慢慢发酵出了自己喜欢的味道。
可是,当我过着安逸的小日子时,家里的糟心事却接连发生。
2014年,二舅母生了场大病。表姐们怕她有心理负担,更怕二舅知道后受不了,便隐瞒了病情。亲戚们都暗自有种默契,好像只要不戳破,这件事就不是真的一样。
1年后,我怀孕了,也许是激素影响,我情绪特别不稳,总想家,胎稳后便回了趟重庆。本来不想在二舅母家吃饭,怕她太累,但她那天精神很好,坚持留我。她做了好几个菜,桌上还有一小碟油辣子拌泡菜,但她嘱咐我要少吃这个,多吃青椒炒鸡蛋,“有维生素和蛋白质,又很清淡”。
她说起自己的女儿,“你姐姐在日本怀孕时,什么都能自己做,你也要一样,离得远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她教我孩子出生后不要亲嘴和脸蛋,要亲就亲头,“喏,就像我这样”,她做了个假装抱着孩子亲脑袋的动作。
可等我带着孩子再回重庆时,二舅母已经不能抱着孩子亲了。那次相见,我知道是最后一面了,就想让孩子跟二舅母拉拉手。可二舅母却连连拒绝:“不拉手,不拉手,我是病人呀。”
2018年1月的一个早晨,我在家族群里看到了二舅母离开的消息。
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我还小,看着长辈们冷静地操办丧事,迎来送往,我心里还有一丝不满:大人都这么心狠的吗?为什么都不哭呢?如果我爸爸妈妈没了,我就哭死了。不,我想都不敢想。不光爸妈,所有的长辈,我都不敢想他们有一天会离开。
因为远嫁,我回重庆的时间并不多,即使回去,跟所有人也都是匆匆相聚,很少再有坐下来安静聊天的时候。那个“想家就坐飞机回”的想法,终究被现实打败了。
长大后,需要我参加的葬礼,都在我触不到的南方。我不想去,也去不了。像我这种因为一点小事就要伤春悲秋的人,远嫁似乎也是好事,因为坏消息是从手机里传来的,总比直接面对要好过一些。
二舅母走后,二舅爆发出对泡菜、腊肉、腊肠空前的热情。我不禁想起之前每次跟二舅母聊天,都会惊讶她那么温柔优雅的人说起“如何擦洗泡菜坛子”这种琐事,也跟我们一样劲头十足。
这样的时候,以后不再有了。我懒懒地躺着,不愿起床,只觉心中憋闷,眼中酸涩,呆呆地流了一场泪。
4
生活就像一首曲子演奏到了离别章节,一键开启,不再停下。我妈60岁生日的时候,大家都调侃:“最小的妹妹都60了,接下来,老同志们就该轮流走了。”
没多久,二姨父查出了白血病。得知这个消息,我不敢打电话给二姨父——如果大家面对面,或许还能用笑脸和拥抱去化解一下悲伤,但通过电话,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于是,我妈每隔一段时间便跟我说说二姨父的病情:住院了,化疗了,找中医了……
从我记事起,我家跟二姨家就走得很近,二姨父曾说我是他家的“老幺”。每天上学路过他家,我都要进去打个招呼,哪怕他家没人,我也要进去转一圈。放假的时候,有一半时间几乎“长”在他家,夏天跟哥哥姐姐们在楼顶搭凉板睡觉,冬天挤在二姨父自制的大铁炉子旁烤火。
2018年夏天我回重庆的时候,二姨父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我想带孩子去老家看他,我爸也要跟着去。他和二姨父的关系一直很铁,二姨父生病后,他嘴上不说,但我们都知道他舍不得他。
以前回老家,二姨父都要张罗大家吃喝,掉到水塘里淹死的野猪、下雨后最早冒出的菌子、赶集日在山路上拦下的土鸡蛋……凡是他觉得新鲜的东西,都要拿出来招待我们。
可这次,二姨父明显精力不济了,我们也都不提病的事,只拿些旁的事情来打岔。怕影响二姨父休息,住了两天后,我们一家便准备回城。那天下午,我和孩子在二楼客房睡午觉,就听见楼下传来别人问候我爸的声音:“三爸好久回来的呢?”
我没有听到爸爸回话,十几秒后,我妈冲上来,颤着声音大喊:“快点走,我们回城,你爸不好得很。”
一瞬间,我的脑子是懵的,下意识抱起了未睡醒的孩子快速下楼。此时,楼下已经围了一群人,我爸面部扭曲地坐在人群之中。二姨父大声安排表哥把车开过来,又招呼邻居帮忙把我爸抬上车。我还没来得及哭,便被众人推上了车。
车在山路上飞驰,我紧紧搂着女儿,2岁多的小人也被吓到,蜷在我的怀里一声不吭。我妈想哭又不敢哭,时不时将目光投向前排的爸爸,希望看到他缓过来的迹象。
到了医院,二姨父的女婿、外孙女都在急诊等着了。他们接到二姨父的指令,全家齐上阵,第一时间赶到医院,联系好了医生和护士。
经过检查,爸爸是脑梗塞。万幸的是,血管堵塞得并不严重,医生判断是血液将脱落的斑块冲开了。如果不是这样,可能还没等到医院,他就死在路上了。
虽然之前也经历过生死离别,但这一次,我却发自内心地感到害怕。我的孩子在一天天长大,我的长辈们却在一天天地老去,越来越接近死亡。
这天正好是六一儿童节,从来不想长大的我,却无比庆幸自己是个能扛事的成年人了。
安顿好爸爸,已经是晚上10点多,我妈留在医院照顾,我抱着女儿回去休息。女儿蜷在我的怀里,迷迷糊糊,从下午到晚上,她一声没哭。我不禁想,我的女儿已经会感知大人的情绪了么?还是我爸爸传递给我,我又传递给她的血缘亲情,让她即使没怎么跟姥爷相处,也知道心疼姥爷,不给大人添乱?
回到家,我已经累得不想动了,很想洗个热水澡赶紧躺下,可是不行,我要给女儿热奶、洗澡,再哄睡。忙完孩子以后,我坐到沙发上缓了缓,突然大哭出来。
我庆幸,这一次我在家。我后怕,如果爸爸救不回来怎么办?我更担心,将来如果再出现这样的事,我远在天津,怎么来得及?
这几年,我学会了很多以前看来高难度的家乡菜,也能保证坛子里的酸水一直处于干净透亮的状态,但我却无法保证家里每一次出事我都在场。
远嫁的女人,一边是老公孩子,一边是父母亲人,从选择远嫁的那一刻,就注定会被这种不能兼顾两边的矛盾拉扯。我已经回不去了,除了自己调节,别无选择。
5
爸爸出院后,二姨父进城来探望。看着大难不死的连襟,二姨父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说:“你那天要是死在我们家了,那就只有在我们家办丧事了。”
我爸说:“那也是,你家大。”
他们说话从来都是这样直接。二姨父这个壮汉突然温柔地说:“你还是要注意呢,搞这一次好黑人(吓人)哦。”
我爸觉得好笑:“你个人还病着,还担心我啊。”
二姨父一脸的理所应当:“那是哈,虽然我身体也不好,但我也还是担心你啊。”
因为这次脑梗塞,我爸终于意识到了饮食清淡的重要性,但二姨父开始吃不下东西了。2019年清明节前夕,我接到二姨父病重的消息,立马买了当晚飞重庆的机票。大家提前约好,不告诉二姨父真相,怕刺激到他。
进屋后,躺在床上的二姨父看见我们几个兄弟姐妹,觉得惊讶:“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我回答道:“我回来帮爸爸办房子的事,哥他们几个正好有个老家的项目要考察,便一起回来看看。”
二姨父已经瘦脱了相,躺在床上,窗帘的阴影笼罩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暮气沉沉。虽然声音很小,但他还是很有说话的劲头:“你的腊肉吃完没有?还要蜂糖不?”
“腊肉还有,就是有点干了。蜂糖不要,还是你之前给我的那一罐。”我笑着回应他。
他“哦”了一声,立马又追问:“我这还有香肠,你走的时候带几截。”他将视线投向我背后的哥哥们:“你们都带点,我还有风肝哎,也蛮好吃。”
按我妈在电话里说的,二姨父应该没有两天了,可当我们都赶回去,他的精神状态又让人觉得不至于此。我们晚辈们商量,既然他状态好了,那还是将他送回城里的医院,再求医生试试。
走之前,年轻的子侄孙辈们一起守了他一晚上。初春的老家还很冷,大家围着烤火炉取暖。我坐在二姨父的床边,看他没睡着,估计是身上疼,便给他捏捏手。
窗外是老家的大山,在深夜的黑幕里显现出朦朦胧胧的轮廓,静谧又亲切。大人孩子都已经困得东倒西歪,看着满满当当一屋子人,我突然有些恍惚。
小时候,我们一大家子常常约好一起去看外公。孩子们跑得快,便称呼自己是“龙头”,女性长辈们跟在孩子的后面,便是“龙身”,而男性长辈们边抽烟边聊天,往往走得最慢,落在最后只能当“龙尾巴”。
到了外公家,几大桌子人一起吃饭。不管桌上有八盘九碗,角落总会有一小碗泡菜。吃甜吃油,最后都免不了来一口酸萝卜或者酸菜鼓鼓解腻。
已经有多久,我们没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了?还是说,已经有多久,我没有回来和大家聚在一起了?
因为挂念孩子,我想先回趟天津,把家里的事处理完再回重庆。可还没等我办完事,家族群里就宣布二姨父离开的消息。
据说二姨父的遗体被送回老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街边竟还站了两三百人等着。二姨父的葬礼办得体面而盛大,漫天的烟花、拥挤的人群、热闹的乐队……参加葬礼的人,光吃饭的就坐了210桌,这还只是其中一晚上。
姐姐安慰我,说我毕竟还是回来见到了他最后一面。我也只有这样想了。这几年,我渐渐理解了大人不哭的缘由——不哭,是因为要做的事情还很多。成年人的眼泪都在心里,虽然没有眼泪,心却酸疼。
我不断想起二姨父当年来天津参加我的婚礼时说的那句话:“我肯定要来天津的哈,以后说起你在天津,我总要晓得你的屋在哪条街上,晓得你的门朝哪方开撒。”
我赶不上二姨父葬礼,爸妈安慰我,让我干脆等过年再回。没想到,2020年春节,新冠疫情爆发了。
6
我爸爱看新闻,早就从某些蛛丝马迹里发现了不对劲。当一些老人还需要劝说才愿意戴口罩的时候,我爸妈已经攒了一大堆口罩,甚至连哥嫂家的都备出来了。
我们家对于年节的仪式感颇为重视,但这年春节,爸妈却主动要求我们都不要回家。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仪式感能大过安全。
他俩很节俭,见我们不在,又把准备好的年货收进冰箱。我和哥都不赞同,说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如果你们再吃得简单,那这个年还有什么意思呢?”
妈妈表示她会做点泡椒凤爪吃吃——说起来好笑,她第一次做泡椒凤爪的时候还以为鸡爪和蔬菜一样,可以用泡菜坛子里的酸水直接泡生的,结果浪费了一大盆材料。现在再做泡椒凤爪,我妈已经驾轻就熟,时间将她从一个“菜鸟”变成了厨房高手。
我们一家留在天津,以前在家等着过年的我,在为人妻母后,也学着操持起过年的事情来。通过爸妈的远程指挥,我将过年必备的炸酥肉、炸扣肉、炸豆腐圆子,一一复刻了出来。
视频的时候,大家都表现得很高兴。不管是父母还是子女,都有了让对方放心的能力。
只是年还没过完,爸妈家同小区就出现了湖北回来的确诊病例,本来爸妈每天还可以戴着口罩去河边公园转一转,这下只能待在家里。家族群里,长辈和小辈都纷纷表示关心和担忧,但爸妈很乐观,给大家展示社区送去的菜,报告家里消毒物品的存量。
因为隔离,他们没法给我寄年货了。现在,我的泡菜坛子里已经很丰富,也很少再出现过酸过咸的情况,但腊肉香肠这类家乡味要用柏树枝熏上十天半个月,我在大城市生活,根本没有条件。
他们跟我商量,等年后疫情缓解了,就带着香肠腊肉到天津来看我。但年后他们没有来,也不放心我带着孩子回去,我们就一次又一次地约定:“等缓缓再说。”
然后一次又一次,我们互相推翻对方的行程,一年就过去了。
2020年末,全国各地已经渐渐恢复正常,只要做好防护,回重庆是完全可行的。但我又有些担心,万一遇到突发状况,我们一家三口被隔离了该怎么办?我和孩子好请假,可老公的工作不允许十几天不到岗,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爸爸打来电话说:“我想了下,过年你们还是别回来了。春运到底还是人多,再说过年放假也就那么几天……”
妈在旁边大声补充:“等过完年,我和你爸过来多住几天。”
因为“多住几天”这句话,我答应了他们的安排,但我内心深处觉得自己有些自私。以前我盼着回家,说走就走,现在却会权衡利弊——而回家这件事,怎么能权衡呢?
除夕夜,我们一家三口在公婆家吃完团圆饭,就回家守岁。时钟转过零点,老公和孩子便都撑不住去睡了,留我一个人在客厅。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提醒着我又一年过去了。
记得结婚第一年的那个除夕,也是大家都睡了,留我一个人醒着。那时的我觉得老公不够体贴,让我太过孤单。不过到了现在,我已经不那么想了,只会边看电视边琢磨是不是要给自己下碗面。
房间里传出轻微的鼾声,我走进厨房,迅速打开坛子,捞出泡椒、泡姜,炒一份酸辣土豆丝。水开后下面,再捞起来浇上土豆丝拌匀。
尝上一口,还是忍不住感慨,最抚慰人心的还得是从小吃惯了的食物啊。
7
今年4月,我爸妈终于来天津了。上一次他们来,还是2016年我生孩子的时候。
本来说好,让他们提前把要带的东西寄过来,路上就可以轻松些。谁知他们从家里寄了几箱橙子、腊肉、香肠过来以后,又随身带了满满一大箱子米花、苕粉、泡椒鸡爪、卤牛肉……
已经两年未见,我们却好像从未分开。一进屋,爸妈顾不上旅途劳累,就忙活开了。我爸收拾行李,将吃的东西按保存期限分别放到阳台、冰箱里。我妈蹲在我的泡菜坛子旁边,惊呼:“哎呀,你这个坛子沿也太脏了,你是不是都不洗啊?”
我反驳说洗了,但北方风沙大,开窗家里容易落灰。我妈卷起袖子准备清理坛子,“你要是洗得勤,风沙再大坛子也不会脏啊”。打开盖以后,她稍微满意了一点,说坛子里还行,没有白毛,闻起来也香。
用坛子的情况来判断一个人的生活质量,是我妈朴素的标准。不管你是谁,坛子都弄不干净,那别的事估计也办不利索。这倒有点“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意思了。
虽然平日也视频,可我还是问了家里的情况。两年没回去,大家一切都好,再提起离开的人也都是云淡风轻。年少时不敢去想的事情,年少时以为的撕心裂肺,都成了人生的朝露,不需人劝休涕泪,都随时光消散了。
晚上,我下厨做了一桌菜,想给爸妈换换口味,做的几乎都是天津菜。尤其是熬鱼,我自觉味道不错,极力推荐,他们却没怎么动筷。
我妈说:“鱼做得挺好的,只是我们吃不惯。还好,你现在习惯了。”
是的,我习惯了,甚至还能数出一大堆天津的美食。但如果让我在重庆的酸菜鱼和天津的家熬带鱼当中选一个,我应该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只是不知道我的女儿,将来会怎么选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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