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9年9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办公室备课,背后的朱老师忽然转身捅捅我,指着门口,压低声音说:“这开学第三周都结束了,怎么又转来个学生?”
我往门口看去,那里站着一对父子,男孩长得高瘦白净,没穿校服。男人又高又胖,一脸横肉,胳膊上还文了一条小花蛇,一看就不好惹。
同桌的老师低声说,这孩子本该上九年级的,因为休学耽误了,打算到八年级插班,“不知道谁又要倒霉喽!”见我没懂话里的意思,她干脆说:“你想啊,休学的,多半是不好管教被老师找借口甩掉的——哎,不知道又要祸祸我们哪个了!”
我说这事操心也没用,按学校的惯例,上一年级念哪个班,转到下个年级就插到哪个班,公平公正。可同事又贴过来说,这事难就难在,这孩子在上一级念13班。眼下,八年13班的班主任是教务处的张主任,他为人精明,一旦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哪怕是学校的惯例也很难妥协。可如果张主任不接收这个孩子,规则就被破坏了,这样一来,就更没有班主任愿意要这个孩子了。
在这所学校里,教师们对学习差的学生避之不及。原因很简单,老师不能给学生排名,但领导却会根据班级的平均成绩把教师分成三六九等。那些带班成绩上不去的老师就是“下等教师”,开会时被领导戴上“能力低下、没有责任心”的帽子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而“差生”,就是一个班级平均成绩高低的关键所在。多的不说,就是往下拉2分平均分,老师们一学期披星戴月的辛苦就“归零”了——“评先评优”没资格不说,还要被罚钱公示,学生们都能看到,一点面子都没有。
尽管如此,我还是心存侥幸,觉得这个孩子不大可能分到我的班——我带的1班和2班是全八年级里最差的2个班,里面什么样的学生都有。这一点大家有目共睹,想来领导也不好意思再塞给我一个更难管的吧?
谁知第二天下午,我正低头改作业,忽然听到有人在办公室门口报出我的名字。我一抬头,正是那对父子。我脑袋里“嗡”了一声,表面上还是笑着接待了他们。
那位父亲面无表情地告诉我,教务处张主任让他的儿子周凯进八年级1班读书。一时间,我没了主意,正为难间,搭档老魏和老唐(我们仨带1班和2班的3门主课)使眼色让我出去说话。
到了无人处,老魏一开口就怪我眼皮子不活——不久前,他去交材料的时候看见几个老班主任在校长那里演苦情戏,“别人早早就跑领导那里说清楚了,你还跟个没事人一样”。老唐则为我辩解,说就算我去了也没用,毕竟在八年级所有的班主任当中数我最年轻,当然也是最没有话语权的。
老魏一挥手,说只要名没报,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这学生我们坚决不能要,3门功课加起来不到100分,要他干啥?给我们抹黑添堵?”他说领导这么安排简直就是欺负人——开学第一周,从外校转来了3个优等生,等大家知道消息的时候,这3个学生都已经进了13班。前几天,学校又转来一个智商有欠缺的孩子,领导收了钱,二话不说就把那孩子塞到了2班,再加上这个休学的周凯,我们仨带的2个班就各来了一个拉后腿的,“难道我们3个是‘捡破烂’的?”
我们仨越说越气,最后决定去行政楼找张主任评理。在办公室里,张主任笑容可掬地接待了我们,虽然理亏,态度却十分强硬。老唐老魏轮番上阵把他问得哑口无言,沉吟半晌,张主任忽然冷静地说:“你们知不知道,学生和老师之间也讲究‘门当户对’啊。什么锅配什么盖儿,你们成绩哪年不是倒数,想教好学生,不是开玩笑吗?”
此话一出,老魏差点和张主任打起来。他是9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教学基本功扎实,讲课也风趣,因为性子过分耿直和领导不对付,才带了半辈子的差班。而张主任背后有大校长撑腰,他的函授本科学历还是上班后才拿到的。
我和老唐拉着暴怒的老魏离开主任办公室,一出来,就看见周凯背身站在楼道尽头,望着远处的公路发呆。他那单薄的背影看上去有点落寞,那一刻,我有点同情这个孩子,但随即又有些厌恶——要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被领导侮辱。
下了楼梯,老魏的情绪依然激动:“这学生坚决不能要,要了就等于我们承认自己只配教差生,士可杀不可辱!”
可小教师哪有什么选择权?当天快放学时,我被大校长喊过去“商量”,他几句话就逼得我没有退路,只能当场答应给周凯报名。
第二天,老魏见我带周凯去班里,气得脸色乌青。我找机会跟他解释,他拂袖而去。在他眼里,我就是个临时倒戈的叛徒。
2
周凯转来的第二天,麻烦就接踵而至。
先是图书馆没有多余的改版新课本,周凯的父亲又不愿意花20几块钱在网上买。我耐着性子解释说,孩子来迟了,免费教材几周后才能到,还不一定有,为了几十块钱耽误孩子学习不值得。他骂骂咧咧地挂了电话,到最后也没说买还是不买。
免费的课本好不容易等来了,校服又出了问题——我们学校3个年级的校服看着差不多,其实条纹和颜色都有区别。跑操的时候着装不整齐要扣班级分,学生会已经跟我反映几回了,我只好再次拨通周凯父亲的电话。
他一听又要花钱,立马就炸了:“开学这才几天,孩子屁股都没坐热呢,天天变着花样要钱!”我解释了一遍,他粗暴地打断:“行了,你也别说那么多,就说咋弄,我还忙着呢!”
于是,我把全市唯一一家校服制造商的电话号码给了他,他冷笑一声,就挂了电话。
过了两周,学校要举行体操表演活动,我忐忑地拨通周凯父亲的电话,询问校服是否已经拿到。他却说自己还没打听到哪里可以订做,我提到那个电话号码,他突然粗暴地说:“我就是不想让你赚这个钱,咋了?你告我啊!”
被人误解难免委屈,但我不想跟这种人计较,只是对这对父子的印象更差了——周凯进班没多久,各科老师纷纷跑来跟我告状。有的说他目中无人,作业不交,天天迟到;有的说他总是一副仇大苦深的模样,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钱;还有的说他上课也不抬头,睡得昏天黑地……
我也观察了一段时间,果真是这样,没办法,只好找周凯单独谈话。可他冷着脸,好像和我有仇一样,扭着脖子看向一边,怎么都不应声。我说轻了不顶事,说重了又怕他父亲来学校找麻烦,几次联系他母亲,发现他报的手机号都是空号。到后来,我对这个孩子简直是无可奈何。
两周后,我正在开会,班长跑来说周凯在厕所打了6班的赵宇航,对方鼻血糊了一脸。我跑过去处理的时候,赵宇航已经被人扶去洗脸了,周凯梗着脖子站在楼道里,我问他为啥打人家,他冷冷地回道:“不为啥,就看他不顺眼,想打。”
第二天下午,赵宇航的家长闹到学校,我给周凯父亲打电话,他说自己在四川送货,半个月之内回不来,“要钱没有”,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结果赵宇航的父母直接去班里揪出周凯,在班级门口大骂。我和6班的班主任杜老师闻讯赶过去,正遇上赵宇航父亲质问周凯为啥打他儿子,周凯依然梗着脖子说:“就想打。”
赵宇航父亲情绪激动,跳起来甩了一巴掌,身体单薄的周凯被打得一个趔趄。我心里一疼,冲上去问赵宇航父亲知不知道这是学校,杜老师也好言相劝,希望他心平气和地说话。赵宇航母亲此时也跳了出来,扬言要告杜老师不负责任、和稀泥,杜老师的脸红了又白,态度好到近乎乞求。见杜老师好说话,赵宇航父亲就更加肆无忌惮了,又要伸手打人。
我痛恨赵宇航父亲的粗暴,又气周凯倔犟。在我的印象里,周凯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求上进,他的性格并不暴躁,于是我故意提高嗓门问他为啥打人:“肯定有原因,你讲出来呀,他咋了你?你说啊。”
周凯的眼圈红了,他嗫嚅着要开口,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就在赵宇航父亲又举起巴掌时,我们班的几个孩子七嘴八舌地说出了两人打架的原因:“赵宇航跟同学宣扬周凯他妈跟别的男人跑了,是个‘碧池’,还说周凯是没人管的杂种,周凯气急了才打了他一下,我们看得真真的。”
周凯瞬间涨红了脸,用力咬了咬嘴唇,又紧紧地握起了拳头。我问赵宇航有没有这事,他见有父母撑腰,就骄纵地说:“本来就是嘛,我们小学一个班,他妈在他二年级的时候就跟人跑了,他去年的同学都知道。不然他为啥休学‘倒’一级啊,就是因为他班里的同学老说他妈的事儿。”
我这才明白周凯为什么要休学、隐瞒母亲的电话号码,原来不过是想换个环境守护自己的秘密,维护那份单薄的自尊心。我突然很心疼周凯,也为自己误会、反感他而感到内疚。
可赵宇航父亲听了儿子的话,不但没有教育孩子,反而说:“原来是没人管,怪不得没教养,今天我就替你家长好好管管你!”他胡搅蛮缠,非要多还一巴掌回去不可。我怕周凯吃亏,就把他挡在身后,和赵宇航的父亲越吵越凶。杜老师跑去喊政教主任主持公道,主任却说自己没空,让我们不要把事情闹大。
赵宇航母亲在一旁也没闲着,她要周凯带她儿子去医院验伤、赔钱。我看着周凯脸上肿起来的巴掌印子,说要验伤就一起验:“我还要告你儿子宣扬他人隐私、侮辱同学呢!这些事记入诚信档案,以后考学、找工作都是麻烦!”
听我这么说,赵宇航的父亲才带着儿子跟周凯道歉,并保证以后再也不提此事。赵宇航的家长离去后,政教主任才来找我,嫌我和家长针锋相对,传出去有损学校名誉,之后又似笑非笑地说:“小程啊,没看出来,你书生气质倒是有侠女风范呀!”
一旁的周凯都听出了其中的讽刺意味,抱歉地看了我一眼,而我经历了一些事情,根本不在乎领导怎么看我了。
3
下班回家,天已经黑了,我穿过一个巷子,看到学生们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周凯的背影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他独自走,因为背的书包带子放得很长,书包一直有节奏地打着屁股。
想起赵宇航说的事,我心里涌起一阵心酸。别的孩子说说笑笑地回去有父母等着盼着,有滚烫的饭菜吃,可他回去冰锅冷灶,什么都没有。
我快步追上周凯,问他父亲回来了没。他说没有,我又问他父亲常回来吗,他沉吟了半晌说:“一个月也就两次吧。”
母亲的事我知道他不愿说,就没问,只问他平时怎么吃饭。他很平静地答:“自己做啊,我都习惯了。”语气中依然能听出好强和倔犟。
看天色已晚,他还当众挨了赵宇航父亲一巴掌,我估计他回去也没心思做饭。快分路时,我诚恳地说:“要不老师带你到外面吃吧,你做熟都几点了啊!”
他难为情地挠挠头,说不了,自己做饭挺快的。看着这孩子倔犟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我的鼻子酸酸的,只能暗下决心以后在学习生活中尽量照顾他。
自从班里的学生站出来为周凯说话,我发现周凯开始和同学们有一点接触了。课间的时候,他会站在边上看别人打篮球,但从来不上手。
一开始我以为他不会,有次傍晚我出去跑步,遇到周凯在独自打篮球,还挺像那么回事。见我过去,他腼腆一笑,我问他为啥不在班里露两手,他摸摸后脑勺,半天说了句“谢谢老师”。
我感觉这孩子挺自卑,于是私下总跟同学们说周凯不坏,就是性格有点闷,大家玩的时候尽量拉上他,另外谁也不能拿周凯的家事说事儿。我们班的孩子虽然学习差,但都单纯善良,尤其是体育委员,一听我这么讲,不管做什么,都死乞白赖地拽着周凯一起。
到了10月底,学校要举办秋季运动会,学生们先自主报名。我注意到周凯一项运动也没报,就开玩笑说:“周凯,我可是见识过你的球技啊,是时候展示你的运动天赋了。”又转身问其他同学:“你们说周凯报不报啊?”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报”,周凯大概是许久没有受到这种关注,脸红扑扑的,有点扭捏,但是也没有反驳。于是,几个班干部干脆替他做主,报了长跑和篮球两个项目。看得出来,同学们都想借这个机会和周凯打成一片。
运动会上,周凯表现得很好,尤其是长跑,遥遥领先。不仅如此,核算成绩的时候,我们班有一个集体项目和破纪录没有翻倍加分,周凯一眼就看出来了,立即和体育委员一起跑到核算组把成绩改了过来。要不是他盯得紧,我们班就白白失掉了16分,我抓住机会对他大加赞赏,自此以后,体育课上也能看到周凯打球的身影。
我突然理解,像周凯这样的孩子,他害怕被人围观,但也最渴望被人看见。
想起一开始,我为了不要周凯费尽心思,老魏甚至和领导大打出手,想起学校立下的种种不合理的考核标准……我感慨颇多。这个世界很现实,人现实一点也没错,但总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值得我去跨越那些现实,去成为一个温暖的人。
4
一个下午,学校团委临时要求所有班级重办黑板报,迎接次日上午的省领导检查。眼看就要放学了,我打算和之前一样,选几个同学去办,草草应付过去。
谁知大家一致推举周凯,说他是“绘画天才”。我不知道周凯还会画画,就留他和几位同学一起设计。不得不说,周凯真的挺有绘画天赋,他设计的黑板报从版面到色彩都无可挑剔,内容还贴合主题。
黑板报做完已经快晚上9点了,我们走出校园的时候,教学楼里还有许多班级齐刷刷地亮着灯。我提出要请几个学生吃饭,他们欢呼雀跃,可家长已经等在校门口了,孩子们只好回家。临走时,一个学生朝我喊:“老师,你请周凯吃饭吧,他天天买泡面呢。”
周凯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故作随意地说:“周凯,你隐藏太深了啊!这次你为我们班立了大功,今晚必须给你加鸡腿。”他腼腆地笑了,没有拒绝和我一起吃饭。
饭间,我问周凯是不是学过画画,他说没有,就是喜欢,无聊的时候一个人随便画画。我夸他有天赋,可以和家里商量一下走艺术这条路。
周凯沉默地拨了拨碗里的饭,半晌说:“太贵了,学不起,我打听了,集训一学期要十几万呢。”
渐渐聊开了以后,周凯告诉我,他父亲脾气不好,爷爷奶奶也不愿进城帮忙,父亲去南方送货的时候,他就一个人住。父亲一般半个月回来一次,有时回来还要到阿姨(女友)那里住两天。平时父亲两天给他打一次电话,就问他吃了啥、冷不冷之类的。
我问那个阿姨对他好不好,周凯说:“挺好的吧,又不经常一起生活,客客气气的就行了呗。”
其实,我很想问问他母亲的事,但又怕伤了他,就问他平时都做啥饭。周凯说自己会做好几种菜,我惊叹他的自立,顺势说:“你各方面都很优秀,只是不愿意表现出来,所以大家才不了解。如果你肯在学习上用心,一定能学到前面。”
周凯咧嘴笑了,沉默一会儿,突然说:“老师,有机会我到你家做客。”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挠挠头纠正:“不是,有机会你来我家做客,我做饭给你吃。”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给暖到了,连声答应了他。
11月,市里要举办一个大型诗词诵读活动,各学校都很重视。我们学校的领导为了取得好名次,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学业负担还不太重、学生又相对成熟的八年级。年级主任搞了很多新花样,除了诵读的学生,还安排了翻花的、打鼓的,拿旗杆跑场的,周凯就是6个鼓手中的一个。
表演当天的中午,八年级全体师生都没回家。学校出于安全考虑,没有统一订外卖,让家长们把饭送到礼堂。我突然想到,如果这样做,没人送饭的周凯岂不是很尴尬?于是我赶紧给年级主任提建议,说打鼓的孩子太辛苦,不如让这6个孩子和老师一起吃盒饭,吃饱了下午打鼓有气势。
年级主任爽快地答应了,给打鼓和拿旗杆跑场的学生发了一筐盒饭。看到周凯和同学们围着筐子抢饭,我的心里才踏实了。
忙了一圈,等我刚拿到盒饭坐下来,年级主任又喊女教师去给女生们盘头,我只好苦笑着把未动的饭递给身边的学生,什么也没吃。
等演出结束回程,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学生们在车上叽叽喳喳,生活委员给大家分发零食。当他拿出一个毛毛虫面包时,周凯像弹簧一样跳起来抢,他说自己快饿死了,惹得大家哄笑。破旧的公交车载着一车的欢声笑语穿过黑暗,清冷的车窗映出孩子们烂漫的笑容,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快乐。
回到学校,清点完演出服装,大部分学生都被家长接走了,校园里只剩下零星的学生和刚忙完的班主任。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突然看到周凯站在校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见我出来,他默默地跟在后面,突然递给我一个东西,是毛毛虫面包:“我在门口等你好久了,老师,你中午都没吃一口。”
接过那个面包,我又欣慰又难过。礼堂里有那么多的学生和同事,只有周凯注意到我没有吃上饭。大概是从小没有母亲在身边,没有被人好好疼爱过,这个男孩才有了一颗如此敏感的心。当他感到别人对他好一分,他就要努力还一分。
5
下学期开学没几天,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一个小区发现了一个密接者,第二天那个小区就被封了。一时间,学校里人心惶惶。
糟糕的是,周凯在这个节骨眼却发烧了,他给我打电话请假,我叮嘱了几句,就给学校报备。到了中午,周凯被带到市医院做了核酸检测,并被隔离了起来。我给周凯父亲打电话,他说疫情形势严峻,他在外地也被隔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让我帮忙照顾周凯。
当晚,学校就决定开启线上教学模式,让师生们把自己的东西搬回家。半个小时后,我们班的学生都离校了,只有周凯的书还整整齐齐地码在桌子上。我帮他把书收拾好,连同我的东西一起带回了家。
两天后,周凯的核酸检测出来了,是阴性,烧也退了。想来他是因为身体单薄,抵抗力差,才感冒了。社区的工作人员听了周凯的身世,连连感叹:“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本地所有的小区都被封了,我赶紧报名做疫情防控志愿者,这样才能出入小区,尽早把课本和食物交给周凯。
周凯开门的一刹那,我傻眼了——不到一周的时间,这孩子更瘦了,那种夸张的、陡然的消瘦,我以为只有动画片里才有。
我打开他家的冰箱,果然,里面除了几罐可乐和几包薯片,别无他物。周凯尴尬地笑,说他还没来得及去买。于是我把带去的菜和鸡蛋码进冰箱,怕他过意不去,就说他父亲已经给我转了钱。
我们聊了一会儿学习,我告诉他一定要利用这次线上教学“弯道超车”。周凯说,他刚进班的那段时间,其实是故意破罐子破摔,现在想来觉得自己挺可笑。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干,他嗫嚅了一会儿,坦诚地说:“其实我知道,你和魏老师、唐老师都不想要我,所以我不想进1班。可是我找教务主任要求进别的班时,主任说其他老师的态度都很坚决,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我知道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都挺多余的,要不我妈怎么可能不要我呢?怎么学校里老师都不愿意接受我呢?”
我突然想起那天看到他站在楼道里望着远方的公路发呆的样子。那时候,他一定非常难受。从小被母亲抛弃,父亲又不大体贴,原来班里的同学排挤他,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进入新班级重新开始。可老师们却视他如瘟神,避之不及。
我感到自责,但还是郑重地告诉他:“有时越是不被别人接纳,就越要通过努力,证明自己值得被期待,这样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和喜爱。”
周凯听了点点头,要开口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临走之前,我给他布置了两项任务:好好吃饭、好好学习。吃饭是第一,学习第二。
第二天上完网课批改作业时,我发现周凯上传了6张图片。3张是作业和课堂笔记,2张是他做的菜,还有1张是手机屏幕截图。只见“王者荣耀”和“和平精英”两个游戏软件被圈了起来,点了“卸载”。我瞬间有了一种教书育人的成就感,给他写下评语:“学习新星,做饭老手,我心甚慰,请继续努力!”
于是,作业加饭菜的图片,周凯一直连续上传了半个多月,直到这次线上教学结束。我从作业和课堂笔记中看到了周凯的进步,老唐和老魏也说他的学习态度端正了很多。但这孩子的数学、英语基础实在太差,考试成绩仍然是班里的中下水平。
不过相比过去,这已经很好了。
6
进入初三,周凯的考试成绩依然不理想,上高中几乎无望。我找周凯谈话,他说学美术家里肯定不同意,他喜欢篮球,也打得不错,想去读花费不大的体校。
到了3月中旬,疫情反复,我听说今年体校招生的计划取消了。但看着周凯每天雷打不动地在操场上训练,隔三差五因为拉伤韧带一瘸一拐走路的样子,我不知道怎么开口跟他讲。
几天后,周凯还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他跑来问我是不是真的。看着他复杂的眼神,我有点不忍,但还是告诉他很有可能,希望他继续努力学习,做两手准备。
周凯低下头沉默了,他的鼻翼一张一翕,嘴唇也在颤动,就快哭了。最终,他忍住了泪水,我连忙安慰,只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其实,打篮球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老师你不知道,我以前一个人打篮球,是因为它能让我忘了烦恼和孤单。后来我又发现,打篮球是最能让我感受到有价值的事。篮球,它就像我的玩伴。”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在几天后,正式文件下来了,体校招生依然正常进行。我还没来得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周凯,就有学生跑来喊我,说周凯又在厕所打人了。
这次被打的是隔壁班的“刺头”,我看着周凯那副欠揍的表情,气不打一处来。我以为他已经变了,没想到还是那么冲动。而且,当时“优秀班主任”的评选在即,虽说即使没有这次打架我被评上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但周凯动手打人,我就直接被取消了参评资格,实在丢人。
我问周凯为啥打人,他说就是想打,被逼问半天之后,他突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他侵犯了我最在乎的人。”
我知道母亲一直是周凯的软肋,但他不能总是因此打架啊。我对周凯的行为感到失望,就同意了政教处让他回家反思3天的决定。
中考结束后,7月初的一天,一个叫“苏东坡”的人请求添加我为微信好友。通过后,他说自己是周凯,然后迫不及待地跟我分享了他刚被体校录取的喜讯。
我很欣慰,跟他聊了几句,周凯竟主动提起那次打架。我适时劝他在体校要成熟一点,少冲动:“现在只要打架,就没有不吃亏的,你吃了那么多苦考上体校,别因为打架毁了前途。”
周凯说他长这么大,其实只打过两次架:第一次是因为赵宇航用语言侮辱他母亲,第二次是因为隔壁班的“刺头”用语言侮辱我。
我吃了一惊:“侮辱我什么?”
“反正就是骂女孩子不好的话,挺欠揍的,你还是别知道了。”
我突然想起那一天,我问他打架的原因时,他支支吾吾地说对方侵犯了他“最在意的人”。我以为是他的母亲,根本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自己。
那一刻,我的喉咙有点哽咽了。
没多久,周凯发了一条微信朋友圈,九宫格图片里,有几张是他训练时受伤淤青的腿脚,有几张是学校操场的照片,还有一张体校录取通知书,并配文:“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给他点赞,他给我发私信说:“老师,你还记得吗?这首《定风波》是你在星期三下午的语文课,亲手写在左边黑板上的。”
我惊奇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便回复道:“是啊,我喜欢苏东坡的乐观向上。”
“我知道,你还说过,如果可以穿越,你一定要嫁给苏东坡。”我还没有回复,他又接着说:“我一个练体育的,也以苏东坡为人生偶像,嘿嘿,可笑吧?”
我说不可笑,相反我很欣慰,因为他也是我的偶像。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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