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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九郎(下):来自星星的狐
前言
前文已经揭秘,黄九郎是狐也不是狐,而是一种长得像狐的外星智慧生物。
那么他们一族的故土究竟在哪里,他又能不能顺利地回去呢?
第一场
沙球凌空疾飞,穿越云海。外面的云团犹如狂风巨浪,一波波涌来,球壳结了一层严霜。向下俯瞰,可见龙华寺、文峰塔、圆鹤山飞来刹,最后在一架绵延东西的大山中降落。其间黄九郎和挽琴都未发一语,四周空气紧绷绷的,似乎一有人说话,有什么东西随时可能崩塌。总算等到沙球落地,四周风息浪止,陡然间安静下来,更使人双耳生疼。
黄九郎背起包袱,默默向山上走去,挽琴默默跟在后面,来到一处山间平坦之地,黄九郎转身道:“挽琴,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我给你搭一间草庐。”挽琴道:“不要,这里又不是人境,鬼才在这结庐呢。我要跟你一起去。”黄九郎笑道:“怎么你说话好像你家小姐?”挽琴也微微一笑,道:“你不是说我现在是挽琴,而不是谁的什么人吗?也许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两人笑了一阵,尴尬的气氛总算稍稍化解了一些。黄九郎举目往西南边望去,说道:“那边那座小山后面,便是当年的血岩矿,我族埋骨之地。我跟你说过,血岩周围有那由叶飞射,你不便前往。”挽琴道:“你也说过,我们在你身边时不会受伤,除了你射出的较少之外,你还会设法护持。那么你必能设法护我进矿,对不对?”黄九郎想了片刻,苦笑道:“能是能,就是比较累。”挽琴正色道:“我万里迢迢跟你飞来,就是为了给你出出主意,我若不实际去看,怎么出主意?还是说公子你觉得我是外……外人,不便给我看你族机密?”说到此处,突然又腼腆起来,把头低了下去。
黄九郎又望了望那座小山,叹口气道:“罢罢罢,你跟我去,可不许乱摸乱碰。”说着挥沙成裘,给挽琴穿上了一件薄薄的沙衣,上面波纹粼粼,似有乌金游动。此时已过黄昏,天渐渐黑了下来,挽琴身上的沙衣金光闪闪,周围光粒飘舞,走在幽暗的林中,倒似她才是修炼千年的狐妖一般。两人启程登山,前往血岩矿。此处是狐族祖上坟茔,黄九郎不敢造次飞行,只能携着挽琴踽踽而行,遇有险阻,免不了还要牵手揽腰,把挽琴羞得满脸通红,却也无法可想。两人跋涉了半日,终于到了血岩矿洞。
矿洞已被大木、铜钉封死,又过了十数年,周围草木繁盛,所生之叶、所开之花都特别壮大。此时正是四月,人间芳菲已尽,山中却不时有蝴蝶、蜜蜂飞过,也都格外巨大,挽琴见了十分害怕。黄九郎笑道:“别怕,你有这沙衣在身,寻常毒虫猛兽,谁也伤不了你。”说话间一只飞鼠展翅从头顶滑过,足有二尺来长,挽琴又是一惊,道:“这里的虫兽这么大,是否与那由叶有关?”黄九郎点头道:“女诸葛敏捷过人,我族中人也这么认为。”说着轻轻抬手,挥出一道沙刃,就如切豆腐一般,把矿洞口的木板、铜钉、树根、藤条整整齐齐切开,又砍了几刀,露出洞口。黄九郎凌空点起一盏金沙飞灯,两人携手进入。
洞内开凿粗糙,道路逼仄,两人走了不久,就到了洞底。举目一看,矿壁上露出车轮大小的一片血色,外表坑洼不平,显然被斧凿切削过,但没有开凿完就停工了。黄九郎叹道:“这不知是哪位前辈的骨骸,可真是不得安宁啊。”挽琴道:“这么大一片,是一……一位前辈的骨骸?”黄九郎道:“左右要把它请下来重新安葬,便给你看看吧。”说着十指轻舞,隔空切削,不一会儿就把血岩整整齐齐切了下来,放在地上。
挽琴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血岩不是一片,而是一个大圆球,只是一面被人切凿过。黄九郎道:“我族中人死去时,尸骸凝结,不过手掌大小一颗珠子,但下葬之后,会随年深日久,慢慢长大,最后变成这个样子。尸骸放出那由叶,反而变大,其中原理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楚。”说着解下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通红透亮的小圆球,在沙灯照耀下,光滑灿烂,宛若星辰。黄九郎擎着这个红球,柔声道:“走吧,我们往里面走走,找个吉城佳穴。”说着左臂奋力一挥,轰然一响,硬生生将山壁切开一条可容两人的通道。通道两壁向两侧排挤而去,微微发出金光,洞内酷热无比。黄九郎升起前辈骨骸,令其浮在身后跟随,向内走了几步,回头一瞧,挽琴却仍在原地没动,便问:“挽琴,怎么了?”挽琴低垂双眸,沉声道:“你手上的是你……是你家老夫人吗?她终于还是……还是不治了吗?”
黄九郎沉默有顷,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挽琴道:“有很多迹象,只是我一直不愿相信。”说着走进通道,和黄九郎并肩前行,续道:“太医当时问你,你母亲得了先天丹之后是否治愈,你便没有回答。后来我说,从你告别时的眼神看来,你不准备再回京城了,你也没有否认,而你老母重病初愈,你怎么可能抛却不管?这些都只是我的胡思乱想,最重要的是你谈起母亲时的样子。”
黄九郎道:“是吗?什么样子?”挽琴道:“你九十多岁了,大喜大悲你已经见了太多,那时在你脸上能看到的神情,大概就是你现在最难过的样子吧。”黄九郎一愣,跟着轻轻一笑,道:“挽琴,你这个小脑袋里到底装着些什么,怎么这样聪明?”
挽琴脸一红,低头道:“或许,太医当时若不是为了让你回来搬马,故意拖延七天,便能赶得及救老夫人。”黄九郎道:“那也不然,此事须怪不得太医。家慈虽然用极为曲折的法子报了一箭之仇,但终究还是报仇,而且耽延了十余年,仇毒已入骨突子,药石罔效。不过先天丹仍为她延了些时日,才有机会把拜月传音之术和这骨洞的秘密交给我。”
此后两人不再交谈,默默沿通道走了许久。通道越深,四周就越发闷热,挽琴穿着密不透风的沙衣,汗水涔涔,双颊绯红。黄九郎见了,心下不忍,道:“我们办完正事,你便出去等我吧,我还要找些东西。”挽琴无力多说,点了点头,忽然一愣,停住脚步道:“公子,这通道墙壁上有字……和画。”黄九郎闻言,顺着挽琴的手指看了半天,却并未看见一字。挽琴奇道:“公子看不见吗?这里,还有这里。”黄九郎又盯了半晌,仍无所获,正要说话,忽然看见挽琴身上沙衣,眉头一皱,挥手给自己也穿上了一件沙衣。这下透过沙衣向外观看,果然看见洞壁上有许多壁刻字画。黄九郎惊叹道:“这个洞是先祖开凿,我只是打开了入口。看来先祖早已把秘密留在此处,但我族人却不能直接看见。倘若不是我带了你来,又不是怕你受伤给你穿上这件沙衣,恐怕再过一万年,也不会有人瞧见。”挽琴道:“你的祖先自己恐怕也不能直接看见,难道他们料到后人必定会带一个人类朋友前来?”黄九郎摇了摇头,叹道:“其中深意,实在令人费解。”
黄九郎记下壁刻字画,两人便穿过通道,来到一处极大的空洞,足可装进一座三进大院,金沙飞灯在洞顶绕了一圈,隐隐可见四壁嵌着大大小小的血岩球,有的大如伞盖,有的裁如瓜果,有的鲜红如血,有的似烧红的铁球,有些已经发黑蒙尘,几不可见。
黄九郎将母亲骨骸放在地上,后退几步,忽然周身腾起沙浪,一阵尘烟过去,黄九郎已经显出原形,化作那只金黄色的小狐狸,蹲踞在地,昂首长啸。地上那颗玉髓般的红球被一朵黄云托起,绕着黄九郎飘荡三周,似有恋恋不舍之意,俄而终于斜斜向西南方飞去,自行寻了一块洞壁上的空地,悄无声息地嵌了进去。那颗悬在黄九郎身后的前辈骨骸,则向东南方飞入岩壁。与此同时,洞内响起黄九郎低沉的吟诵声:
“安如磐石,归于星海。”
四壁上发出嗡嗡共鸣,不知是先辈骨骸在回应黄九郎的吟诵,还是四周岩壁发出回响,那回响久久在洞内萦绕不去,响彻四方。
“安如磐石,归于星海。”
“安如磐石,归于星海。”
“安如磐石,归于星海。”
挽琴时在身后,见到此情此景,情不自禁地双膝跪倒,对着西南方拜了几拜,跟着念道:“安如磐石,归于星海。”拜罢想要起身,突然眼前一黑,向后仰倒。
黄九郎祝祷完毕,恢复人形,转身一看,见挽琴已经昏迷不醒,吃了一惊。
不知过了几时,挽琴悠悠转醒,见四外已是黑夜,天气微凉,黄九郎又结了一座草庐,生了一堆火,正在一旁关切地看着自己。挽琴坐起身来,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道:“我怎么睡着了?”黄九郎道:“洞内那由叶往来穿行,撞到其他骨突子时,便会生热,你又穿着沙衣,因此中暑昏迷,没有大碍。”挽琴道:“你不是要在洞内找些东西吗?”黄九郎道:“就是你发现的那些壁刻,我在内洞中又找到了一些,但只能读懂其中的只言片语。此非人间之语,想必你也不懂。我母亲临终时说,姚安骨洞内的前辈骨骸中,隐藏着我族回乡之路的线索。随着数千年来拜月听音收集到的消息,这条线索已经逐渐清晰,只需再听一次传音,大致便可找到归乡之途了。可惜……可惜我母亲……”
黄九郎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挽琴道:“公子节哀,万年大计,有些挫折也在所难免,我们一起想办法。”黄九郎打起精神,问道:“挽琴,你有什么办法?”挽琴坐直身子,想了一会儿,道:“有件事我先前就想问。你说你族人万年前便已来到这里,那时还未有三皇五帝,在这数千年中,你的族人就只居住在我华夏吗?海外可有其他族人先辈的埋骨之地?”
黄九郎双眼一亮,精神为之一振,道:“族中确有传闻,说六七千年之前,有一支族人旅居在华夏西北,去中国绝远。从现今能找到的文献来看,大约在今鲁迷国境内,两条大河汇聚之处。那支族人早已覆亡,他们留下一些泥板,上面的文字笔画犹如楔形。我族后人探访此地,虽没有找到埋骨之所,却曾找到两块泥板,现存于京师的双塔寺中。依你所说……”
挽琴点头道:“其中道理,我一个只活了十几年的小丫头,也不懂得。但我觉得上古之事十分神秘,像是文王八卦、巫蛊医术,后人都不尽懂,却能多少运用一二。如果能找到最早的记载,再结合后世传音之秘和今天找到的壁刻,或许能破解出一些有用的信息。”黄九郎道:“我母亲临终遗言中说,姚安骨洞中藏有关于我族故乡的绝大秘密。但就找到的壁刻而言,数量实在太少,总觉得漏了些什么。”挽琴道:“公子莫急,我们先回京师取了泥板,再一起参研便是。”
黄九郎松了一口气,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草地上,道:“挽琴,你真是我的好帮手。”挽琴也仰卧在黄九郎身侧,道:“能为公子所用,是我之幸。”黄九郎抬手一挥,草庐化为烟尘而散,露出漫天星斗。黄九郎道:“这里远离尘世,没有灯光火烛的干扰,星星都格外密集明亮,观之令人目眩神迷。你看,那是天河,那是紫微星。一会儿,启明星就会在那个地方出现。《小雅》中说:‘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维南有箕……’”
黄九郎说着说着,似乎察觉到身旁的挽琴没有在听,便转头看她。只见挽琴的侧脸在沙衣和星空的交映之下莹然生光,明艳照人,樱唇微启,念念有词。黄九郎凝神一听,挽琴口中念的是:
“安如磐石,归于星海。”
黄九郎以肘支地,侧身看着挽琴,笑道:“挽琴,你念这个作甚?”挽琴呼地坐了起来,问道:“九……公子,安如磐石,归于星海,这八个字是什么意思?”黄九郎愕然道:“什么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吧。我族千百年来代代相传,祭祀祝祷,多用此语。怎么了?”挽琴抬头向天,念道:“归于星海……归于星海……公子,我想起一件事。我在洞中昏倒时,仰面向天,刚好看到了骨洞的全貌。那些镶嵌在四壁的血岩,我现在知道是什么了。我且问你,老夫人那颗血岩的位置,是你选的,还是它……它自己选的?”黄九郎道:“血岩会自己寻找安身之所,所以才叫安如……磐……石……你是说……”
挽琴抓住黄九郎的双手,颤声道:“那些血岩的分布,是星图,是星图啊!”
第二场
双塔寺位于皇城西侧,始建于金,起初叫庆寿寺。本朝正统十三年,改名大慈恩寺;后嘉靖十四年毁于大火,仅存两座石塔,修复后改作讲武堂,但京师百姓仍习惯称之为双塔寺。相传塔内有狐,但寺中双塔其实并不甚高,每层只有数尺,倘若百姓知道狐能变成人形的话,断不会认为他们喜欢住在这样逼仄的塔中。
寺内东侧院有一排极宽大的空房,从前曾用来饲养皇家礼仪所用的大象,此时早已荒废;里面没有象,倒是有狐,这个狐就是黄九郎。此时他正在西窗下与挽琴对坐,就着斜阳残光,参研一卷誊写的手稿。看了半晌,挽琴皱眉道:“公子,对不住,我没看明白。”黄九郎微笑道:“这是由泥板和壁刻上的内容转译、拼凑而成,本就艰涩难懂,又不太完整,何况还涉及不少本族秘事,你不明白也不奇怪。挽琴,你这几日瘦了。”挽琴道:“哪有?我本是农家之女,生来就是这般骨肉。”说话间门分左右,进来两人,他们见了挽琴,都是一愣。黄九郎起身行礼,笑道:“这位姑娘是自己人。此次勘破骨洞之秘,多有她的功劳,两位不必见外。”
挽琴听了“自己人”三字,心头一动,不由自主地现出酒窝,低头微笑。再看那两人时,一个是凤目鼠须的猥琐书生,另一个是须眉皆白的老和尚。黄九郎介绍道:“挽琴,这位是道衍禅师。”挽琴向老和尚行过一礼,忽然一愣,道:“道衍……莫非……”黄九郎道:“你猜得不错,开国的黑衣宰相、独庵老人,便是他老人家。”挽琴好奇心起,胸中升起好多问题,却又不方便问,只说了一句:“听说禅师在永乐年间就已经坐化在这座庙里。我家公子说来双塔寺寻找师友,我便应该想到是您了。”道衍微微一笑,对黄九郎道:“你这位小友确实有趣。”黄九郎道:“她聪明得紧,是我一大帮手。”挽琴脸一红,想解释两句,又开不了口。黄九郎指着那猥琐书生道:“这位名叫梁十三,你见过的。”挽琴奇道:“我见过?在哪里?”黄九郎道:“在太医家中。”挽琴抬头举目,微微思索了一会儿,愕然道:“我知道了,是老夫人院里那只臭狐狸!”梁十三哈哈大笑道:“小朋友,这么说可太伤人了吧!”挽琴道:“你是恶人,不对,恶狐,我不跟你说话。”黄九郎劝道:“误会既已解除,老夫人也好了,便休再提了。”
三人归座,挽琴便去伺候茶水。道衍禅师神情有些委顿,动作也极慢,似乎十分虚弱,甚至连人形都有时闪烁,偶尔在心口窝处一霎间露出狐头。他瞥了一眼挽琴,沉吟良久,道:“从泥板和骨洞壁刻来看,我族此前对传音的理解或有谬误。贫僧参悟良久,终于得出一条猜想:这传音是时常都有的,只是有极大之年和极小之年,每一千四百年上下,为一大年,其余皆是小年,因此平时我们听不见。但只要集合修为足够的多人之力,即使在极小年,也应该可以收到。而在一年中,每逢圆月之时,传音之力会被圆月加倍,是不可错过的良机。”梁十三点头道:“看来狐狸拜月,还是有道理的。”
黄九郎双手拢成球形,逐渐放开,在桌上悬空造出一个球形星图,说道:“多亏挽琴姑娘提醒,如今星图已经大致有了。如此简单之事,何以我族人万年来并没有发现?”道衍摇头道:“那是因为我们并不是真的像人一样用双眼去看,而是通过捕捉骨突子直接感知,但我们却从未感知到星空,是以无法像人的肉眼一样,把看到的骨洞和星空联系起来。”黄九郎点头道:“恩师言之有理。可惜如今我族能拜月之人,只剩我与大师,不知合我二人之功是否可行?”道衍伸出手去,缓缓拨动天球,令其旋转,答道:“今年虽非极小年,却也不是大年,只能试试看。我族世居人间,已历万年,实话说,也不争这一年。但希望既然出现,总归要试试看。”
挽琴将烧开的水续进茶壶,插嘴道:“这位梁什么的公子这副尊容,又不能拜月,竟然也能与闻此事?”说着露出眼白,翻了梁十三一眼。梁十三笑骂道:“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老子修为虽差,但比你们人还是厉害得多,就算不能拜月,也可从旁护持。”挽琴拖长声道:“哦——懂了,大师和我家公子做活儿,需要一个看场子打杂的。”梁十三道:“你说什么!”挽琴道:“我齐家人有什么就说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瞧见。我就是瞧不惯你,信不过你,你作恶多端,这么大的事情,如何能着落在你身上?”
她虽不似红笙那般声如洪钟,但也掷地有声,梁十三瞠目哑然,良久方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没错,我族中人和你们一样,也有善有恶,我大概就是那个恶的。我在你齐家作弄老夫人,是为了报复她毁我洞穴,这实际上已经种下了仇毒。后来是你家公子拿回先天丹,救了我和大师。我得了活命之后,这些日子闭门不出,不问世事,更不会再做什么恶了。再说这是我本族一等一的大事,不论及亿万里之遥,若能回家,据说能够寿活千年,乐享无边。即便没有这些好事,故乡就在那里,总是要回的。我虽不学无术,但能出一把力,也是份所应当。”挽琴奇道:“先天丹还救了大师?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莫非大师也有仇人?”道衍微笑道:“那是国初的一些朝堂上的恩怨,如今已经二百五六十载,别提了吧。”挽琴想了想道衍当时有什么仇人,可惜国史不精,没什么头绪。
三人商议良久,挽琴觉得是他们族中密事,不便与闻,便出去打水。来到院中,却见外面下起细雨。双塔寺庭院年久失修,地上沟壑纵横,雨水顺着沟壑流淌,弄湿了挽琴的鞋子。挽琴忽觉头上撑起一把伞来,抬头一看,是一把金光灿然的沙伞,便知是黄九郎来了。黄九郎道:“怎么不打伞?”挽琴看着地上的水,忽然问道:“公子,你们琢磨出回故乡的法子,就要走了吗?”黄九郎道:“当然,片刻也等不得了。”挽琴道:“这人间就这么无趣吗?你们非要上天上去。”说着举头透过沙伞、雨雾,看着原本应该布满星斗的天空。
黄九郎缓缓地道:“落叶归根,人也好,狐也罢,总要回家的。”
挽琴看着黄九郎,问道:“那么,你能带我走吗?”
黄九郎一愣,笑道:“族中传言,我们的世界极为沉重,人在上面,身子有这里三倍重,骨头都要被自己压碎。那里白天极热,晚上极冷,那由叶昼夜穿行不息,在天地之间轰出道道闪电。那样的世界,就跟你们的佛经所说的大铁围山十八层地狱差不多,你去了还有命吗?”
挽琴道:“你总有办法护着我。”
黄九郎愕然道:“这……办法或许有,可是……可是……”
挽琴定定地看着黄九郎,终于低下了头。
她呆呆地看着脚下越积越深的雨水,口中念道:“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
黄九郎皱眉笑道:“这是什么诗?词句浅近,粗鄙不堪。这人诗才可不怎么样啊。”
挽琴收起愁容,微笑道:“枉你空活九十余岁,却不读书,这是李太白……”说着忽然周身剧震,心中猛地涌起一股极为不安的悸动,抬头望着黄九郎道:“公子,我……我要回家一趟,趁着此时没下夜禁,我这就走。”
黄九郎给挽琴拿了把伞,送至双塔寺后门,柔声道:“本来我带你回去看看,飞去飞回,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可惜道衍大师毒入骨髓,只是凭极深的修为护住骨突子,勉力撑持。服了先天丹后,为了破译泥板壁刻,又耗心力过重,仍是十分凶险,我只有在旁守护。好在此地离太医家并不甚远,没事便好,若有什么事,你可速来双塔寺寻我。”挽琴点头行礼,告辞而去。黄九郎望着齐野王家的方向,心中思绪翻腾,也不知到底因何事不安。却听道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九郎,你要去,便去吧。”
黄九郎回头看看大师,又转身看看挽琴离去的方向,摇头道:“今晚便是月圆之期,虽然下雨看不见月亮,但我想传音能穿梭几亿兆里来到人世,恐怕不是这点小雨可以阻挡的。机不可失,我们这就开始吧。”
第三场
太医家距离双塔寺其实并不甚远,但是中间隔着一整座宫城,戒备森严,挽琴只能绕路而行。眼看要下夜禁,挽琴提着裙角,蹑露奔波,快要到家时,忽然被一个黑影一把搂住脖子捂住嘴,拉进一座黑屋里去。
屋内燃起灯烛,挽琴惊魂甫定,一看那人,原来是个熟人——街坊生药铺的老板娘大王婶。这家药铺的掌柜姓王,是个倔老头,脾气很怪,年轻时亲口试药中了毒,脑袋不太灵光,但选药用药的手段还算可以。他媳妇大王婶别看五大三粗,满脸横肉,其实倒是个好人,知道自己家生意多得太医家照顾,常与太医家往来。她有个傻儿子很喜欢挽琴,大王婶总想着说合傻儿子跟挽琴,因此挽琴平素都绕着生药铺走。
大王婶打手势示意挽琴噤声,又叫傻儿子拿上顶门杠,到门口守卫,这才对挽琴说:“你跑哪儿去了?太医家出了塌天大祸,你知不知道?”便把挽琴跟黄九郎走后,太医一家被九王举发写反诗,抄家拿人的事讲了一遍。挽琴听得遍体生寒,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姐那几句诗终究会惹祸,可是她哪懂什么诗?她只是把先生让背下来的诗,挑出几句合辙押韵的去凑那藏头诗。李太白那一句,还是我挑的。唉,怪我,都怪我,这主意是我出的……”大王婶道:“都这时候了,什么诗不诗的?救人要紧!”挽琴道:“救人?对,救人!太医怎样了?我家小姐、少爷如何?”大王婶长叹一声,坐在椅子上。
这时生药铺王掌柜的从内堂走出,沉着脸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家少爷死啦!当场横尸街头,惨哪!不过死前把那个九王爷打瞎了一只眼睛,痛快,痛——”话音未落,大王婶劈手一个茶盅掷来,差点给王掌柜开了瓢。大王婶道:“你有毛病吧,吓唬孩子干什么?挽琴,你不要怕,齐少爷没有死,只是被砍了一刀,伤得不轻。”王掌柜哼了一声,道:“要不是我家这个傻儿子从化人所里把他偷出来,没死也死了,这会早烧成灰了!”
这一刻之内,挽琴如在云里浪中,悲喜交集,愣了一会儿,问道:“那少爷现在何处?”大王婶低声说:“我们把他安置在海店镇的库房里了。”王掌柜接茬说:“老夫首创用猪皮急救红伤的法子,一举奏效,等你家老齐出来,我要跟他好好切磋一番。”大王婶白了他一眼。挽琴又问:“那小姐和老爷、夫人呢?”大王婶对挽琴道:“太医和老夫人都在牢里,等待三司会审,你家小姐……小姐她……”王掌柜的又插嘴说:“齐红笙那丫头被九王爷抓走了,上山去了!”挽琴惊得站了起来,眼前一黑,又坐了下去,重又站起,哭道:“什么山?哪座山?”王掌柜的道:“京西北悬平坡下坎儿,有个狐岭,上面有九王爷的别院。京城百姓都知道,他经常强抢民女,上山去享乐数日,再一刀杀了,扔在拒马河里。你家小姐,怕是凶多吉……”话没说完,突然被大王婶在膝盖窝里踹了一脚,差点跪下。
挽琴茫然道:“狐岭?在哪?”王掌柜道::“那地方产芦苇叶子,我去进过货。你知道芦苇能入药吗?《本草纲目》上说,它能治霍乱呕逆……”挽琴急道:“王伯伯,求您快告诉我狐岭在哪!”大王婶伸出车轴似的胳膊,一把搡开傻老伴,喝道:“滚蛋!姑娘,你别急,喝口水,我们给你画张图。可是狐岭远在京外,九王又人多势众,你一个小姑娘,单枪匹马地去了,能干什么?”挽琴道:“我有朋友,很厉害,不用怕,快,画图!”
王掌柜在大王婶的棍棒教育下,嘟嘟囔囔地画完了地图,又写了一个字条,交给挽琴,嗫嚅道:“你要惹祸,别说来过我家。被官家知道我给你画这图,打断我的狗腿,多少牛膝丹皮赤桃仁都接不上了。”大王婶道:“太医家少爷都救了,还狗腿呢?你的狗头早就不保了!”挽琴接过地图,又问了海店镇库房的地址,千恩万谢,转身就要出门去。大王婶拉住她问:“这眼看二更天了,夜禁正严,你上哪儿去?”挽琴道:“大婶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说着对大王婶和王掌柜深深一礼,出门而去。
此时雨已经停了,挽琴循着记忆中的小路,迤逦绕过宫城,奔双塔寺方向而去。以前红笙和天晟胡闹,晚上跑出来闯夜禁,闯出了一条不易被发现的小路,挽琴也记得这条路,但它只到双塔寺一半路程,后半程挽琴就没走过了。好在京师格局方正,不易迷失方向,而且宋以后坊市逐渐打破,没有重重城门阻碍。挽琴全凭胆大心细、机敏过人,躲过巡逻卫兵,来到双塔寺。
推开寺门,挽琴的心就先凉了半截,只见寺内漂浮着数道庞大的金色沙环,环两侧的锋刃光华缭绕,偶有落花飘过,顿时被切为两截。挽琴知道,拜月已经开始了。但她仍不死心,避开沙刃向内走了几步,见院内一圈金色光环内,两只狐狸对座望月,除去一大一小之外,一般无二,看不出谁是九郎,谁是道衍。
挽琴还要再往前走,忽然一道黑色沙瀑从天而降,沙瀑中钻出一个鼠须公子,正是梁十三。挽琴喜道:“梁公子,还好你在!”梁十三眯着眼睛道:“出了什么事,连我在这里都成了好事?”挽琴双膝跪倒,道:“公子救命!从前挽琴言语顶撞公子,全是我不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求公子救救我家小姐和老爷、夫人!”梁十三抬起右手,一团黑沙托得挽琴站起身来,问道:“不开玩笑了,什么急事?”
挽琴于是把经过讲了一遍。梁十三听完,顿足道:“亏我近在咫尺,这么多天,竟一点消息也没听到!姑娘莫慌,等三天后拜月结束,咱们立马去救人便是。”挽琴急道:“什么,要三天?”梁十三道:“是啊,今年毕竟是小年,在小年拜月乃是头一次,而且……唉,如果错过了这一次拜月,以道衍禅师的身子,恐怕没有下次了。也就是说,这次拜月不容有失,否则就又要等上一千四百年了。”挽琴道:“不是已经知道多人拜月的法子了吗?”梁十三道:“那也要有人能拜月才行啊!道衍大师设若圆寂,世间只剩九郎一人,就算等他诞下一儿半女,再养大成人……”挽琴道:“唉,没那么多工夫了,梁公子,你跟我去救人吧!”梁十三道:“我?我可不能离开。你看这双塔寺里这么亮,外面如何看不见?全凭我一把黑沙罩着。何况此时两人都极为专注,别说来人,就是来了一只老鼠,没我在旁护着,也会坏了万年大计,不可不可。”
挽琴想了一想,道:“那么你有没有其他族人在京,可以跟我去救人?你族在人世万年,不可能这么大一座京城只有三个人吧!”梁十三摇头道:“族中有专门的长老负责联络,有要事之时才会出动,平时我们互相是不来往的。”挽琴道:“那长老呢?”梁十三指着圈中大狐道:“就是道衍禅师。”挽琴又急道:“梁公子,你不要忘了,你活命的先天丹,是我家小姐偷来赠给黄公子的!”梁十三转过身去,沉默不语。
挽琴无法可想,后退几步靠在柱子上,紧咬下唇,良久方开口道:“也罢,我自己去!”梁十三道:“你一个小姑娘,去了能干什么?”挽琴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家小姐身在魔窟,你们都不管,只有我自己管!”说着眼中含泪,强忍着不掉出来,转身来到院中金色沙刃切近,对着金光内的狐狸喊道:
“黄九郎,我去救小姐了,你动身回乡之前,要等我回来啊!”
环绕着黄九郎和道衍的金色光环泛起一阵波纹,两只狐狸岿然不动,似乎没有听见挽琴的声音。
梁十三走到挽琴身后,柔声道:“他们听不到的,否则会分心。”
挽琴揉了揉眼睛,双手绕到颈后,把束发的丝带解开,重新用力扎紧,然后定定地看着梁十三,说:“路途遥远,事态紧急,梁公子能否送我一程?”梁十三点头道:“这倒可以,不过我的法力可没有九郎那么深,飞起来恐怕不那么舒服。去哪儿?”
挽琴说了海店镇库房的地址,接着又拿出地图;梁十三展开看了,顺手一挥一绕,地图化为黑灰,黑灰又化作小球,小球逐渐拉长,犹如一只长条河蚌,张开两翼包住挽琴。
挽琴对梁十三道:“我此去凶险,不能再进城了。此间事一了,烦请梁公子告诉九郎,我在京西潭柘寺等他!”梁十三望着西北方,念道:“挽琴姑娘,你真是女中豪杰。你去救你家小姐吧!老爷和夫人在牢里一时无碍,待此间事一了,老子劈了天牢,救二老出来,你只管放心。有谁碰了二老一根头发,我活拆他一根骨头。去吧!”不等挽琴回答,一道黑光往西北破空而去。
第四场
一团黑云追光绝尘破空而去,不多时到了海店镇库房后降落,腾在空中兜兜转转似有灵性,等待挽琴。挽琴一落地,立即大吐特吐,吐了半晌,把酸水都吐净了,这才转过山墙来到库房门前。见到看库的乡勇,挽琴便拿出王掌柜写的字条,乡勇审视再三,谨慎地放挽琴进屋,并在外面紧紧关住院门,守在院外。
挽琴推开柴门,一股药气扑鼻,在堆积如山的药材中,靠着板壁坐着一个年轻人,依稀正是少爷天晟。挽琴扑上前去,叫声:“少爷!”天晟愣了半晌,才认出是挽琴,两人自是免不了抱头痛哭一场。挽琴端详天晟,见他神情委顿,但双目还算有神,便问伤情,天晟道:“那日我装死逃过一劫,没想到又被送到化人场火化,幸亏王掌柜带着他家那个傻儿子一路跟来,把我救了。王掌柜用猪皮贴住我的伤口,喷以药酒,疼得我死去活来,但这会儿却好得多了,只是奇痒难耐。”挽琴道:“那是伤口在生新肉了,不可动它。王掌柜和他家公子虽然性格古怪,但却是大大的好人。少爷,你可受苦了。”说着扶住天晟肩膀,拿出手帕为他拭去涕泪,又帮他更衣、换药,天晟强忍疼痛,竟没有哭闹。挽琴只觉这短短数日之内,天晟长大了十岁,不再是嬉皮笑脸的纨绔子弟了。
两人吃了一些干粮,天晟忽道:“我师父呢?那日你跟他跑……走了之后,就出了这事,我师父知不知道?他老人家如果出手,姐姐和爹娘定能无碍。”挽琴垂下眼帘,叹了口气说:“你师父有要事在身,不能前来。小姐在京西北的狐岭上,我这就去救她,你在这里安心养伤,老爷和夫人的事,自有朋友出手。”天晟忽然抓住挽琴的手道:“挽琴,我要跟你一起去!你一个小丫头,孤身一人,能有什么作为?我好歹是习武之人,你我联手,有勇有谋,说不定便能成事。”
若在往常,遇到此等大事,挽琴定不会带这个浮浪公子在身边,何况他还有重伤在身。但此时挽琴看着天晟的双眼,见其中灼然生光,难以抗拒,便点点头说:“你重伤未愈,不可力战,一切要听我的,懂吗?”天晟用力点点头。挽琴在库房里翻找了一番,找到两柄柴刀,一人一柄别在身后;又翻出一大捆绳子、一葫芦灯油,带在身上,与天晟来到屋后。那黑云见两人来了,自动张开双翼,包裹两人,在天晟一声惊恐万分、拉长变形的尖叫声中,直奔西北前天而去。
第五场
来到九王所在的狐岭上时,已是深夜。梁十三的黑云与黄九郎的金沙不同,并不发光,因此两人悄无声息地轻易接近了九王的别院。挽琴绕着别院飞了一圈,又让黑云飞到狐岭西山脚下,穿过一处狭窄的山谷,在离山二里处降落。那黑云看来似乎油尽灯枯,颤抖了一阵,化作黑沙散去。
此地有几间民房、一座马场,看起来是为别院养马看粮的庄子。挽琴和天晟潜入庄内,挽琴见庄子里留守的家丁、仆人头上都缠着红绢,知道这是九王家丁的打扮。她趁家丁不备,潜入库房,偷了两身衣服、两条红绢,在暗处与天晟都换上了,又拿出绳子,用柴刀砍成长短不一的数截,用灯油泡了,短的交给天晟,长的自己带在怀中。天晟看得好奇心起,问挽琴计将安出,挽琴只说没有什么计策,走一步看一步,但她神情坚毅,似乎胸有成竹。
此时守夜的家丁拿出酒菜,在院中喝了起来,挽琴暗道:“机不可失!”带上天晟来到马厩,准备偷两匹马。一进门,挽琴就看到一匹枣红大马正在舔舐自己的小马驹,那马驹看起来尚不足三个月,在大红马身上挨挨擦擦,十分亲热。挽琴低声道:“大红马,对不住啦!”悄悄解下缰绳,避开家丁视线,留下马驹,把大红马带出庄去。
天晟和挽琴同骑大红马,来到狐岭东山脚下。挽琴告诉天晟:“你从东山上坡,一路上点燃短绳,挂在荆棘树梢,然后只管下山,在方才西山脚下那山谷口等我们。小姐回来之时,全靠你护佑小姐逃走了!下山之后,去双塔寺找你师父。”天晟问:“你呢?”挽琴道:“我去救小姐,别啰嗦,快走!”说罢骑上马绕山而去。
狐岭只是一座土山,并不甚大,西坡较为平缓,挽琴骑着马轻易便到了别院门外,把马绑在树林中,翻墙进入别院。好在此处只是九王寻欢作乐之所,不是什么王府重地,此时又是深夜,兵丁并不甚多。挽琴小心躲避军兵家将,摸到内宅,正赶上两个老妈子端着夜宵路过。内中一人道:“那太医家的小蹄子从了没有?”另一人道:“什么太医,是反贼。那小姑娘倔得很,饿了这许多天,都快死了,仍是不从,只不知咱们九爷为何不肯用强。”先一人笑道:“费了这么半天劲,做了这么大的谋反巨案,此时再用强,不就没有味儿了吗?”另一人又道:“还是你懂九爷,只可惜咱们大半夜的还得伺候这小东西。再说,端进去也是一样摔打出来,白白浪费。”两人笑了一会儿,沿路往院子深处的一间小屋走去。
挽琴大喜,偷偷跟在身后。等了一会儿,果见屋内抛碟掷碗,大骂不休,听声音正是红笙,虽然说不上中气十足,但也脆生生的极易辨认。挽琴不敢贸然动手,等两个老妈子走远了,这才转过墙角,这一看可傻了眼——原来门口还站着两名家将。
恰在此时,就听前院有人喊了起来:“东山火起!”“有敌兵!”“抄家伙,保护九爷!”那两名家将闻言,对视一眼,锁上屋门,赶往前院。挽琴心知是天晟在东山放火,便绕到屋后,用柴刀撬开窗子翻入屋内,低声叫道:“小姐,我是挽琴!”
红笙愣了半晌,也不敢点亮灯烛,上前拉起挽琴的手,摸了几遍,嘴唇忽然剧烈颤抖,接着猛地扑上去抱住挽琴,就要大哭。挽琴喝道:“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快走!”红笙似懂非懂,身子也很虚弱,跟着挽琴艰难地翻越后窗而出。
两人来到院墙边,找到一处堆满花盆、怪石的废料堆,翻墙来到院外。挽琴听得前山喊叫声渐息,院内渐渐有人回来,便与红笙藏在一堆干草后。红笙这时才定了定神,低声问:“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挽琴道:“少爷也来了,前山放火的就是他。”红笙喜道:“天晟没死?”又问:“黄九郎来了没有?爹娘在哪?”挽琴知道东山之火拖延不了多少工夫,便摇摇手道:“咱们下山再说。”说罢带着红笙穿过树林、绕过别院,找到那匹大红马,扶红笙上马,说道:“你只管放开缰绳,它寻子心切,自会带你下山。”红笙道:“寻子?谁?你怎么办?”挽琴再不答话,解开马的缰绳,用柴刀背在马臀上狠狠一拍,红马嘶鸣一声,放开四蹄下山而去。
挽琴拿出怀中长绳,用火折子点燃,一路下山,一路挂绳,往红笙的方向走去。长绳延烧较慢,山谷又极为狭窄,追兵看见星星点点的火光,不知有何埋伏,一时不敢贸然追来。此时刮起一阵狂风,火绳点燃草木,山火慢慢烧了起来。一时间火鸟翻飞,火球乱滚,同时追兵也终于叫喊着杀下山来,当先一人正是九王。
挽琴顾不得身后的追兵,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来到山谷口,远远见到红笙和天晟在向她挥手,大红马牵在天晟手中。挽琴此时疲惫已极,心里一松,眼前一黑,咬牙硬挺着跑向红笙和天恒。只听身后山上炎风猎猎,叫喊声渐起。挽琴回头一看,只见火光之中,九王爷站在山头,瞪着仅有的一只眼睛,弯弓搭箭,瞄向自己。
挽琴只顾得回头对红笙和天晟大叫一声:“小姐,少爷,快上马!”
接着一箭破风而来,红笙和天晟最后看到的挽琴,便是那火光之中被一支利箭当胸穿过的黑色剪影。
第六场
五更天前后,云开雾散,露出一轮金黄的圆月来。双塔寺内的黑雾当中,一只金色的狐狸忽然身子一颤,身边金沙迸射,隐隐如有雷鸣。另一只稍大的狐狸道:“九郎,有什么不妥吗?”
黄九郎道:“我也不知何故,心中忽然极为不安。”道衍沉声道:“机不可失,不可分心!”黄九郎收摄心神,身边金沙再度凝聚成环,缓缓旋转。俄顷,黑雾散去,金沙聚敛,黄九郎和道衍俱都恢复人形。
黄九郎面露喜色,道:“成了!”道衍微微一笑,忽然身形一晃,刹那间变为狐形,又恢复成人形。黄九郎叫道:“大师!”
梁十三闻声赶来,两人一同扶着道衍进入殿中,坐在蒲团上。黄九郎道:“此间没有外人,大师可不必维持人形。”道衍笑道:“贫僧当了三百年和尚,早已把自己当成一个人了。当人并没什么不好,六道轮回,人道尚在三善道。”
道衍休息了一会儿,略微恢复了一点精神,便与黄九郎交流拜月传音之秘。得此次传音之秘后,星图便已拼凑完整,原来他们一族的故乡,在北极星附近的一团星云之中。这团星云的样子,形似两个顶端对接的圆锥,又似西域的沙漏。传音中说,星云之中有一颗太阳,周围有三十余颗星,其中只有一颗上存在一个有人的世界,便是狐族故里,以那由叶飞行的极速来计算,去人世约三百一十二年。
更重要的是飞往星空的方法。传音中说,合狐族百人之力,可以骨突子造就一艘飞行船,要驱动飞行船,需要一种将骨突子对撞、挤压、融合以释放出无穷大力的秘术,此术便记载在鲁迷国先辈的泥板内。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足够的族人。梁十三曾经说过,要汇集族人,需要当世长老发起,长老便是道衍。道衍提及此事,目视黄九郎,语重心长地道:“九郎,你破解我族万里归乡之秘,成就不世奇功,将来必定名垂千古,功照万年。现下我将长老之位传你,你可召集族人干办大事。这是万年大计的最后一步,万万不可有失。”黄九郎心知大师交代完这件事,便已油尽灯枯,心中犹如刀绞,但也不敢违逆,毕恭毕敬地接过了道衍手中金红色的沙球。道衍闭目合十道:“我死之后,尸骸不必送往姚安骨洞。九郎,十三,望你们将我带入飞行船,带回故土埋葬,则此生余愿已足。”两人垂首称是。道衍闭目合十道:“四面八方纵横,一轮明月当空。”言讫化作万千金红飞沙,只在蒲团上留下一颗红球。黄九郎和梁十三双手合十行佛家礼,诵道:“安如磐石,归于星海。”
两人用盒子将道衍的遗蜕装好,黄九郎便问拜月期间可有什么事,梁十三说:“那个小丫头来找过你。”于是讲了齐家之变。黄九郎大惊,道:“怎么不早说?误我大事!挽琴现下在哪里?”梁十三道:“在狐岭吧?我以为你们要三天,早知道一天就功德圆满,我就叫她在这儿等你了。哦,她说事成之后,在京西潭柘寺等你。”黄九郎道:“你……荒唐!”腾起黄云,就要向寺外飞去。恰在此时,山门被人敲响,梁十三跑去开门一看,愕然道:“姑娘,你……”
黄九郎闻言大喜,奔到前院,叫道:“挽琴,你怎么这样冒失……”
定睛一看,站在眼前的却不是挽琴,而是红笙。
第七场
“黄九郎,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我族有机要大事,实在脱不开身,小姐没受什么委屈吧?”
“挽琴死了。”
“……我已听天晟说了。”
“你为什么不来救挽琴?你为什么不拦住挽琴?你为什么还不去给挽琴报仇?”
“我……”
“我知道,你是狐狸,你不能,也不想。”
“我……”
“不用说了。我们走吧。”
“去哪儿?”
“去接挽琴回家。”
第八场
一团黄云、一片黑雾,载着黄九郎、梁十三、红笙和天晟,来到挽琴毙命的山谷。一见挽琴殒命之所,红笙顿时大哭起来,声震山谷。天晟忙道:“姐,你别哭了,一会儿把九王惊动了。”红笙怒道:“他来了正好!我们这里有两只狐狸,他就是有千军万马,也叫他有来无回!”天晟道:“姐,你明知他们不能……不能动这个念头的。我们先找找挽琴吧。”
黄九郎叹了口气,信步向西走去,幽幽地道:“在这里。”
众人跟着他来到拒马河边,不久在河滩上找到一堆乱石,显然是仓皇堆就,还露着挽琴的衣角。天晟哭着上前,就要去搬动石头,黄九郎轻轻地道:“不必了,让我来吧。”
黄九郎说着上前,双手轻挥,石块慢慢下坠坍塌,缝隙中有白沙缕缕飘飞旋绕,汇聚成一个茶杯大的小球,落在黄九郎手上,莹然生光,温润如玉。红笙走近两步,却又不敢太近,呼吸渐渐急促,泣不成声地问道:“这是……这是挽琴?”
黄九郎点点头,脸上的神情从悲戚逐渐转为愤怒,忽然衣角摆动,周围黄沙渐渐凝聚,继而又四散飞射而出。沙粒划过山石树木,顿时就是一道切痕。天晟的脸颊上被划出一道血痕,连红笙的发髻都被一粒沙子切断,一头秀发垂了下来,在狂风中飘摆。
黄九郎身边电闪雷鸣,狂风呼号,山谷中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一些细弱的树木被连根拔起,又被狂风插入山岩。山中巨石腾空而起,在轰然巨响中破碎成沙。
梁十三双臂撑开,黑沙形成巨伞,罩住红笙和天晟,喝道:
“九郎,不可如此!”
黄九郎凝然不动,良久,山谷中的种种骇人异象才逐渐归于宁静。
黄九郎双手托住挽琴的遗蜕,闭目诵道:
“安如磐石,归于星海。”
梁十三也闭上双眼,恭恭敬敬地念道:
“安如磐石,归于星海。”
红笙突然问道:“归于星海,是什么意思?你想带走挽琴吗?”不等黄九郎回答,又厉声喝道:“不行!挽琴是人,不是狐狸!她有人心,有人性,不像你,不像你们!她是我的,是我们的,你们不能带走!”说着跪地大哭起来。
黄九郎叹道:“好吧,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不要哭了,好吗?”
红笙哭了一阵,起身时,见梁十三已经用山间岩石分解成黑沙,做了一个精美的盒子,把挽琴装了起来。黄九郎问:“挽琴的家在哪里?”红笙用衣袖抹了一把鼻涕,尽力克制着仍有些颤抖的声音,答道:“她……她是宛平人,父母早亡,家在京西潭柘寺一带。”黄九郎点点头,升起金球,请红笙进去。红笙道:“你这就要走了吗?”黄九郎摇头道:“召集族人、营造飞行船,颇费工夫,少说要一二百日。”红笙道:“一二百日之后呢?”黄九郎道:“还要花百日之功,教会族人驾船。”红笙道:“再之后呢?”黄九郎一时无语。
红笙抱起挽琴的盒子,平静地道:“黄九郎,你心里不用有包袱。我知道,你不能给挽琴报仇;动了这个念头,你会死的。你死了,你的族人回不了故乡,而且再也无人能够拜月,万年大计就将土崩瓦解。我不怪你,祸是我自己惹的,人是九王杀的,你不需要为我齐家的事负责。挽琴是我齐家的人,是我齐红笙的救命恩人,是我的朋友,我的姐妹,我的骨肉同胞。挽琴跟我在一起,我会带挽琴回家,你什么都不用管。”
红笙说完,并没有踏入金球,而是举步向山谷外走去。
天晟看了看姐姐的背影,对黄九郎说:“师父,我姐那日不是给了你三粒先天丹吗?你……你还有吗?”
黄九郎道:“还有一粒。”
天晟想说什么,张了张嘴,终究没有说出来,转身追上红笙,拐过一道弯,不见了。
梁十三走到黄九郎身后,问道:“有什么需要兄弟办的吗?”
黄九郎苦笑一声,道:“还是自己人懂自己人。”
说罢,黄九郎拿出先天丹,交给梁十三。
梁十三愕然道:“你自己不用吗?”
黄九郎道:“岂有托人办事,反让人丧命的道理?”
第九场
这天,九王府里来了一位凤目鼠须的道人。此人声称能卜人吉凶,路过此地,见九王府邸上空腾起一股紫云,是大吉之兆。九王大喜,设宴款待道人。席间,道人又展示了诸多不可思议的道术,如隔空取物、种豆成瓜,种种神迹,令人眼花缭乱,九王心悦诚服,拜为上宾。
当晚,道人密会九王,屏退下人之后,对九王说:
“贫道夜观天象,九王上应紫薇,命里合当有帝王之分,紫云既然出现,时机便已成熟。贫道听说王爷在京西北的狐岭有一处别院,就可在此起事,招兵买马,聚草屯粮,待天时一到,便可以有道伐无道,攻入皇城,成就一朝九五之尊。”
一年后,九王在狐岭聚起一哨人马,改狐岭为“九宫山”,自号“九山王”。有了道士的神迹相辅助,招兵买马极为顺当,成批盔甲鲜明的“义军”自发地加入九宫山势力迅速发展,成了威胁京师的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端午节前不久,道士告诉九王,天时已到,应该立即起兵。九王挑旗称帝,挥师南下,第一阵便是昌平镇。守将点兵出阵,两军对圆,忽然黑沙漫天,遮云蔽日。黑沙散去,只见九王阵中的将领和兵士十成中有八九成凭空消失,满地掉落的都是芦苇叶子,上面画着人脸、刀剑……
五月初一日,九王全家被抄,别院搜出反信、反诗若干;证据表明,唆使九王谋反的首犯名叫全无用,当日即被凌迟处死。九王虽反,仍是王室,最终被贬为庶人,罚入王恭厂看守火药库。
第十场
京城东北方位,有一处观象台,修造于正统七年,已历近二百年风霜。二百年来,时常有人声称见到“恶鸟”蹲踞观象台上,之后不久往往就会发生灾难。
九王起兵造反之前不久,就有人看到过恶鸟。据说此鸟双翅展开有数丈长,一半金色,一半黑色,飞起后化作一道金光,一道黑气,分往东西两侧,消失不见。也有人说,那不是恶鸟,而是一黑一黄两只狐狸在“拜月”。
目击者所传是否属实,如今已经没有史料佐证,不过四月间,黄九郎和梁十三确实曾在观象台聚首。黄九郎问梁十三,九王的亲信、眷属、追随者和他们各自的同党,以三族计,是否已经查清?梁十三交给黄九郎一张名单,又问黄九郎,飞行船的营造进度如何?黄九郎答说,飞行船已经造好,所选一百精壮族人也早在半年前就已经学会驾驶之法。飞行船是达不到“那由叶”飞速的,所以恐怕要飞行四百余年。即便选再年轻的族人,多半也是活不到那时的,因此必须再花半年时间,修习“冬眠之术”,在飞行船上进入长眠,直到降落在故乡之时才苏醒。他今天来观象台,就是要借助这里的仪器观测天象,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飞空。
两人摆弄了一会儿仪器,发现下个月的五月初五正是绝佳的时机。两人相顾骇然,这时机如此接近,很多大事恐怕还没准备好,或者办不完。梁十三想了半晌,终于问道:“九郎,你真的要这么办吗?最后一粒先天丹,我已经用了。”黄九郎笑道:“救出齐太医,便有办法,十三兄不必担心。五月初五日,我们在飞行船下聚首,我为兄饯行。”梁十三奇道:“饯行?”话音未落,黄九郎已化作一道金光飞走。
第十一场
五月初四日,天和日朗,家家户户包粽子、挂艾草,人们上街采买,准备过节的物资。在地安门一带,有人突然叫道:“天上有四个太阳了!”人们抬头一看,天空中布满奇形怪状的云彩,有刀片状,有柳叶状,有螺旋状,有波纹状。云彩中间,确实有四团光点,犹如日光。人们又听见城墙上有人吹埙,其调哀婉异常,不可名状。接着,人们就知道那不是四个太阳,而是一个——因为另外三个太阳越来越大,地上也越来越热。不久,三个大如宫殿的金色光球就轰到了地上。
王恭厂一带首先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升起一团黑色的蘑菇形巨云。接着九王府和伪九宫山一带,也升起两团相似的巨云。周围百姓全被爆炸的风浪击飞,有的上天,有的撞上墙壁,有的挂在树梢。有一名九王以前的清客,在九王之乱时逃下山去,因索拿甚急没能逃出京城,当时混在人群中,忽被一道沙刃切掉头颅。同样被切斩身亡者不知凡几,死伤枕藉。又有九王别院家将、侍妾男女若干人等,一阵沙浪过去,衣服都被扒光,死状万分狼狈。天牢后墙被震开,有金球一只,兜走齐家罪犯若干,消失不见。后有人传说在京西潭柘寺一带见过此金球。又说京师某荒宅有千斤石狮子一对,凭空飞起,后在昌平找到,距其地百余里;荒宅内原摆放狮子之处,露出密道入口,内中所藏之人皆被震死。这些人携带兵器,显然是一群死士,似乎正欲潜入王恭厂火药库营救九王。
九王在这惊天巨变中吓得肝胆俱裂,从密道中逃出时,见漫天黄云,两只金色巨瞳在云中张开,接着云团裂开一道缝隙,继而展开巨大的漩涡,中间探出一个庞然大物。九王惊得当场尿了裤子,动弹不得。
接着那巨物轰然落下,狠狠砸在九王所站之处,插入地下一丈有余。烟尘散去,那巨物乃是一柄金色长枪,枪杆有数十人合抱粗细,枪头便有三丈余长,不久便化作黄沙,渐渐飞去。
这场天灾共死六百余人,伤两万余人。除去被砸伤、踩踏的百姓,死者太半与九王一案有关。
终场
京西潭柘寺中,有两棵千年古银杏,人称“树王”“树后”。六月里,银杏枝繁叶茂,傍晚时分,寺中游人和僧侣常常在树下饮茶下棋。其时有人听到西北方一声巨响,抬头看时,只见树冠后有一巨盘,大如山峰,腾空而起,穿云而去。一时间天地变色,飞沙走石,整座山间狂风大作。
潭柘寺后山有一水潭,周围青山环抱,岩壁如削,上有唐代华严大师修建的栈道。
苍翠的山壁中,一点猩红极为耀目,那是红笙顶着风沿着栈道向上攀行。
红笙提着一个罐子,顺着栈道,来到山壁上的一处洞穴之中,叫道:“黄九郎,盐来啦!”
洞内一片漆黑,每天此时迎接红笙的金沙飞灯并未亮起。红笙向内走了几步,见洞底角落处隐隐有极为暗淡的金光散出,里面卧着一只狐狸,周围既没有沙刃环绕,也没有电闪雷鸣。狐狸极为虚弱,若隐若现。红笙手一松,罐子“啪”地摔了个粉碎,里面的盐洒了一地。红笙走到狐狸跟前,伸手想要去触摸狐狸,手伸到一半,虚空中却漾起一圈圈金色波纹,红笙感觉摸到了一把冰凉的沙子。
红笙慢慢收回了手,垂目坐在狐狸跟前。
“是时候了吗?”红笙问。
狐狸慢慢点点头。
红笙眼中含泪,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从怀里掏出一颗白色珠子。那珠子大如手掌,莹然生光,温润如玉,正是挽琴的遗蜕。红笙把小球放在狐狸怀中,这一次双手顺利地穿过了波纹,不再受到沙子的阻碍了。
“和她道别吧。”红笙的声音微微颤抖。
狐狸虚弱地抬起爪子,放在珠子上,闭上眼睛。
洞内没有一丝风,但狐狸的身体逐渐化为黄沙,向洞外飘去,洞中只留下红笙和那颗宝珠。
红笙低头去拿那颗宝珠时,却见它变成了一颗红白双色纹缠丝搅胎琉璃珠,内中柔光旋绕,晶莹可爱。红笙把宝珠捧在手中,念道:
“安如磐石,归于……”
她停了下来,轻声笑了笑,望着飞散的黄沙,又说道:“你不想听这个,对吧?”
红笙回到潭边时,天晟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找她。天晟喘着气,指着天空道:“姐,他们……他们飞走了。”红笙顺着他的手指望了望天空,除了被漫天狂风卷起的树叶,什么也没有看见。红笙拍拍天晟的肩膀,沉声道:“他也走了。”
天晟愣了一会儿,问道:“我师父死了?不可能,我师父是不会死的,他是狐狸啊!不对,爹不是赶制了先天丹吗?怎么……怎么……”
红笙道:“谁知道呢?或许他为了给挽琴报仇,杀业太重,先天丹也回天乏术。又或许他不愿独活,根本没有用药。我们……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了。”
听红笙说完,天晟突然跪在石滩上,大哭起来。
红笙没有哭,只是把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上,迎着风,听着自己裙摆猎猎飞舞的声音,想起那晚城头上的彩旗。
注:本文改编自《聊斋志异》篇目《黄九郎》《崔猛》《九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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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囧叔
因为没有特点而很难概括的作者。
责编: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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