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网易戏局栏目出品。
燕归来02:我眼前的尸体,早已在千禧年死过一次
第一场
平头,大眼睛,双颊微微凹陷。尸体被从冰水里打捞起,摊放在冰面上。
田爱真的胃还一阵紧缩,尽管已经呕得什么都不剩,但总是忍不住要反些苦胆汁上来。
她记得这个男人。曹令海。半个月前,那起少年坠楼案,她曾在现场与那双无望的眼睛对视良久。
在经办过那起案子之后,局长安排田爱真每天早晨接受半小时的心理咨询。今天是休息日,又赶上早起出任务,咨询才被耽搁了。但此刻,田爱真倚着采冰车,咨询室的每一帧画面反倒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出来。
咨询室的椅垫是木头的,坐得久了,硌得屁股疼,需要把羽绒服垫在下面,才能勉强缓和。咨询室的办公桌左上角烂了一个洞,像是被哪个淘气孩子用钢笔戳的,每次咨询时,田爱真就把目光聚焦在那个洞上,放空自己的大脑。
咨询师跟她聊的内容也大多千篇一律。
一开场,咨询师会问,“你昨天还有梦到他吗?”
田爱真不假思索点点头。这半个月来,火光、少年、那双眼,几乎每晚都瞄准她梦境。
“是怎样的梦呢?”咨询师又问。
“梦到大火。”田爱真说,“火舌蹿上来,他的皮肤在我面前一点点溃烂。”
咨询师沉静的双眸盯住她,“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当然,我知道。”田爱真说。
但知道改变不了什么。那天的景象依旧不时在她面前复现。她好像命里与火有缘。
11月21日下午四点,她接到警情通报,跟同事一起出警。城南,原纺织厂职工大院,一栋六层楼房楼顶,一个十八岁少年身影单薄,摇摇欲坠。楼底已经围了一圈人。
男孩名叫曹磊,高三复读,上午正好好在家读书,却突然被找上门的两个彪形大汉像扔垃圾一样扔出门外,电脑、电视、书柜、合照,精心摆放的家具散落满地。石灰墙上,红漆写就的“拆”字格外刺眼。
因不满强拆,曹磊步入楼顶天台,拎着一瓶白酒。他声音嘶哑,呼吸有酒气,说自己只有一个诉求,叫武爱仁过来对话。
作为刑警大队长,田爱真带着同事率先赶到楼顶。楼下,消防队也赶到,拉上警戒线,在地面上充起气垫。
“有什么过不去的呢?”田爱真说,“你还这么年轻,将来能买到很多套房子。如果你一定想要这一套,等下武爱仁过来,我们叫他还给你。只要你肯下来,一切都好商量。”
曹磊神情戒备。严冬腊月,他只穿了一件衬衫,手臂和双颊冻得通红。他的脚尖一点一点往楼外的方向移动,每挪一点,楼下就传来一阵惊呼。
“田警官,没有以后了。”曹磊说,“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复读吗?我高考考了六百三十七,离北大录取分数线只差一分,我觉得,再念一年,总能补足这一分。但其实我可以去复旦的,复旦大学金融系、法律系、新闻系,所有专业都随我挑。我现在后悔了,我想去复旦,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去念?”
“为什么我们总是选错呢?”他问,“我从没见过我爸爸,一年前,我妈妈也生病去世了。她一生被男人骗,骗走我们的房子、存款,最后还骗走她的生命。好不容易有一个叔叔找到我,愿意照顾我、资助我,还千挑万选给我买了这栋房子。这里不久就要通高铁,房价可以涨五倍,生活总算要有好转了,对不对?”
“但武爱仁坚持要原价收购,他说他已经拿到了政府批文,二十年前没动我们就已经够给面子,如果我们再僵持,就一分钱也不给。他凭什么?”
武爱仁的宾利车影影绰绰,鸣笛声在人群中劈开一条通路。曹磊回头向那边望,身影被风吹得抖了一抖。
武爱仁还是很得体,他被警官带上来,发丝都没有乱一点。他说:“小磊,我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儿子,看到你我就想起他。你爸爸一定不希望看到你这样。你看,我合同拟好了,也带了签字笔和印泥,你下来,我们马上签字。”
田爱真一步步凑近曹磊,要把合同给他看。她浑身肌肉都紧绷着,密切注视曹磊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表情。她在寻找间隙,能够趁那个少年不备,把他带离危险的边缘。
曹磊一字一句念合同上的文字,抬起头,眼底有了点暖意。“真的?”他问。
武爱仁郑重点头。
田爱真看到曹磊脸上的肌肉松下来,就是这一刻,她准备扑上去。
但或许正是因为松懈了下来,曹磊脚底打滑,身体一下子失重,左手的酒瓶坠落,右手近乎出自直觉,抓住了延伸出的一截短路的电线。一点火光蹿出来,紧接着是酒精味混着焦腐味。田爱真想去拉住他,但烈火已经燃起来,曹磊放开手,在火光中坠落。
田爱真总觉得,她有听到曹磊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好疼啊。”
聚集在楼下的人群发出一声惊呼,纷纷别过头去。等到田爱真拖着颤抖的双腿下楼,那些年纪同她小姨一般大的叔叔阿姨们目不转睛地瞪着她,脸上的每一丝皱纹都蕴藏着恼怒。
武爱仁是由一队警卫护送下来的,从楼梯口到那辆黑色宾利车,他一路小跑着钻进车门,头也不回就溜之大吉,只留下现场的一缕烟尘。
好像一瞬间,因为一个少年的死,所有人都联合到了一起。新仇叠加旧恨,怒火一触即发。在曹磊坠楼之后,当天晚上就有群众到辽矿集团大门口举牌声讨,更有三三两两的居民到市局门前静坐抗议。直至今日,半个月后,采冰仪式当天,愤怒的热浪都没有退却,辽矿集团院门外依旧热闹非凡。
但在这些聚集性活动中,都不见曹磊叔叔曹令海的身影。他仿佛一直生活在阴影中,对一切可能引人注目的场景说“不”。
坠楼案当天,曹令海不是被警方找来的,也不是被左邻右舍通知回来的,现场那么多人,没有一个知道他的联系方式。只说他一年前才搬来职工大院,平日里深居简出,如果不是因为有个活泼的侄子,可能小区里的大爷大妈都不记得有这么号人物。
他是突然出现在现场的,说是正好下工回家,没想到却赶上自己家出事。站他身边的大妈第一个认出他,“这不是他叔吗?”她推一把曹令海后背,把他推到人群最前方,“你侄子……”
气垫上的痕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但那样高的楼,闪红蓝光的警车、消防车,充满气的气垫,还有黄黑色的焦痕,任谁去看一眼,都能猜想到刚刚发生过什么。
曹令海看了一遍,目光磕磕绊绊的,缓缓抬起头,眼睛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一样绝望。田爱真打算说抱歉,解释事情的经过,但还没等她迈步,就见到一个女孩冲出人群,扛着摄影机,往曹令海的方向飞奔而去。曹令海像只泥鳅,一扭头,缩回阴影里。
那天之后,出于结案的必要流程,田爱真还与曹令海打过几次照面——到局里签字,去停尸房确认尸体,再拉走火化。公安局门外人声鼎沸,声讨的人群僵持着不肯让步。曹令海夹着那张死亡告知书,佝偻着身躯从后门溜走,无声无息,不声不响,从不抬头与任何人对视,更没有吐出过任何一句指责的话。
或许正因为这样,田爱真才更无法从那团坠落的火光中解脱出来。那些日日折磨她的噩梦都重重跌入一团棉花里,听不到回响,等不来回音。
直到今天。细河南岸,采冰仪式现场。回应竟以如此出人意料的方式出现。
曹令海死了。死在冰层下。
第二场
是那名女记者的呼喊把田爱真从过往的回忆里唤醒。半个月前,就是她追着曹令海跑了半天,半小时前,她还来求自己通融通融,想要钻进警戒线。而现在,她对自己说,那具躺在冰层下的尸体,曾经是个跟踪犯。
田爱真本想亲自审问她,但同事跑过来,说高市长叫她过去。她脱不开身,只好把那女人留给派出所民警。
冰场出了这么大的事,现场警卫的反应还算迅速。副市长、副局长等几位领导已经被请去车里喝茶,武爱仁的宾利车车门紧闭,在一列车队中格外惹眼。高市长的车排在队首,车门敞开,两名戴白手套的警卫守在身边。
高市长半年前才上任,四十出头,青年才俊。他吐了一口茶叶沫,目光透过眼镜片,射向田爱真。
“小田啊,最近辽市很不太平。”他说,“曹磊跳楼那个案子,影响很坏啊。”
田爱真点头称是。
“最近的小年轻,就是容易感情用事。拆个迁而已嘛,有什么不能好好说的?不过你也不要太有心理负担,领导们还是相信你的能力的。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就不要再提,冰场的这个案子交给你,你一定要担起来。一周内破案,好不好?这样,我对上头也好有个交代,你的队长位子,也好坐稳嘛。”
高市长拍拍田爱真的肩膀,车门嘭地一声关上,车窗也悠然摇起。
“一周内破案,好不好?”同事模仿高市长的语气,“想要我们死啊?”
田爱真笑笑,没答话。她站在河滩上,环顾四周,目之所及,是一台台摄像机和一只只话筒。尽管警卫已经拉好警戒线,可现场还是一片混乱。河滩后方职工大院,窗户里探出一个个脑袋,就像那天在楼底下,仰起的一束束目光。
同事见她久久没回神,扯下她衣袖。“爱真姐,还惦记那天呢?”
“你呢?你不惦记吗?”田爱真回问。
同事的神色一下子落寞下去。“我以为我已经不想了,但总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突然流眼泪。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心里堵得慌,非得哭个痛快才行。”
田爱真沉默着,拍拍同事肩膀,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
跨过警戒线,小姨已经被派出所民警审问过一遍,她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眼角低垂,往田爱真的方向看过来,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
“你刚刚也看到了,那个人就在大冰块下面躺着,已经完全被冻住了,不知道死了多少天。”田庆兰说。
“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叫曹令海,一年前搬来职工大院的。”田爱真问。
田庆兰歪着脑袋,思考片刻。“他搬来的时候我已经搬走了,应该是没见过。但是怎么说呢?我总觉得他有点眼熟,但看面相又对不上。就好像那种经常会在大街上跟他擦肩而过的人。”
田爱真的目光再次移回那具尸体上。曹令海身材精瘦,皮肤被江水泡得发白、肿胀,他右耳畸形,左臂有纹身,纹了串外文短句:das sein zum tode。局里的法医带着手下,正仔细验看尸体表面的伤痕。
“怎么样?目前能看出什么?”田爱真问。
“左后方颈部有锐器伤,头顶部有撞击伤,口鼻里有泥沙,尸斑呈鲜红色,具体死亡原因还得进一步确认。”
“那死亡时间呢?”
“看尸体表面,大概五到八天。”
“拜托了程医生,你也看到了,领导和媒体都在,要得急。”
“最晚后天出结果。好处是指纹还在,你们可以先比对。”
辖区民警又送来证物袋,里面有一张身份证,说是从尸体上衣口袋里发现的,名字确认为曹令海无疑,出生日期为1971年。
“手机没找到,我们已经派人去打捞,但我估计,是叫凶手给顺走了。”
“现场还有什么发现吗?”田爱真问。
辖区民警一脸苦笑。“别提了,采冰车、采冰人,还有成百上千的观众,指纹脚印早就被破坏了,唯一能提取的就是冰下的证据。”
“技侦那边怎么说?
“说是提取到了血迹,还得和死者DNA做比对才能确认。但我估计悬,说不定凶手就是看准了这场采冰仪式,才抛尸在这里的。”
“附近也没有监控可以查吗?”
“这一片在住宅区背阴处,平时也没人来,监控就没装。我们已经通知工程队了,车已经开来了,下午就能装好。”
“刚刚那名女记者,问得怎么样了?”
“那个记者叫戴宛如,说是三周前回家的时候就发现这个男的跟在她后边,但她也不认识他,之后也没再见过,直到半个月前那起坠楼案,她在现场见到他,想追过去问清楚,但也没追上。我觉得啊,不排除一种可能,就是那天这男的跟她顺路,一路上走走停停,误会了。”
“你认为有可能是她吗?”
“她看着瘦瘦小小的,又是名孕妇,那么深的伤口,不像是她能造成的。”
田爱真点点头,职工大院的窗子里,几束冷冷的目光都已经收回去。她小心存好证物,叫辖区民警先行去大院里挨家问讯,她则带着同事,准备回局里汇报。
才出警戒线,就见镜头怼过来。
“田警官,半个月前也是在这里,一个男孩从楼顶坠落。如今,又是在这里,冰层下发现一具尸体。您觉得这两者间是否存在着什么关联?”
第三场
回局里,向局长报告完,即刻便成立专案组,由副局长带队,案件交由田爱真全权负责。
为调查受害者生前关系网,专案组把曹令海的名字输入户籍系统,可是居然一条信息也没检索出来。再刷身份证,芯片不能用,显然是假证。
田爱真耳边又响起戴宛如的声音。“他就是跟踪我的那个人。”
什么样的人会办理假证?正准备实施犯罪,或在逃的犯罪分子?怪不得他从不出席那些为他侄子伸张正义的活动,在警方面前也总想小心翼翼抹除存在感。
他见不得阳光,所以才要活成一道影子。
本来没抱什么希望,但当田爱真把从尸体上提取到的指纹传入数据库比对时,竟然真的调出一份三十年前的卷宗。
1992年初,城南,艺歌苑歌舞厅,舞女领班田庆萍,在深夜外出时遭人抢劫,损失一条金项链和包里的三百块现金,到当地派出所报案。第二天,民警在路上蹲守,将正打算作案的嫌疑人抓了个正着。是一个名为曹建军的男人,因抢劫罪被判处两年有期徒刑,因在狱中表现良好,只关了一年,就被放了出来。据他当时交代,自己是从锦市跑来的,去年因为下岗失业,意志消沉,迷恋上赌博,欠下巨额钱款,才心生歹念,走上歧途。
田庆萍、纺织厂、艺歌苑歌舞厅,卷宗上的文字一下子把田爱真拽回三十年前那段已近乎褪色的时月。
——田庆萍,人称萍姐,正是她母亲。
而根据指纹对比结果,基本可以确定,所谓的“曹令海”,实际上,正是曹建军。
三十年前抢劫她母亲的犯罪嫌疑人,如今却成为了她手中的受害者,而他的侄子,在半个月前于自己的任务中殒命。命运的齿轮好像开始轮转,一阵奇异的感受传遍她全身,令她忍不住心中战栗。
1991年,辽市纺织厂,田庆萍也被那一批下岗潮席卷。为抚养田爱真长大,在昔日同事的介绍下,田庆萍到艺歌苑歌舞厅打工。那时,歌舞厅在辽市才兴盛起来,招待很多大老板,也有失意的下岗工人拿着安置费来买醉,钞票都码进小姐口袋里。
小姐是在改革开放带动下富起来的那批人,似乎成为了那些醉鬼的共识。抢劫舞女的案子时有发生,但金首饰是假的、大哥大是模型,她们把钱都缴给背后的老板,只有等到发薪日,兜里才能揣上几百块钱。
田爱真从小跟着母亲,住在艺歌苑歌舞厅后院,对形形色色男人女人见得最多。后院里,终日弥漫酒精味、香粉味、呕吐物的酸味和劣质塑料味。这样想来,1992年深夜的那起意外,似乎也不算偶然。
只是那天,自己在哪?她只看到母亲那双不能瞑目的眼,自己是从哪儿跑出来的?为什么唯独那天不在后院?此后三十年,无数个漫漫长夜,她总能感到一条无形的纽带,牢牢将自己困进灯火通明的那一晚。
曹建军会为自己提供答案吗?
只可惜死人不会再说话了。
“爱真姐。”同事王若飞捧着一份文件来找她。“曹建军的资料已经调取出来了。”
曹建军,男,1970年生,祖籍锦市泉水县,毕业于锦市机械技校,后被分配到锦市精密齿轮厂做车间工人。1991年,成为厂里第一批下岗职工,下岗后失去生活来源,前往辽市,于1992年多次抢劫过路舞女,累计涉案金额一千二百元,判处有期徒刑两年。1993年出狱,辗转各处打零工。2000年,在一起车祸事故中丧生。
“什么?”田爱真瞪大眼睛,看向王若飞。
同事尴尬点点头,“系统里有记录,这个人确实已经销户了。”
一个死了两次的人。田爱真挑挑眉。那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一次言说。
她想起男人左臂上的纹身,das sein zum tode。她检索过了,这是一句德语,意思是“向死而生”。
这是你对自己生命的一种隐喻吗?只不过,通过它,你想要告诉我什么呢?
第四场
戴宛如已经把家里从头到尾翻找过一遍,就像把记忆抽帧回放那样,过往岁月中散落的细碎片段,这下全都逐个呈现在眼前。
有一把已经锈迹斑驳的银色小剪刀。那时戴宛如念小学,新来的转校生联合班里的几个男生总爱捉弄她。他们往她头发上涂胶水,扯她肩带,还在她路过的时候给她下绊子。
“他们是不是喜欢你啊?”朋友们都这样说。
但戴宛如觉得很奇怪。难道所谓的喜欢,就是让她出糗、难堪、感到疼痛吗?
她把这个困扰讲给戴君梅听,戴君梅把剪刀啪地一声拍在桌面上。
“明天上学,要么当着全班的面,剪了你自己的头发,要么就去剪那帮混小子的头发。”
戴宛如很爱惜自己的长发,乌黑油亮,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于是,她揣着剪刀,等那帮男生再来她面前晃悠的时候,一把捉住领头人,咔嚓咔嚓,把他的头发和衣服全给剪了。
自那以后,再没人敢来招惹她。
还有一张画面模糊的照片,背景是蔚蓝色,戴君梅在前景位置,叠出好几个重影。
那是戴宛如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出游,去邻市的一家水上乐园。戴君梅为此特意买了一台卡片机,想要给戴宛如多拍几张照片。但在她正准备拍照的时候,从水上滑梯里扑通一声跌出个人来,落入水池,激起好大一片水花。戴君梅被呛到,脚下打滑,相机没入水里,她的膝盖撞到水池下方的墙壁,豁开鸡蛋大小的一块伤口。照片就是在这时候拍下的。
当时的戴宛如彻底傻了眼,赶紧上前扶戴君梅起来,一边拍她后背顺气,一边甩相机里的水。她低下头,看到戴君梅膝盖处血淋淋的伤口,觉得自己的膝盖处也一阵发疼。
如今细想来,好像就是自那天起,她再也见不得戴君梅受伤。戴君梅哪里受伤,她便哪里觉得疼。即使心理上不觉得有什么,生理也提前替她做出了反应。
她还找到几张卡片。在书柜背面。书柜是用实木打造的,酒红色,近两米高,摆在她的卧室里,独占一整面墙。下半部分用来堆放杂物,上半部分隔成四层,摆放图书报刊。
那几张卡片她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因为平日里紧贴着墙壁,她也只有今天,才愿意花费力气,把书柜从里到外翻了个面。
卡片大小不一,有A4的,有B5的,形制也不同,有宣纸,也有卡纸。上面满是稚嫩的字迹,还有花花绿绿的配图,大标题往往用艺术字体写,用花边圈起来,标示着诸如“祝妈妈母亲节快乐”“妈妈生日快乐”之类的话。
那些都是戴宛如小时候写给戴君梅的。这习惯从她小学一年级学会读书写字时起,一直持续到小学毕业。内容一半是原创,另一半,则主要靠从书籍报刊上摘抄。时事新闻、笑话集锦、心灵鸡汤,都是她那时偏爱的板块。写好文字,再画上配图,等到戴君梅下班,就献宝一样送给她。
那些贺卡用透明胶带贴在书柜横栏上,满满铺了立柜一整面。尽管纸张已经泛黄,笔迹也开始褪色,但版面里的灵动与骄傲,却一如既往地清晰可见。
唯有最后一张,有些许不同。那张贺卡是浅黄色的,戴宛如用水彩精心涂抹,远远看上去,颇有些水墨画的气质。那是她当时最得意的一张作品,因为选到了几个很好听的字,还尝试了一次又一次,用最完美的艺术字体将它们呈现了出来。但是,它上面却横亘着几道不可弥合的裂痕,尽管用胶带粘了起来,还是让人觉得刺眼。看着那裂痕,戴宛如的心脏骤然紧缩,一时间有点喘不过气。
她记得那天是母亲节,她花了一整天挑选合适的报刊,不认识的字挨个查字典。她看中了其中一张报纸上的“艺歌苑”三个字,于是用红色蜡笔反复勾画,写废了一沓纸,才挑出一张满意的。等到母亲下班,门锁咔哒一声转响,她就把那张纸捧给戴君梅。
一开始,戴君梅脸上的表情还很惊喜,越往下扫,脸色越差。直到瞥见那用艺术字体写就的“艺歌苑”三字,仅剩的一点笑模样也维持不住了,两只手用力,三下五除二把手中的贺卡撕成碎片。纸片像雪花一样洒满地,戴宛如哇地哭出声。
“这个书柜上的报纸,你要是再敢动,我就把你送走。”戴君梅往她脑袋上狠狠拍了一下。戴宛如抽噎着点头。
她跟戴君梅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是从那天起,开始渐行渐远。
那沓报纸放在哪来着?戴宛如记得,她当年之所以挑中那份报纸,正是因为它比较独特。戴君梅很小心地把它保存在文件袋里,报纸上面还勾画了很多红线、蓝线。报纸的第一页似乎有一条很大的标题,还配了各式各样的图片,只不过图片上都打了马赛克,看不出具体内容。
戴宛如站在凳子上,把四层书架翻了个遍,终于在第四层最右侧找到了那些整齐排列的老报纸。
一沓报纸被抽下,抖落一片灰尘,纸张经过时间淘洗,已经发黄发脆。报纸的年份从1992年10月到1993年1月,每张报纸的左上角,都印有巨大的抬头——“辽市日报社”。
逐篇翻到1992年12月25日那一张,母亲或蓝或红的笔划终于出现。艺歌苑歌舞厅,熟悉的六个大字再次在眼前展现。
但在这之下,原本应当划满横线、写满批注的文章却不见了。
报纸空了大半个版面,只留下参差不齐的残痕。
戴君梅竟然把那篇报道剪掉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十几年前戴宛如发现那张报纸后,还是昨天下午她莫名失踪前?
那篇报道里写就的文字,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戴宛如在手机搜索引擎里打下“艺歌苑歌舞厅”,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耸人听闻的标题。
《1992年辽市舞厅火灾案回顾:门窗被封,逃生通道仅70公分,212人死亡》
文章发表在一个以知识问答为主要形式的内容平台上,发表时间在五年前,写作者是一个ID叫“老孟”的人。
戴宛如点进那人主页看,除了这一篇文章,对方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文章中说,1992年末,艺歌苑举办跨年活动,现场人声鼎沸,气氛躁动。本来宾客约好,要在零点前齐声倒数,迎接新年到来,但还没等到“十”字出口,一股浓烟就蹿了上来。原本醉意醺然的人群顷刻间乱了阵脚,全往出口处挤,引发了严重的踩踏事故。
作者说,他当时在朋友的帮助下,砸破了一扇窗户,才勉强逃生,自此以后碰到稍微热一点的东西都心有余悸。事故没过几天,作者就收拾行李南下,算起来快三十年没回过辽市了。
戴宛如想不明白,三十年前的一场大火,会跟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关系?那时她才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女,难不成她有亲人在火灾里丧生?
在戴宛如的印象里,好像只有念小学的前半段,她见过戴君梅同刘曼平来往密切,要说起来,那也应该算是她的一位朋友。除此之外,便是前来帮工的黄志莲,由于工作的缘故,两人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
在这之后,好像就没什么人了。
戴宛如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为什么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姥姥姥爷、阿姨舅舅?每逢年节,都是戴宛如与戴君梅孤零零地两个人过,没串过门,更别提收压岁钱。
在此之前,她觉得这件事再正常不过。因为她没有父亲,因此那些亲戚大概也不必存在。可是看看丈夫,他们家光是给儿媳庆生,都能凑齐满满当当一大桌。就算戴宛如没爸,总不能戴君梅也没爸,就算戴君梅也没爸,她总不能连妈都没有吧?
还是说——就像她刚刚猜测的一样,戴君梅曾在年少时经受过这样的失亲惨剧?
戴宛如这样想着,给那位名为“老孟”的作者发去一条私信。看着消息前方显示已送达的小圆圈,戴宛如觉得有点心虚。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似乎对戴君梅近五十年的人生,一无所知。
手机铃声响起,是丈夫来接她回家了。
戴宛如用冷水洗了把脸,把房间里的物件和翻到的报纸逐个拍好照,下楼坐进车里。轿车的皮革香包裹着她,把她同戴君梅家的那个空间切割开。她用手感受着皮革坐垫的纹路肌理,好像这一天的经历都只不过是梦一场。
“怎么样?弄明白了吗?妈为什么没来?”丈夫一边拉动手刹,一边问。
戴宛如瞪了他一眼,“妈不见了。”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听黄姨说,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见过她了。家里没有人,打她电话也不接,我把屋里翻遍了,也想不出她会去哪儿。”
丈夫猛踩刹车,紧急掉转车头。“那怎么办?去报警吧。”他说。
第五场
辖区派出所坐落在居民区里,一栋二层小楼,大厅的灯因为夜晚而显得惨淡。接待他们的民警脸上带着疲惫,把戴君梅的基本情况仔仔细细盘问个遍。
“你有在你母亲住所或是她经营的店铺里,发现什么被侵害的痕迹吗?”对方问。
戴宛如摇头,她就差把戴君梅的房子翻个底朝天了,但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那家里有巨额财物遗失吗?”
“她的银行卡不见了,这种算不算财务遗失?”
“卡里有多少钱?”
戴宛如有点茫然,犹豫很久,没答上来。
“你不要着急,”民警说,“也存在这么一种情况,或许你母亲是主动离开的。”
“主动离开你们就不找吗?她现在联系不上人啊。”戴宛如说。
“她身体健康吗?最近有没有经常忘东西?”
戴宛如摇摇头,“她记忆力挺好的。”
“那你看啊,你母亲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她可以自由决定自己想去哪里。我们城市治安还是很好的,你不用太担心……”
“治安哪里好了?”戴宛如打断他,“今天早上不是才在冰场死了个人?”
民警尴尬地挠挠头,“这个还是小概率事件。有可能她就是手机没电了。你可以给你母亲的亲戚朋友打个电话问问。当然,我们也会帮你留意,如果有人来报案,我们会及时核查,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最终,戴宛如只简单填写了一张表,留下一张照片,就被打发离开。
回家路上,戴宛如脑海中始终回荡那句话,“你可以给你母亲的亲戚朋友打个电话问问”。
亲戚朋友,她花费比傍晚时分更多的精力去回想,可除了刘曼平那张脸,其余还是一片空白。
要不明天去找曼平阿姨问问吧。可偏偏她今天又没要到联系方式,若是打电话到城建局,接线员就算接了电话,估计也不会帮她转接。唯一可行的方式,大概就是明早亲自去城建局门口守着,要是能遇到刘曼平,还能当面把事情聊清楚。
“你别太担心,民警不是也说了嘛,妈可能就是出去串门了。”丈夫安慰她,煮好一碗滋补的汤药,端到她手边。
但这样的安慰对戴宛如来说起不到丝毫效果。汤药在床头柜上放凉,黑棕色的液体表面浮起白沫,咕嘟咕嘟,翻出一股刺鼻的苦味。戴宛如没心思喝,端去厨房,哗啦一声,倒进洗手池里。
“咱妈好不容易求来的,你就这么不给面子?”丈夫说。
“你给面子,你喝吧。”戴宛如说。
丈夫默默洗好碗,湿漉漉的手环住她臃肿的腰。“因为妈白天的话称心了?她之后都跟我道歉了,说对不起,不该对你生气。”
“对我生气却跟你道歉,这算怎么回事?还有啊,我妈不见了,你别老在我面前妈呀妈的,听着心烦。”戴宛如一把拍开丈夫的手,钻进被窝,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肚子里的婴儿踢了她一脚。以往胎动的时候,她都要拉着丈夫的手,一起静静感受。但今天她没有这个心情,甚至暗自责怪这个小生命没有眼力见。婴儿踢她一脚,民警的话就在她脑海中重播一遍。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也说不清是在担心戴君梅当下的处境,还是在自责自己这个做女儿的竟然如此不称职,连母亲失踪后,该给谁打个电话都不知道。
清晨,天才亮,戴宛如就迫不及待地起床。她嚼了两口冷饼干,在丈夫的鼾声中静悄悄出门。
辽市城建局,用铁栅栏和推拉门围起的一栋十余层高的大楼,与辽矿集团隔街相对。戴宛如在大楼四周徘徊,街道这边寂寥无人,街道那边却人声鼎沸。
辽矿集团院门外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那栋仿若通天的摩天大楼,玻璃窗上冷冰冰地映照着晨晖,对外人的喧闹熟视无睹。
“三十年前,我们已经叫他们欺负过一次了。这一回,我们还要忍气吞声吗?”对街有人拿着扩音器质问。人群中,响应者众。
或许是因为在人群里看到了一顶熟悉的毛线帽,或是从他们震天响的口号里隐约听到了“曹磊”、“城南”的字眼,戴宛如鬼使神差地穿过马路,融入吵嚷声中。那位手持扩音器、站在小板凳上讲话的大娘,正是半个月前把跟踪她的男人推出人群的那位。
“曹磊他叔昨个儿也死了,你们听说没?在采冰仪式现场,尸体被发现在冰层下。那叫一个惨呦。”
“之前是曹家,之后是哪家,这谁能说得准?武爱仁得出来给个说法吧。”
“前脚才逼死个人,后脚又死了个人,还是在他辽矿集团的地盘上,要说没鬼,谁信呢?”
议论声不断灌入自己的耳朵,那种熟悉的感受却突然又回来了。潮湿、粘腻、甩也甩不掉。有一束目光正射向她。那人躲在阴影里,像一条阴冷的、吐着信子的蛇,伺机而动。
曹令海,她默念才从周围人口中得到的名字,猛然转身。
背后的街道车流如梭,每辆车都焦急地摁着喇叭。堵门的群众占据了一半的马路,司机要么调头,要么破口大骂,没一个人注意到戴宛如。路过的行人也如是,他们都低着脑袋,飞快掠过这里,生怕有什么东西沾到自己身上。
但她还是感觉到了。她觉得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她又巡视了一圈。
终于,在城建局门口,她看到了那辆停靠在路旁的白色轿车。轿车的车窗玻璃没贴防窥膜,驾驶位坐着个男人,副驾驶位上则坐着个女人。
是那男人在盯着她看,而她被男人身边的女人吸引了目光。
刘曼平。刘曼平就在那辆白色迈巴赫里。想不到,副局级的领导家里已经富足到了这样的地步。
这一次没有警卫在他们之间阻隔,戴宛如没有犹豫,赶忙跑过马路,敲响迈巴赫的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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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春花
一个曾经想做电影,现在更想写字的社会学系毕业生。
责编:卡罗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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