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奥运会,中国代表团多位世界冠军在成为母亲之后,选择复出征战。和所有母亲一样,这些“冠军妈妈”需要平衡家庭和事业,而因为运动员身份的特殊性,她们还需要克服年龄、伤病、长期封闭等难题。特殊的奥运之年,我们记录她们复出这一路。这是冠军运动员的故事,也是母亲的故事。
吴静钰在2008、2012年连续两次获得跆拳道奥运金牌,但2016年在里约的那场失利,让她一直耿耿于怀,甚至在孩子出生之前,她就已经想好了要复出,参加人生中第四届奥运会。她曾以为女儿只是她面对压力和困难时的调节剂,但最终,她发现是女儿的到来,让她重新接纳了自己。
以下为吴静钰自述。
又一个魔鬼训练日结束,我摘下护具,擦着额角的汗走到场边,习惯性地掏出手机,又是一条错过的视频通话邀请。
我赶紧拨回去,接通后的屏幕上是女儿红扑扑的小脸,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气,一旁传来我妈的声音:“是轮状病毒,今天又吐了两次,烧还没退……”
“妈妈!”女儿稚嫩的喊叫打断了外婆,“妈——妈——”
“喊妈妈喊了半个小时了,一边哭一边喊”,我妈说。我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安抚了女儿几句,然后叮嘱母亲按时给她吃药,狠狠心挂断了视频。
心里当然难受,可我连哭出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堵在胸口。
东京奥运会的跆拳道资格赛已经到了最焦灼的阶段,根本没时间回家。本以为提前两三站就能拿到参赛资格了,可马上要打最后一站了,我还没有拿够积分。
打了20多年比赛,参加3届奥运会,手握2枚金牌,我从没这么紧张过,哪怕对面站着的是名不见经传的菜鸟,我都会手心出汗。
最后一站必须打进决赛,才能确保奥运资格。真的,我以前从没想到会被“拿积分”逼成这样。
手机锁屏上闪出女儿的照片,小人儿咧开嘴笑成一朵花。我按掉屏幕,猛地灌下两口水,拧紧了瓶盖,暗暗对自己说:不能就这么算了。
抬得高,摔得疼。两届奥运会蝉联冠军后,我在2016年的里约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坎儿。
当时的情况是,如果卫冕成功,我将成为第一个连续3届拿到奥运冠军的跆拳道运动员。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也来到赛场,准备见证这一历史时刻,为我颁奖。
万万没想到,见惯了大场面、从不怯场的我,在那次冲击历史的比赛中,戛然止步八强。
“实在太想拿这块牌了”,赛后面对央视的镜头,我终于没忍住眼泪。我很清楚,我是输给了自己。
那场比赛结束后,每天晚上我闭上眼睛就是输掉比赛的场景;不甘心,太不甘心了。我怎么能以那样的方式输掉职业生涯最后一场比赛?
这种苦闷的情绪持续了足足半年,直到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为了不影响孩子,我试着从失利的情绪里慢慢抽离,但很快发现另一种情绪又开始作祟:纠结。
杨淑君、布丽吉、幺瓦帕,这些和我同一时期的运动员,早已退役并组建家庭,幺瓦帕已经是3个孩子的母亲。她们有的当了教练、有的开了自己的道馆、有的成了全职妈妈,只有我还站在场上。
跆拳道圈子里还没有生完孩子继续回到赛场的,我不确定自己将来能不能做到,我只知道这种“复出再战”的念头,即便是怀孕时也没中断过。
我把这种纠结和困惑告诉了主管教练管建民,管教练给出的答案简洁明了:没问题。
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也因为这样,即便在孕期,我都没离开跆拳道队,自己练不了就指导队友;女儿出生后,我还在队里做过短暂的比赛解说。
我努力给自己营造一种氛围感:我当妈了,但我依然是一名运动员,我还能回来。
有时想想,自己身上可能没太多母性光辉。和闺蜜聊天时,大家总会讨论带孩子的艰辛,时常把“想给孩子塞回肚里”挂在嘴边,可我从来没有过,我不喜欢“负重”的感觉。
喂奶也是一样。我想尽快找回运动员那种轻盈的体态,所以女儿6个月大的时候,我给她断了奶。一身轻松,真爽。
生育对女性的身体有不可逆转的影响,而运动员以身体为武器,竞技会将这些影响放大。跆拳道是一项用腿的运动,我原本的骨盆结构类似男性身体,髋关节窄,腿抬起来就是直线,但生完孩子后,髋关节完全打开了,走路时觉得身体都是散架的,更别说踢腿,发起力来,腿要刻意往里扣才能保持直线,速度和力量都受影响。
用“武功全废”四个字形容我刚回到训练场的状态,毫不为过。
跆拳道这种对抗性项目练久了,我已经被磨得性子烈,心气高,如今看着自己能力不再跟得上,只能一次又一次崩溃。
管教练知道我的脾气,再三叮嘱我要重新认识自己,不能像以前那样拼,要懂得“精打细算”,简单讲就是算好时间,控制好强度,调整好精力,把它在最重要的一天爆发出来。
我开始学着阶段性地跟自己较劲,学着每堂训练课不能都那么拼。如果说复出是一座大山,我才刚刚到达山脚下,还要留足力气爬坡呢。
慢慢来,别急。我对自己说。
但我总是很急躁,比如降体重,我的基础体重是52,赛前要降到49KG,太难了,我已不是北京奥运会上精力无限的那个少女了。
身体机能的下降,使得高强度的训练带来的髋关节酸痛愈发难以忍受,疼到睡不着觉是家常便饭。我在无数个夜里问自己,“我是不是有病?”但第二天清晨又挣扎着起来,告诉自己:“我很好,我要努力。”
体坛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个人项目靠集体,集体项目靠个人。从教练组决定让我参加积分赛开始,中国女子49公斤级的所有希望就都压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怎么自我怀疑,也得咬咬牙坚持下去。
除了重建作为运动员的身体,还要重建有了孩子的生活。复出是一个慢速脱轨的过程,从一天一练休一次到一天两练休一次,我试着找回自己的身体,回家的频率也从一天回一次家,慢慢调整到一周回一次家。
老公一直很支持我,承担了更多照顾孩子的工作,每当训练烦躁时,他还主动充当垃圾桶,远程听我倒苦水发脾气;爸妈也全力操持着这个家庭,解除了我太多的后顾之忧,他们总安慰我,你是在为国出力,尽管去吧。唯独女儿不会,她只是个小孩子,她总是哭着喊妈妈。
为国效力的职业运动员,必然要牺牲一大部分家庭生活,这是众所皆知的定律。可有些事情真的到了眼前,还是意难平。
陪伴缺失的亏欠感不是没有过。别的孩子一两岁就在家里跟着爸妈学认字背诗的时候,我在外地训练比赛,老公满世界出差,女儿基本处在“放养”状态;两岁三个月时,我们就把她送去了幼儿园,第一次汇报表演,别的妈妈在后台给孩子扎小辫化妆,我们家只有爸爸一人到场……
两岁的孩子不懂什么叫失望,老公却懂得我心里的纠结,“没事,她现在还不记得啥,你还要准备奥运会嘛,以后有的是机会看她演出。”
成为母亲,是另一种磨练。女儿对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再暴的脾气,面对她时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慢慢被磨平了,以前的我不可能有这种耐心;有时也会被她的天真所融化,但这种时候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能这样。跆拳道是一项对抗运动,需要硬核的精神,丢了霸气和拼劲儿,人会变得胆怯。
管教练有着带大龄运动员的丰富经验,复出这两年他最常对我说的话就是:别担心,我保证比赛时给你调出最好的状态。
慢慢地,孩子也成了我训练的一部分,更多时候像是我的调节剂。有时管教练会主动建议,“今天让你女儿来队里,一起过个节吧”。每当看到她,我心情真的会变好,训练时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就更容易消化掉。
如今女儿已经进入了幼儿园,她也知道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缠着我,她知道我要训练,要比赛,“妈妈要升国旗唱国歌”。
生孩子之前,比赛占据自己全部的精力和生活,赢了,荣耀,输了,沮丧;赛前,焦灼,赛后,空虚……所有情绪和感受,全都装在这一个盒子里,我经常把自己困在里面,和自己较劲。女儿的出生,像是从盒子上开了一扇门,让我走出来,看她喝奶,睡觉,发脾气,长大,突然意识到:比赛只是生活的一部分。
重新接受自己的不足,可能是这次复出给我的最大收获。当我再次回顾里约奥运会失败的那场比赛,才意识到自己有很多地方并没有准备好。
2019年12月,我在最后一站积分赛拿到东京奥运女子49公斤级入场券,将第4次登上奥运赛场,创造了这个项目的历史。确认拿到资格后,我走到场边与管教练拥抱,放声痛哭,释放出了压抑已久的情绪。
2020年3月24日,国际奥委会正式宣布东京奥运因疫情延期一年。老公第一时间发来微信宽慰我:既来之,则安之。一片喧哗声中,我惊讶于自己内心竟没有太大波动,紧绷的神经反倒放松下来了。或许早就有所预料,或许已足够笃定面对波折;既然早就选择了这条路,跪着也要走下去。
接受网易体育采访的这天,碰巧女儿也来到总局训练中心看我,她在田径场上快活的奔跑,队里的人都和她打招呼,大家都叫的英文名——Gloria,这是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给她取的名字,寓意“荣耀与光荣”。
面对媒体的镜头,我已经想到了奥运结束后的光景,那一定是很幸福的时刻,我可能去读书,去工作,带孩子一起运动,满世界溜达……
“等妈妈打完比赛,你就三岁了,咱们就可以一起回家了。”这是老公经常哄孩子用的一句话。奥运延期后,他很自然地把这句话里的数字改成了“四”。我不确定四岁是不是开始记事的年纪,只是希望她长大后,回忆那些模糊的童年片段时,能记住“妈妈升国旗”的那一刻。